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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生飘零(一)

2019-05-09  本文已影响0人  北海道之歌

农历九月中旬,鄂西南的大山里已经进入了真正的秋季。高高低低的山脉呈现出一片荒凉,一阵秋风扫过,树枝上仅存的几片枯叶也被残酷的打落。隐藏在大山褶皱里的农田,被收获以后变得光秃秃的,倒是显得田坎上的柏树更加油亮青翠。

山里的住户稀稀拉拉的,离他们最近的邻居,也要走上三五分钟路程,不是他们不愿意群居,而是地形不允许。

山里的房子大部分都是木质的,只有极少数阔绰又赶时髦的人家,才买水泥钢筋,修建平房。不过,无论是传统的木房子,还是新兴的石头房子,总是要人们付出巨大的体力劳动。这个地方山大人稀,交通闭塞,没有马路没有车,甚至连驮东西的牲口都找不出一匹,全靠人像马一样把一根根的木材,一袋袋的水泥驮运回家。

那个年代优秀的木匠很多,一栋房子盖起来可以不用一颗钉子,全都用木楔,就算是家用的钉子挂东西,也是竹子做的。把竹子砍回来,用篾刀破成一块一块的,放在柴火灶上面的吊炕上,烟熏火燎,直到水分蒸发,蒙上一层黑乎乎的“洋尘”。用的时候取一块下来,用刀劈成小指头一样粗,8~10厘米长的小块,然后将一端削尖,就成了钉子。

老人们把从街市上买回来的铁质钉子叫做“洋钉子”,把火柴叫做“洋火”。一个媳妇向邻居家借“洋火”,或是借盐的行为,都被看作是不会“坐家”的表现,会在坡上砍下的村民中传开来,让婆家脸上无光。

一个雨后初霁的早晨,田地里还是湿漉漉的。在八九点钟,农村人做早饭的光景,菊英拖着沉重硕大的肚囊在吊脚楼下的地里摘菜。脚上的“解放牌”球鞋,被杂草上的雨水亦或是露水浸透了,两只裤脚高高地卷过膝盖,露出白嫩的小腿。一阵突如其来的阵痛提醒她,期盼已久的新生命终于即将到来!

菊英急忙丢掉手里的秋辣椒,双手托着肚子往家赶。由于肚子太大,脚上的球鞋又湿透了,滑唧唧的,她不能保持平衡,一路上几乎是连滚带爬。

当她一只脚踏进大门槛时,终于支撑不住因疼痛而愈加沉重的身子,微弱的叫了一声“忠良”,就倒在了堂屋冰冷的土地上。

还在床上盘算着今年的肥猪能长到多少斤的代忠良,一个激灵就爬起来了,撒拉着破棉鞋,三步并作两步地冲到了堂屋里,随即就向在隔壁灶屋里拾掇早饭的母亲大喊到:“麻麻,麻麻,菊英快生了!”(麻麻不是妈妈的昵称哦,方言是伯母的意思,农村为了避祸有的会叫爸爸为伯伯,妈妈为麻麻。)

代婆婆不慌不忙的用锅铲翻炒了一下锅里的洋芋坨坨,把沥好的半熟的米饭倒在上面,小心翼翼的将米粒扒拉均匀并盖住所有的洋芋,又用水瓢舀了一点水沿着大铁锅的边缘洒下去,盖上锅盖,才不紧不慢的穿过忠良冷火秋烟的厨房,来到堂屋里。

“第一胎嘛,自然是要慢一点的,你大嫂生燕子的时候痛了三天三夜呢,你看生梅子和杰娃的时候就快多了,”代婆婆边走边说。

当她走到被忠良搂着的菊英身边时,菊英已经战胜了第一次阵痛。白白的小脸上贴满了被汗水浸湿的发丝,嘴微张着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一双桃花眼里透出坚毅的目光。被洗得粉白的西装外套,衬得她的脸格外的娇嫩,一副惹人怜爱的模样。

菊英一只手扯住忠良的胳膊,一直走扶住门框,挣扎着要站起来,代婆婆和忠良赶紧一人架着菊英的一只膀子,把她扶到卧室去了。

菊英坐在床沿上耷拉着脑袋,一只手扶着肚子不停的抚摸,一只手撑在床上,承担着半个身子的重量。

“你还杵在那里干嘛?快去生火烧水呀!”代婆婆瞪着眼睛向儿子呵斥到。

“哦!”忠良像是从梦中惊醒一般,一步跨出了房门,开始在厨房窸窸窣窣的忙活起来。

代婆婆开始在屋里翻箱倒柜,找剪刀,找废旧的床单,以及早就准备好的婴儿的衣服。

再一次的阵痛来临时,忠良正端着一盆热水进来,准备给菊英洗脚。看见菊英的眉头拧成一个疙瘩,五官也似乎蹙成了一团,只是嘴里不吭一声。

忠良放下洗脚盆,一只脚跪着,一只脚蹲着,给菊英把湿漉漉的球鞋脱下,放到温水里。“你忍着点,哪个女人生娃娃不痛咧?我看你这还算好的,别人生娃娃叫得像杀猪咧!”

