寸铁千元征文|堕落
文|殊澜 参赛编号|762
一
我没有杀过人。
那时,阿奇尔见人就这么说。
但请别以为他是个疯子。
如果你亲眼见识过克里孟特王国,你一定会怀疑,自己才最应该是疯的那个。
克里孟特王国有别于传统意义上的王国。这个国家的统治者,克里孟特,是个强盗出身。
从前,克里孟特王国还不叫这个名字。
那时的国王是一个英俊睿智又爱民如子的明君,可惜他不是强盗,也没有杀过人。
所以,当强盗袭击了城池,冲破最后的防线,上一刻还头顶皇冠在王座上受万民爱戴的明君,下一秒便血流成河化作强盗克里孟特刀下的亡魂。
生与死,荣耀与堕落,国王与亡国奴,眼睛闭合又睁开,就是天堂与地狱的落差。
据说,强盗们在金光闪闪的王座下连续举行了七天七夜的狂欢,饮酒吃肉,炫耀刀下亡魂的数目。他们得意洋洋地高昂起罪恶可怖的头颅,一个接连一个,把杀人那血腥的场面描述得淋漓尽致。沾沾自喜的模样,仿佛刀下收割的不是人命,而是将军胸脯上挂满的荣誉胸章。
到最后,强盗们都一醉不起。
轮到斩杀了国王的克里孟特了,只见他摇摇晃晃地,像一条愚蠢可笑的蛆虫那样,爬上王座,却用上帝的口吻,庄严地宣布。
朕以克里孟特之名命名我们王国。
强盗们醉醺醺地大声叫嚷,毫无秩序。直到一个强盗摇摇晃晃地匍匐,更多的强盗才跟着像多米诺骨牌一样摇摇晃晃地匍匐在金砖。
在强盗的地盘,在以强盗之名命名的克里孟特王国,只有杀人才是王道。
新的王定下了新的规矩,并承认,践踏人命最多的是丞相,最少的是奴隶。
奋起反抗的人都被新王处以极刑,鲜红的血流淌汇聚成一条宽宽的护城河。然后,上至国王,下至奴隶,没有一个人的手掌不染鲜血,除了整日见人就嚷嚷的阿奇尔。
可是,没人相信他说的话。
优雅的贵妇们站在街角轻声细语地交谈,色彩斑斓的长裙十分恰当地掩盖住了躯壳深处那鲜血淋漓的黑色的灵魂。
阿奇尔天生神力,要是能再大胆些,再诚恳些,也许就会成为像他父亲那样伟大的人。
她们都这样评论老伯爵家的幼子。
怎么会没有杀过人的贵族呢?于是,街坊邻里都得出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答案——
因为懦弱,所以才不敢承认。
阿奇尔还是个孩子啊。
二
阿奇尔被挂在十字架上,赤条条地在寒风中瑟瑟发抖。
要是在从前,但凡他比平日食欲稍有不足,他的母亲班纳特夫人一定会惊慌失措地大喊大叫,以为他患上了不治之症。
如今,可怜的阿奇尔三日里滴水未进,饥寒交迫,直到濒临死亡了,班纳特夫人却像是失忆一般镇定优雅地站在班纳特伯爵的身后,等着被她遗忘了的孩子接受火刑。
因为,阿奇尔的疯言疯语终于被证实了。
就在三天前的午后,无所事事的阿奇尔和他的朋友男爵之子班森闲逛,不知不觉,走出了城市,穿过了森林,走到了农田。
他们走至一个破旧的农舍,衣衫褴褛的农夫高高挥起浸染在粘稠的血液中的锋利的锄刀,又一下扎上奄奄一息的猪的肥硕的脖颈,血起刀落,毫不含糊。
没杀过人也没见识过杀人的阿奇尔忍不住发出了一声低低的惊呼。
正是这一声下意识的短促的惊呼,造就了阿奇尔凄凄惨惨的命运。
要知道,杀人的场面可要比杀猪的场面激烈可怖的多。
几乎是一瞬间,班森就想出了问题的关键,犹如洪湖灌顶,混沌的灵魂霎时变得清明透彻。
那一刻,班森就像是看到了从十八层地狱里爬出的最邪恶的魔鬼,立马退后五步,拒绝与魔鬼为伍,并且浑身战栗发抖。
阿奇尔终于被证实了自己没有说谎。
一个没有杀过人的贵族,远比一个懦弱爱说谎的贵族罪恶的多,于是,气愤的国民把他赶上了火刑架。
阿奇尔是克里孟特王国的耻辱,贵族里的败类。
愤恨的国民大声征讨这个伯爵之子,狠狠抓碎他的整齐的燕尾服。
恶魔是不配穿衣服的,丑陋邪恶可怖的灵魂,只会染脏了贵族的脸面。
三天后。
伟大的王下令,烧死这个异种。
三
妖异的业火从地狱深处直冲向天堂,烧在魔鬼的不死之身。
曼殊沙华挣扎着从地狱里露出枝蔓,刹那开遍了四海八荒的凄烈的火焰。烧着愚昧无知的克里孟特的子民。
克里孟特罪恶的嘴脸在火焰中扭曲成魔鬼,无数强盗的罪恶嘴脸在业火中扭曲成魔鬼。他们撕心裂肺地哭喊,歇斯底里地咒骂,悲痛欲绝地哀求。没用。
当罪恶的灵魂与地狱一样黑,悲悯的上帝,也不忍伸出救赎的手。
四
万物烧成灰烬,世界恢复了天堂的白。该下地狱的去了地狱,该上天堂的去了天堂。
阿奇尔睁眼在看不到边际的漆黑,在业火焦灼的疼痛的折磨中挣扎着撑起眼皮。
——恨吗?
