律师与变态狂的沟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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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事律师行业 7 年,我遇到很多变态杀人狂,他们中,大多数都是拒绝沟通的。我往往采取最直接的解决方式:判断出他们的软肋在哪里。有人在乎亲情,有人心怀怨恨。直到我遇到这一个凶手——看起来,他没有软肋,油盐不进。会见几次后,我终于发现,这个凶手,只是希望得到的东西比较特殊。
2016 年 6 月 13 号,卢涛下完工,身穿 T 恤,卷着裤管,双手端着一套皱巴巴的西裤衬衣,走进工地旁的裁缝店熨烫。
裁缝店很小,只有台老式缝纫机,立式衣架上挂满廉价花格子衣裳,标价 10 元到 15 元,还有各种二手迷彩服和胶鞋售卖。
老板接过衣服,「五块钱,坏了不包赔。」
卢涛说:「钱不是问题,你熨好一点,我要出席个重要的会议。」其实他刚刚下定决心,要去体验西方人的生活。
穿上西裤,扣上衬衫纽扣,卢涛觉得自己很有气质。
他走出工地,看着下完工后无所事事的工友们,心想这些人真可悲。
平时卢涛在工地旁的小店吃饭,10 块钱能打好几个菜,不够可以加。现在他挑中了一家西餐厅,钱包里准备了 300 多块钱,应该够上档次了。
西餐厅电梯里有人吸烟,卢涛心生不满,他觉得在这种高档的地方,不该有没素质的人。卢涛想制止这种行为,最后忍住了,「那人手包鼓鼓的,看起来很有气场。」
高档餐厅果然没有让他失望,雅致的装饰,有礼貌的服务生,客厅中央还有钢琴师正在演奏。钢琴曲很好听,但卢涛听不懂,他怯生生地问服务生是什么曲子。服务生告诉他是《Songs From A Secret Garden》,他点了点头:「我知道,是外国歌曲。」
接过菜单,最低的套餐要 500 多,卢涛骑虎难下,咬牙点了个 600 元的双人套餐。等服务生离开后,他给相好的工友打去电话,让人送钱过来。
工友穿了身迷彩服,径直走进餐厅,还没落座,就说服务生看自己眼神很怪,接着大声质问卢涛为啥跑到这地方。卢涛让他小声点,说这是上流场所。
牛肉、意面、很涩的红酒。对卢涛来说,这餐饭并不值得,他一天的工资不到 200 块,还不是每天都有得做。
「这是一扇窗,我想爬进去,和里面的人一样斯文。」用餐时,卢涛说出的这句话,工友至今无法理解,他看卢涛连刀叉都不大会用。
在工地上,往往依照手艺高低来评判个人。工友对卢涛的评价是这样的:手艺一般,干活算是最差劲的那个。「这人多读几本书,走火入魔了,拽什么『刑法犯罪构成理论』,大家听了都翻白眼。」
接完白眼,卢涛又捧起那台二手便携播放器,看《重案六组》的碟片。
他看完后总要「研究」一番,反反复复观摩作案手段以及破案思路,让自己分别站在罪犯与警察的角度进行推演。
有时工友们拿他打趣,问卢涛怎么不去当警察?
