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除夕
一九九六年,丙子年,无闰月,全年三百五十四天。十一月十二日,沙特阿拉伯航空班机与哈萨克航空班机在新德里空中相撞,三百四十九人罹难。同月十五号,小景出生在城市的医院里,在那个年代里能在城市的大医院里出生的年轻人,在他们局促的生活天地中,实属另类。医生用手术刀刨开母亲的子宫,他出生了。他的父亲,一个建筑工地的学徒工,踏着秋风中的落叶,在他出生满月的那天,拉了半夜的板车,心里满是喜悦。第一个孩子,终于是个男孩了,娘的,老子要在那些怂蛋面前好好显摆显摆,老子第一个是儿子,总比那些打了几枪才中靶的怂要好。路上经过舅佬爷家,坐下来喝了杯水,老头废了好大的劲头摸出个老花镜,可惜他苍老的鼻梁已经架不住任何东西,眼镜立刻从眉间滑落到鼻翼。老头昂着头,说,秋高气爽,万物丰硕,是一只富态鼠啊。父亲请舅姥爷赐个名,老头说,娃子长的心疼,生的时候适宜,双字一个“俊祥”。景俊祥因此得名。
一九九六
这一年,国家出台了个中政策,只为刺激经济。只听母亲说,你父亲跟着你的董家爷爷去了新疆,听说那边赚钱的机会比较多。后来听父亲说,新疆的冬天很冷,那时候他只是工地上的一个小工,跟众多劳动者一样,搬砖、筛沙,然后在大师傅的吆来喝去下,打下手,心思机敏的就能学到东西。
那时候小景还很小,不谙世事,不知家人的快乐,也不知家人酸涩。只是在后来的不知在什么时候听家人说,那一年的除夕,父亲没有回来过年。
二〇〇〇
千禧年的除夕,有雪,天很黑,那是小景记忆追溯到尽头的第一个春节。
新世纪的第一个春节,一百年好像太过于漫长,人们都忘记了这种世纪交替的奇幻感。人们在这一天的情绪中带着一些恐慌,似乎还在忌惮上个世纪带来的伤痛。
这个除夕,小景第一次放鞭炮,从祖宗牌位前的香炉中偷来一株香。他颤颤巍巍地走向雪地上铺着的鞭炮,一手掩着耳朵,一手伸着拿着香的手,慢慢的挪向炮捻子,炮就在那铺着,捻子近在咫尺,对于小景来说,距离远在天涯,那辫子炮就像一道红色的疤痕。小景以为站在门口的大人们会叫喊着鼓励他,但他们没有,他们在谈论这个即将到来的新纪元,他们在谈论年末的这场雪,说,瑞雪兆丰年什么的。
炮捻子发出“吱”一声响,然后爆炸声在天地间回荡。这阵阵炮响点燃了整个村子的氛围,此起彼伏的声响,大人们不为所动,仍然在聊天。小景捂住耳朵,又松开,又捂住耳朵,又松开,感受着这两种声音切换的带来的魔幻感。
屋檐下挂着冰锥,门口的几根被一棍子打了下来,以免明早伤到人。第二天早上小景起来,发现又出现几根冰锥。一片白皑皑的雪,远方有密集的鞭炮响起,一些雪被火药炸成黑色,看起来丑陋无比。
二〇〇七
雪后寒的一个除夕,太阳很好。这一年很冷,真的很冷,雪已经下了一个月,难得一见的雾凇在今年变得稀松平常,寒霜爬上了屋角, 小景在盘算放假的日子,这样就能早点离开这个鬼蜮一样的地方。这一年的小景刚从农村转入城市就读,老妈陪读,还有一个小妹,今年刚刚一岁,生活的温度似乎只来源于亲人间的每一个举动。这一年的期末考试小景考的还行,毕竟跳级进入城市就读,考个将将说的过去的分数家人也不会太过苛责。取回卷子以后,老师布置了相应的寒假作业,要买一大堆卷子,虽然进城以后每一顿餐食过的都比较艰难,但在这一块的钱老妈从不过问,小景会用多出来的钱买一点课外读物,毕竟这一个假期的无聊与否就取决于课外书的数量了。
