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小说 《堵水一九五六》（七）

来运被大家从水里拉出来的时候，像一条被淹得半死的狗。
绳子在他身后断了，他的脑子一片空白，双手却下意识的死抓着那根绳子。等他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被救上了岸。
他后来总会想起落水的一刹那-----岸上的人说也就是一转眼的功夫------他却觉得很漫长，有几个小时，甚至有几天有几个月，在那段时间里,天地浑沌,时间停滞,色彩顿失,唯一的感觉就是他的身体以极快的速度坠向无底深渊。
过了那条泥水河，就上了护城河的河堤，顺着河堤往南不远是县城西门外的花桥，花桥为什么叫花桥?已经没有几个人知道。
内黄县城是个古城，又曾经是黄河边儿上的古城，内黄的很多故事因水而生，又被水淹没。
很多年前，黄河发大水，一对儿母子顺水从汤阴飘到内黄，被内黄人救起并收留，那个小孩儿就是后来鼎鼎大名的岳飞。这是千百年来大水送给内黄最好的一个故事。
护城河里的水已经涨满，过花桥的时候，水已经漫到花桥的桥面上。喜生从桥上往城门里跑的时候发现，桥北边水已经漫出河道，而桥南面的河道里水则较浅。
他边跑边想，很快想明白了：桥洞小，水流急，且流水挟带着泥沙和浮柴，就像往酒瓶里灌水，灌得急了，瓶口儿会把水堵住。
内黄县的城墙原来是有城门的，不知什么时候，城门被破坏了，只剩下一个土豁口儿了。来运和喜生他们过了花桥就进了城。刚跑进那个豁口儿，就被几个穿制服扛步枪的人叫住了。其中领头儿的一个说，我们是县兵役局的，你们是哪儿的?喜生说，我们是碾头过来修堤的。那人说，你们谁是负责的?把你们的人召集一下，跟我们一块儿护城。
城墙里到处是人，装满土的麻袋堆成了山。这些人有的是前两天从一线二线撤下来的，也有刚从三线撤下来的。
他们被带到城墙下一处空旷的地方，清点人数，八十五个人，一个都不缺。大家都很高兴。
兵役局那个领头儿的人给他们分派了任务，由他们负责三十米的城防任务。那个人做了自我介绍，说他姓李，叫李长生。李长生对来运说，从这会儿开始，你们都得听我的，有什么事儿都可以找我。
分派完任务，来运带一部分人在下面挖土装麻袋备用，喜生带另外一部分人爬上城墙。城墙跟他们修的大堤高度差不多，但县城的地势高一些，从城墙上往下看，没有任何障碍，视野很开阔。
闷雷似的响声不断地传来，每一声闷雷都代表一段大堤的塌垮。
大堤刚垮时，水呈扇面形朝这边铺开，水涨得慢，给人们留出了足够的逃命的时间。现在，大堤几乎全被催毁了，大水毫不流情地展开了她对阻挡她的任何障碍的疯狂征服。遇到地势低洼的地带，她就轻快地唱着歌俯身盖过，见到不自量力的高坡和堤岸，她就一声怒吼，头高高昂起，变成龙从它们身上飞过去。如果世上真有龙，那就应该是大水腾身而起在空中张牙舞爪的样子；如果世上没有龙，龙的样子就是古人跟大水打交道的时候的天才想像。
大水完美地描绘了大地的形状，勾画出原野的曲线。大水在征服大地的时候，龙才会显形。她变化多端，一会儿地在宽阔的河道里摇头摆尾，炫耀身姿，一会儿又分身化成几条小龙在几条小沟渠里嬉戏玩闹，等玩够了才合为一体。她没有固定的样子，大地是什么样子，她就是什么样子。它喜怒无常，时而轻歌快行，时而怒吼狂飙。
等大地完全被水覆盖，龙隐起身形，或隐于水中，或飞到天上。
喜生想，那条龙一定飞到天上了。天上闪电雷鸣，闪电是龙的身影，雷鸣是龙的吼声。雨是龙从地上带去的水。喜生想到这里，害怕了，他听人说过，人做了不该做的事，下雨天是要被龙抓走用雷劈了的。
他小时候骂过人，逢天上打雷下雨，就躲到屋里不敢出来，连小孩骂人龙都要抓走，那么，那天晚上，在打麦场的麦秸垛里他对素素做的事情，就该被龙抓走十回。这时，一道闪电划过天际，接着，雷声在耳边炸响，喜生几乎被吓破了胆，他捂着耳朵，从城墙上逃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