卢涛说:「警察没几个厉害的,我适合当刑侦专家。」
2016 年 6 月 11 号,卢涛去熨衣服的两天前,他所在工地的附近发生一起命案,传言是丈夫将妻子割喉,并把尸体开膛,从乳房中间下刀,延伸至肚脐。
凶手作案手段残忍,工人们都在讨论这场杀妻案。
卢涛记得自己当时参与了这场讨论,他蹲在一边,手捧驴胶补血颗粒碗,用筷子指着工友们发表高论,「有需求就会有市场,从犯罪心理学角度来说……」
没等卢涛说完话,其他人迅速散开,说卢涛又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卢涛很失意,大声说,「你们是不知道我的本事,我是受过西方思想、罗马法的影响的,还研究过著名的辛普森案,不信你们看我的笔记。」
没有人理他,工友们正讨论晚上是「炸金花」还是「斗牛」。
案发后第 19 天,公安机关宣布「6·11」案告破,嫌疑人就是死者的丈夫。
9 月 7 号,相邻的一个区又发生一起命案,死者同样为一名女性,颈部被绳索缠绕,口唇青紫,右胸被锐器插入,没有提取到指纹。
卢涛在现场不远处看热闹,手里拿了本《中华人民共和国最高人民检察院公报》,工友问他:「要不要过去破个案?」
卢涛给出了自己的判断:「不用想,又是熟人作案,刑事案件中熟人作案多达百分之七十多。」
卢涛话还没说完,突然有人跑到警戒线外对着民警大声喊,「这个案子完全可以和 6.11 案并案侦查。」
此人是「6.11 案」嫌疑人的辩护律师,该案是他第一次独立辩护,他认为自己的委托人是清白的,所以行为有些鲁莽。
看到这一幕,卢涛跟工友说要去图书馆还书,迅速离开了人群。
民工装束的男子,手里揣着本专业性较强的杂志。有位便衣老民警将这一切看在眼里,他非常好奇,跟上了卢涛匆匆离开的脚步。
跟踪的路上,卢涛神色慌张,不停回头看,老民警认为其中一定有蹊跷。
到了图书馆,老民警查看卢涛的借阅记录,都是些犯罪类的书籍,其中有化学工业出版社的两本《FBI 犯罪心理画像实录》和《侧写师:用犯罪心理学破解微表情密码》,以及上海译文出版社的《香水》。
《香水》是一本德国小说,书中的男主人公痴迷于女性身上的气味,杀害了 25 个少女。
老民警觉得有必要进行一次问询,他走到法律类书籍区对卢涛说,「我是警察,请出示一下身份证。」
卢涛迟疑地看着老民警,马上又恢复警觉,「我犯什么事了吗?」
老民警回答说只是例行检查,他一眼瞟见卢涛的笔记本,看到一段话:犯罪分子眼神往两边散,注意眼神要坚定。
这是关于如何隐藏微表情的内容。
「那请出示你的证件,凭什么在图书馆内捣乱,这是读书的地方,你这是对知识的藐视!」尽管卢涛的言辞激烈,却刻意压低了声音。他看过不少警匪片,知道警察执法之前,要出示证件。
这一点让老民警出乎意料,却更坚定了自己的怀疑,便说证件很快会让同事送过来。
「我赶时间,就不陪你折腾了。」卢涛抱起一摞书转身去管理员处扫码,不再说话,径直往外走。
老民警跟出去将卢涛扑倒在地,喊来附近的三个保安将其制服。
15 分钟后,老民警的同事赶来,将卢涛带上警车。
车子发动的时候,卢涛望着眼前的民警,语调平静:「你们帮我把地上的书还一下。」
在派出所进行问询时,卢涛一口咬定提供的姓名和身份证号是真的,照片跟本人不像是因为他有些显老。
老民警打开卢涛的手机,从通话记录里拨出号码,打给卢涛的工友,说捡到一部手机,让对方提供卢涛的姓名和地址。
卢涛的工友非常配合地说出了警方想知道的信息。
警方通过查询发现,卢涛没有前科,不是网上在逃人员。找来被害人家属进行辨认,他们完全不认识卢涛这个人。
卢涛提出抗议,无缘无故扣押他,属于警方滥用职权。
老民警提出去他的住处搜一下,卢涛紧绷脖颈,望着天花板说了句,「那就去吧!」