菊英忍不住“噗嗤”一下笑出了声,又痛又笑的感觉不知怎么的,反而让她鼻子一酸,哇哇地哭了起来。豆大的泪珠从脸上滑下来,滴进了洗脚盆。

“哎哟,又痛的厉害了?别怕,麻麻生六个都生了,你这才第一个,长征才开始咧!”他一边给菊英搓脚,一边故作轻松的说。

代婆婆抱着一堆衣服走过来,放在床上,“麻利点,废话那么多!”然后又走出去把一张平时吃饭用的条桌搬进来,放到床尾的脚地上。

忠良替菊英洗完脚,就扶着她在床上躺下来了。一阵接一阵的宫缩,使菊英时而屏住呼吸,时而大口吸气。一双手紧紧的抓住被子,手上的青筋都鼓了出来,汗水把衬衣都浸湿了。

代婆婆把一切都准备好了,才在床沿上坐下来吩咐忠良:“你去煮一碗面条,放猪油,煎两个荷包蛋。”

忠良端着洗脚水出去了,又在灶屋里窸窸窣窣的忙活起来。

在忠良煎好了鸡蛋,烧开了面汤,正准备下面条的时候,一声响亮的婴儿啼哭声将他定在了灶台后面。

代婆婆不耐烦的吼到:“你这个温桑,快来把你姑娘抱着,愣在那里干嘛?”

忠良丢下手里的锅铲和面条,一步跨进房门,从母亲手里小心翼翼的接过女儿,嘴不自觉的笑着裂开了。

一张粉嘟嘟的小脸上,镶嵌着一对桃花眼,和菊英的眸子很像,小小的直挺的鼻梁,小小的嫩嫩的嘴唇……忠良从来就没有见过这么好看的婴儿。别人说新生儿都很丑,皱巴巴的皮肤,眯眯眼,塌鼻子,要长几个月了才慢慢变得好看,可是忠良的这个孩子一出生就是这么漂亮。

忠良爱不释手的看了女儿一会儿,才想起来慰问菊英。菊英经过这一阵子的折腾,已经变得非常虚弱,转过脸来对忠良说:“面条煮好了吗?”

“好了,好了,马上就来!”忠良把孩子递给在做善后工作的母亲,就去灶屋煮面条了。

这时,从灶屋的后门走进来一位大个子男人,“喂,忠良哥,煮什么好吃的呢?”

“哟,长远呀!你嫂子刚生了,我给她煮面条呢!”忠良咧着嘴笑嘻嘻的回答。来人正是忠良的堂妹夫,刚走完亲戚顺便在这里歇一脚。

代婆婆抱着孙女从房间里探出半个脑袋:“长远,你这个生踩得好,我孙女儿以后跟你一样是个慢性子。”说罢笑了起来。(农村习俗,生孩子后第一个来的客人叫“踩生客”,孩子以后的脾性会随“踩生客”。)

这时,跛着脚的代阿公把割的牛草放在吊脚楼下,就听见屋里一片欢笑声,想是屋里来客人了,拄着拐杖加紧脚步走进灶屋。

“啊呀,幺幺(叔叔),恭喜恭喜呀!”长远一看见代阿公就拱手作揖。

代阿公一听就知道准是儿媳妇生了,一脸慈祥的笑容使得这个充满欢笑的灶屋更加的温暖!

他蹒跚的走到房门口,向老婆子说到:“来来,让我抱。儿子还是女儿呀?”

“女儿。”代婆婆简洁的回答到,语气中听不出任何感情。

代阿公也是小心翼翼的接过这个小生命,一脸慈爱的看着她,“女儿好呀,女儿会心疼人!”

大家都沉浸在一片欢乐的氛围中,只有菊英知道,婆婆的脸上掠过了一丝捕捉不到的阴影!

菊英从丈夫手里接过面条,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不想去想那些不必要想的事!

​(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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