电话里,老爹问他新年有什么愿望,小景说,我想要一大堆书。他爹莫名其妙,不知道是不是儿子读书读傻了。
这一年的寒假是白色的,世界就像被重启了一遍。时间的流速真的好慢,出租屋的大门背后竟爬满了寒霜,门把手冰的粘手,母亲为了防止孩子们受伤,用塑料薄膜给大铁门穿上了白色的内衬。小景问母亲为什么我们还不回老家,母亲摸摸小景的头说,等你父亲回来,咱们就回去。作业写得久了,脚冻得木了,出去走走,公园里寂寥无人,公交车颤颤巍巍……最终他们没有等到父亲回来,因为已经到年关了。那一段年景,老家还没通公交车,而家里是最困难的日子,回老家的黑车要收四块车费,小孩是半价,为了这八块钱,雪地上多了两行脚印,小景背着行李,提着课本,母亲抱着小妹,臂弯也有一包行李,走走停停,八公里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在村口碰到熟人,招呼一声“回来啦”、“年货办的怎么样了”、“娃子都跟娘一样高了”……
二〇一一
二〇一一的腊月二十四的下午,小景家的院子里坐了很多人,各自忙碌着,有做油果子的,有做馒头花卷的。他坐在灶口添材,看着熊熊火焰舔舐着锅底,听着柴火在高温中的爆鸣,如果没留意将潮湿的木材添进灶中,浓浓的烟扑面而来,熏的小景眼泪不止,不得不及时逃出,引得大人们一阵哄笑。大姐将蒸的一笼床馒头刚揭开时,一股雾气瞬间弥漫了整个厨房,大家接过新出笼的馒头,左手扔到右手,右手扔到左手,然后艰难地掰成两半,众人纷纷夸赞这次的面发的好,主人家手巧,做事利索,懂人情世故。
小景看不懂生病,他常常想,生命要是只有生和死两种常态就好了。大人在谈论的世界他不想懂,但是他能听出、也能感觉到老爷子或许熬不过这一年了,每况愈下的身体状况,糟糕的家庭琐事,最终压垮了强势的老头,躺在昏暗的里屋,只有作为长孙的他愿意进出伺候,这时候总感觉亲情是那么的虚假,里屋的呻吟与外界的欢闹总是显得格格不入。
二〇一二
这一年,小景在读高二,国庆节凌晨四点二十一,老爷子去世。那一刻我有种解脱的感觉,小景说。
除夕夜又下了很大的雪,他的书桌在窗台前面,台灯发着明亮的光,射在玻璃上,折射出美妙的光芒。窗外纷飞大雪,还有被玻璃过滤后显得沉闷的鞭炮声。小景觉得手很痒,有些冻肿,但是并不夸张。他仰头看着窗外,有些走神,手里的笔停下来。他想了很多关于以后,他有很多疑问。
这一年的除夕没有回老家,母亲的意思是等新年的钟声响起后,全家一起去罗什寺上柱香,祈祷来年顺顺利利,祈祷家人平平安安。新年伊始的零点,雪停了,室外钟声阵阵,伴随着踩在雪地上的咯吱咯吱的声音,不是太冷。庙里人很多,大雄宝殿内略显昏暗,佛祖低眉垂目,俯瞰芸芸众生。小景完全没有任何虔诚可言,直视佛祖,只想问:“疾病的存在于人究竟有什么意义?”小景最终没有获得任何回答,佛祖依旧慈祥而威严。
正月初八下午四点,小景在农村老家,接到老爹的电话,叔叔出车祸了,当场死亡,地点就在离家两公里的国道口,肇事司机醉驾……小景知道出大事了,脑海中盘旋着父亲的叮嘱:千万别让奶奶知道。前一刻小景还与叔叔打魂斗罗着哩,只是婶婶的一个电话,叔叔匆匆就出去了,结果……这就是死的冲击力。后来的一段日子一直都是灰色的,叔叔的离世,留下了老母、遗孀、幼女。小景作为家族长子为叔叔戴孝,木然的走在大人们要求走的路上,按着大人们要求的方向,看着身边悲泣的亲人,头一次对死亡产生了莫大的恐惧。在棺椁被封土掩埋的那一刻,他好想问:亲情如果能避免悲伤就好了。
二〇一五