——想活吗?
——想报仇吗?
深处的深处,传出,被欲念包裹着的不是救赎的魔鬼的救赎。
阿奇尔干裂的嘴唇动了动。
——那就堕落到最深处的黑暗中吧。
五
雪下的世界像天堂一样圣洁的白,却是苦难,断绝了人生存的希望。
茫茫白雪中,骨瘦如柴的母亲怀抱着同样骨瘦如柴的婴孩,死一样地静默地依偎取暖。
阿奇尔拖着死后的躯壳,行尸走肉般地,在雪原平移。遥遥听见婴孩微弱的哭嚎。
瘦骨嶙峋的母亲看见阿奇尔,像是落水者抓住了最后的浮萍。她暗淡的脸上渐渐浮起快乐地笑,却像业火一样妖异。
她说,请杀了我的孩子吧。
我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吃过东西了,再不吃就会饿死,可我还不想死,我才十八岁。这个孩子是我去世的丈夫留下的,可我不忍心杀他,请你帮帮我。不杀他,我们都活不了,请求你帮帮我。
母亲拼尽最后的力气朝着眼前的陌生人发出卑微的祈求,然后匍匐在雪地将死一样深深地喘息。
阿奇尔的手残忍又机械地伸向婴儿细嫩的脖颈。
卡蹦。
极其易碎的,脖颈碎裂的声音。
却让阿奇尔的灵魂挣脱了恶魔的摆布,他惊恐至极地缩回手。
他都做了什么呀?就在刚才,他变成罪恶的刽子手,结束了一个无辜的孩子的生命。
阿奇尔失去理智地崩溃地大喊、号哭。亘古的雪山受到他的悲戚的撼动,动摇了,滚滚的雪疯了似地下冲,山下的人,都被这狂乱的疯揉碎了。
女人孩子都死了。
阿奇尔也死了。
六
我应该死了。阿奇尔这么对自己说。在深深的黑暗里,他睁不开沉重的眼睛。
——瞧啊,那是什么,他的翅膀是黑色的!
——或许是他不小心打翻了墨汁。
——墨汁?天堂只有白,怎么会有黑的墨汁。他是我们天使的异类!
——异类!
——异类!
——异类!
天堂的白闪耀着圣洁的光芒,刺进阿奇尔的眼和皮肤,业火灼烧一样的疼。
在天堂阿奇尔没有同类,就像是在克里孟特王国他一样没有同类。
上帝不失顽皮地跟他开了个玩笑,最应该堕入地狱的罪恶的魔鬼,被戏剧化地送来了天堂。
黑色羽翼的天使,天堂里唯一的一抹异色,圣洁的天使们都对他敬而远之。
阿奇尔是天堂的耻辱,天使里的败类。
黑羽成了阿奇尔的代名词,他的罪恶。
要是能回到地狱去就好了,就算受业火灼烧的刑,就算受千刀万剐的刑。
蜷缩在树影深处,阿奇尔落寞地想。
七
我杀过人了。
阿奇尔见到天使就这么说。
没有天使会怀疑。
因为,阿奇尔确实杀人了。
寸铁千元征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