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乡愁(七十六)二阿姨
二 阿 姨
顾 冰
二阿姨叫汤雪芹,是我母亲四个姐妹中,长得最漂亮,也是最有才的,她比我母亲小二岁,俩人好像双胞胎。她远嫁河北雄县,难得回到江南生养之地,所以,我很少见到她,但屈指可数的几次见面,见面时的情景,特别是她在路边迎送我的模样,却深深地印在我的脑海里,老之将至,我不时想起,心中便会涌起不可抑制的感动,她那风中的身影和深情的目光,触动着我孤寂的心弦,感到一种久违的心灵的温暖。
二阿姨很小的时候,就去上海做童工,在一家袜厂缝袜头,常常忍饥挨饿,还要遭拿摩温的打,吃了很多同龄人少有的苦。长大后,一次走在马路上,一队青年学生在街上游行,突然,来了许多军警抓捕学生,眼看一个学生被军警逮住,她奋不顾身冲了上去,用力推开军警,拉着那个学生,跑进了一个弄堂,摆脱了追赶,脱离了险境。
这个学生,江苏靖江人,就是后来的二姨夫。结婚后,有了一个女儿,叫毛文华。后来,革命形势恶化,为了安全起见,他将妻女送回乡下外婆家汤白荡暂避。不幸的是,他还是被国民党特务盯上了。一天,外婆村上人说,雪芹的男人来了,但他只在村口转了几圈,又离开了。二阿姨明白,他是放不下她们,但又怕敌人发现,殃及自己心爱的人,而忍痛放弃了这最后的见面机会。不久,他就被捕入狱,惨遭杀害。
过了多年,她又遇到了良缘,随他去了老家河北雄县。进村子的当夜,有人告发她是上海来的赤色分子,遂被抓到天津,打得死去活来,最后,侥幸保住了性命。那时的河北农村,比江南更穷,但她硬是坚持了下来,撑到了解放。几十年中,生活苦,咬咬牙,还能熬过去,思乡苦,却像一个无尽的远梦,一直缠绕着她。每当月上夜空,她就会仰望家乡,默默思念亲人。一天,当她接到小姑去世的家信,跑到地里,哭得昏天黑地,心情沉重到了极点,她多么想一步跨到魂牵梦绕的汤白荡,但她连买火车票的钱也没有,除此,她唯有满腹的泪水。
为了回家,她拼命地干活攒钱,过了几年,到攒够了路费,立刻登上南去的列车,她是水乡的女儿,她的亲人在那里,她的童年时光在那里,她的全部人生初梦也在那里,她的心永远在那里。记得我第一次见到她,是在五十年代中期的上海。那时,我还没上学,我家住在鸿兴里一个亭子间里。一天,母亲刚好外出,家里来了一个阿姨,与我母亲很相像,她见到我说,你是牛牛吧?我觉得很奇怪,她怎么会知道我的名字,她又为什么和母亲那么像呢?见我怀疑的神情,她一把抱起我,一边亲我,一边说,我是你二阿姨啊!噢!是我母亲经常念叨的二阿姨,我一下子搂住了她的脖子。她带来了好多东西,有花生、红枣,还有棉花,香油等,她说这些都是她种的,不值钱。过了一会儿,见我母亲还不回来,她说,我给人家讲一声,我带你去看电影吧!建国电影院就在弄堂口,我都有十多年没有看过电影了。一听说看电影,我高兴得连蹦带跳。那天放的电影是《红旗歌》,演的是纺织女工解放前后不同生活的故事。坐在我前面的人是个高个子,大块头,挡住了我的视线,二阿姨就抱着我,坐在她的腿上。看的时候,我感觉她一直在抹着眼泪。看完电影,走出电影院门口,一个中年女人神色慌张地走来,对二阿姨说,到底找到你了,快点跟我走。二阿姨说,这人是她河北的老乡,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估摸一定很紧急,便说,二阿姨,你快去吧!我认得回家的路,一个人走回家就行。也好,可是,你路上一定要当心,不要到别处玩了,等我办完了事,再来看你们。
我跑过马路,回头一看,二阿姨还站在电影院门口,嘴里还在说,路上当心!突然,她喊道:牛牛,等等!我心里一惊,不知又有什么事。这时,只见二阿姨飞快地进了电影院旁边的一个食品店,不大功夫,她抱着一个纸袋,跑了过来,我打开纸袋,是大白兔奶糖。我捧着它,欢天喜地地走进弄堂,走出好远,二阿姨仍站在原处,一声又一声大声地喊,路上当心!风吹动着她的头发,一片树叶沾在她的头发上,虽然略显凌乱,但却透着一种朴素的乡野人的美,它如一尊美丽的雕像,永远定格在我幼小的心灵里。