这是小景第一次没在家过年。除夕节夜晚八点,他从公司财务手里,接过一个颇有分量的过年红包,心里终于安定下来。在此之前的一天,所有同事都在讨论今年到底有没有过节红包。
他脱掉工作服,换上棉袄,手插在口袋,叼着烟走出写字楼。几个人边走边打车,不幸的是除夕夜好像没什么司机坚守岗位,他们一直往前走,一个小时后,竟然溜达到了西关,几人决定去下馆子,小景叼着,没有反对,烟雾在脸边缭绕,他懒得伸手去夹烟,就这么眯着眼跟着人群。
再往前走,经过一个大商场,巨大的橱窗透出暖黄色的灯,橱窗里是一家特别漂亮的高跟鞋店,灯光璀璨,营造出的时尚感让人感觉奢华得遥远。小景在橱窗前停下来,特别想进去逛逛,但是好像没有充分的理由。里面的鞋子散发着光,黑色的,红色的,紫色的,短靴,细高跟。一个穿着风衣的女人正在试穿一双肤色的高跟鞋,换鞋的时候站立不稳,身体靠在一个高瘦的男人身上,穿好以后原地踏了两步,然后在男人面前转了两圈,男人的视线顺着她的腰往下,沿着腿,落在脚上,新鞋靓丽地闪耀着。
小景吐掉嘴里的烟蒂,跑着跟上前面散漫的队伍。
二〇一七
这一年刚过元宵,大姐就被娶走了,婚事很简单,双方都不兴大操大办。小景接二连三地以“娘家唯一男子汉”的身份,被从人群中推出去,站在众人中间。
“你姐以后挨欺负了怎么办?”
小景有些害怕,他还没做好任何回答这个问题的准备。
“你姐挨欺负了,你怎么办?”众人又问,“到人家门上过日子被欺负了。”
小景沉默了一会儿,把自己代入到角色中,然后愤怒地挥了一下拳头,说,“我跟他拼命!”
众人哈哈大笑,无比满足,大姐将手捧花递给了小景,抱着小景。
从那天以后,小景就很少见到大姐了,各自在不同的地方忙碌着,奔波着。他经常想起这个心灵手巧的大姐,还有她离开那天的拥抱。她在小景耳边说,“要有出息,要想着大姐。”
二〇一九
今年很特殊,在家却又不在家过年,除夕夜,和奶奶吃了碗面条,躺在医院的病床上,他有些恍惚,这一幕这一刻才能体会到当初老爷子不愿意再去活的想法。奶奶在旁边的病床,腰椎问题已至后期,大小便失禁,医生说只能保守治疗,好好伺候,让老人高高兴兴的走完后半生……从家里将笔记本电脑和微型投影仪拿了过来,巨幅的画面在墙面跃动,还是熟悉的春节联欢晚会,这一晚奶奶的兴致很高。
晚上小景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城区已经不让放鞭炮了,年味顿减了大半。他想起小时候的春节,想起那时候的大雪。中国人很在意这种仪式感,有人说节日是人类的一场骗局,也许有一定道理。天生以“团聚”和“美满幸福”为主旋律的节日,一定会让形单影只的人儿更加寂寞。小景慢慢地明白,人生不过是如此的一件事,如此不过是人生。
二〇二〇
目前尚在四月,疫情在慢慢消散,期待着社会早日恢复原有的秩序。在此,作为结语落笔。
“一个人去上班,又一个人去吃饭,再和更多的人纠缠”林宥嘉的这首歌,其实写出了当下很多人的生活状态,小时候爸妈要工作赚钱,你成为了“留守儿童”,长大了可以自己选择时,为了梦想疲于奔命,听着这首歌,听着陌生人的话,还真是让人有点难过。
但是,如果真的让你重新选择,要一个人,还是一群人。小景笑着说,我的答案是“保持现状,学着用及时的善意去等待那个迟到的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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