后来的许多年里,二阿姨一直没有回来过。一次,我问外婆,二阿姨什么时候回来呀?外婆说,她攒足了钱,就回来了。我参军入伍后,一待就是十多年,听说二阿姨回来过,但我却未能与她相见。时间转眼到了八十年代末,有一年冬天,我去北京开会,打谱顺便去看看二阿姨。二阿姨有个女儿,叫树凤,女婿原在铁道兵工作,二阿姨早年就随他们转徙南北,帮他们带孩子,表姐夫转业北京后,二阿姨又随之定居在了北京。我还有个表弟,叫树斌,也在北京,是解放军某部副部长。去之前,我本来不想告诉她,倒不是为了给她什么惊喜,而是我知道,她要知道我去,一定会劳神费力地预先准备,可是,听说表姐家又搬了家,我又不知道新地址,所以,先打了个电话。二阿姨从电话中,一听说是我,高兴得一时说不出话来,说还是我小时候,在上海见的我。末了,她关照我,去时,什么也不要带,我说,哪咋行,北京虽然什么也不缺,但总得要带些家乡的特产吧!二阿姨说,那么,就带点芙蓉的螺蛳吧!我理解,并不是螺蛳有多么贵重稀罕,二阿姨也不是特别愿吃螺蛳,而是想念家乡,想念过去,因为,她从小生活的芙蓉,遍是鱼塘,而螺蛳是这里的特产,很早就美名远播,这小小的螺蛳,寄托着每一个游子浓浓的思乡之情。
到了北京,在开会间隙,我给二阿姨通了电话,告诉她,我下午五点到她那儿。但那天,会议老也开不完,我一看五点到不了那儿,怕她等得心焦,就又给她打电话,可是,对方坐机一直无人接听。好不容易等到会议结束,我心急火燎地往那儿赶,在五棵松下了地铁,天已完全黑了,夜色中的街道,灯光璀璨,犹如天上的繁星。突然,十字路口的人行道上,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我的眼帘。当时,天正在下着雪,北风呼呼地刮着,雪花在风中飞舞,打在脸上,睁不开眼睛。我揉了揉眼,定睛一看,是二阿姨,她一只手抓着路边的灯杆,一只手在嘴边哈着气,头发上,棉袄上落了厚厚的一层雪,面孔冻得通红,二眼全神贯注地看着每一个行人,电杆旁边,竖着二把雨伞,但她却任由雪花飘落。我立刻迎上去,叫了一声“二阿姨”。啊!是牛牛啊,别跑,当心滑倒。她随手给我打开一把伞,举在我的头顶,顿时,我的眼眶湿润了,视线一下子变得模糊。我说,你咋在这儿?她说,她怕我找不着,下午四点多,就从家里出来,在十字路口迎我,她也不知道几点了,只想不管多晚,我一定会去的。我一看手表,都七点多钟了,二阿姨在这儿整整站了三个多小时啊!
最后一次见到二阿姨,是在二十七年前的寒冬,离春节还有五天。那天午夜,电话铃声响了,我拿起话筒,里面传来了二阿姨的哭声,树斌突发心肌梗塞病逝了。这个不幸的消息,如闷雷在我头顶炸响,我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几天前,树斌还在常州与我相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怎么会突然没了呢?我来不及细想,随即赶到火车站,乘上了去北京的火车。
第二天近午,我找到树斌家里,二阿姨一见我,就紧紧抱住了我。她一句话也不说,但我感到她的身子在剧烈地颤抖,泪水哗哗地往下流淌。
表姐跟我说,这二天,二阿姨晕过去几次,不吃饭,不睡觉,也不说话。但在我去了后,她就不停地和我说话。我怕她累着,让她歇着,可她还是说个不停。表姐说,你就让她说吧,她心里的话,已积了几十年了,今天见到你娘家的亲人,她是高兴啊!二阿姨讲起老家院子里那棵樱桃树,每到初夏,满树缀挂红红的果子,她讲起门前的白荡湖,岸边杨柳依依,湖中荷叶连天,她讲起三月半节场,路上行人熙熙攘攘,家家宾客欢声笑语,她讲起三圣寺,和我母亲一起去为早逝的仲秋、仲光舅舅烧香祈福,她还讲起那回在上海和我一起去看电影,因有急事离开,没有送我回家,真担心我路上出事。天欲破晓,她还在说,她说,等开春了,她一定要回去,再看看汤白荡,看看鸡笼山。
我走的时候,二阿姨一直把我送到院子门口,但我发现,她走路已很困难,要人搀着,一步一颤,站也站不稳。我刚走出几步,她叫住了我,我回过去,问她还有什么事,她给我的棉帽,放下帽耳,说没事了。可是,我走出没几步,她又叫住了我,我便又走到她身边。她一句话也不说,呆呆地看着我,我默默地看着她。我知道,二阿姨是不舍得我走,这时的彼此黯然无语,却包蕴着千言万语。这时,表姐说,快让牛牛走吧,要不火车就要误点了。
我狠狠心,别转头,控制住眼泪不让它流下来,上了送我的汽车,从车窗望去,二阿姨一动不动站在路边,车子开动了,她还站在那儿,车子开远了,她依然站在那儿,寒风中,她就像一棵枯树,摇摇摆摆,随时都可能倒下。
春天到了,白荡湖畔杨柳换上了绿衣,湖面鸭群欢快地游弋,仿佛在准备迎接久久远行女儿的归来。二阿姨说,等开春了,她就回来了。谁知,这一年,二阿姨走了,她再也没有回到她梦中的故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