那是一个单间,里面只有床和折叠桌,地上散落着胶桶和切割机等工具。
真正吸引人注意的,是卢涛贴在墙上的市行政图、交通图,以及他自己画的草图。
卢涛用红笔在图上做了些记号,点、线、圈基本上覆盖了地图的三分之一,旁边歪歪斜斜地写了「混乱区域」,「最佳路线」。几张便利贴分别贴在地图的四个方位,写着「虚伪虚荣者死」,「目中无人者死」,「强酸溶解?」「购物清单」之类的字句。
在枕头底下,民警搜到一台老式佳能数码相机,里面保存着两位死者的裸照,血还没有凝固。
公安机关以涉嫌故意杀人的罪名对卢涛进行刑事拘留。审讯时,卢涛对老民警说,「算什么本事,你不过是瞎猫碰见死耗子,看你怎么定罪?」
卢涛认为侦查员没有出示搜查令,案发现场无任何属于他的痕迹,再加上零口供,不一定能定他的罪。
一个月后,我去派出所办事,碰到卢涛的大哥在那里说要请律师,民警用手指了指我。
我过去了解了下情况,卢涛大哥说,「只要你能见到我四弟,给他辩护就行了。」
我从卢涛大哥口中得知,卢涛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很聪明,但家境窘迫,只能供他读到初一,现如今 35 岁,在老家还有几间房。
「他对朋友很好,受欺负能忍,但和亲人好像有仇,年三十都能掀桌子。」卢涛大哥感慨道:「可能我们都是他说的那种没用的人,他看着就来气。」
「这么说,卢涛怎么会去杀两个跟他毫不相干的人?」我对这个说法存疑。
卢涛大哥的回答更让我匪夷所思:「他不喜欢这两个女人吧。」
签委托协议时,我顺口说了句,这是个大案子,你要不要考虑一下我们主任?不过收费可能会更贵。
卢涛大哥双手交叉在胸口,似笑非笑,「不大,不大,杀一两个人不算大案,你不要诓我。」
这是我第一次接连环杀人犯的案子,为了了解当事人,特意去问了卢涛身边的人。
他们说卢涛比较讲究,不占人便宜,做事讲规矩,过马路一定要等红绿灯,如果不是老爱说那些莫名其妙的理论,相处起来还蛮舒服。
而我在第一天会见卢涛时,就遭到了他的挑衅。
他扫视我几眼说,「凭什么你是律师,我是犯人?」
我压住怒火,说自己是他的律师,两人算是在一条战壕里,不该分你我。
「嗯,有点法律素养,我也上过大学,在 XX 大学听过 XX 教授的课。」他俨然前辈般点评,「法律系的女生很有气质,她们才是我未来老婆的人选。」
卢涛还说自己喜欢坐在第一排,这样能更快接受知识,「我被教授夸过两次,他说法学院有位经济法教授是当兵出身,也是通过自考改变的命运。」教授的这句话让他备受鼓舞。
「伊顿公学知道吗?我下课从教室走出来,就像个绅士。要是让我做法官,肯定很有魅力,案子也办得漂亮。」
「那位教授是我的犯罪心理学老师,课讲得不错,这样说来,我该叫你一声师兄。」其实卢涛去听课那会儿,我早毕业了,为了不被他排斥,我才故意这么说。
这样的话让卢涛很受用,他用食指敲了敲桌子,「咱师兄弟同仇敌忾,杀出一条血路。」
我对卢涛说:「你可以自考,然后司法考试,接着考研究生再读博,以后说不定就跟教授一样了。」
「别的我都可以,就英语不行,我在农村上初中,英语都是老师用汉语标出来教我们,那 26 个字母我都读不准,要唱字母歌才能唱得全。」
卢涛还提议道:「我们要进行教育改革,英语改成选修,不要必修,你就说你们律师有什么时候说英语吗?」
「我们也要读英文文献,还有人是学国际法的,英语肯定有用。」我对卢涛解释。
可能是觉得被「师弟」反驳没面子,卢涛质问我:「能用到的时候有多少!」他很激动,翻动的下嘴唇往前凸了不少。
「确实不多」我不想跟卢涛争论,就问人是不是他杀的。
他半眯着眼,摆了摆手,「这个问题你问得有些多余,人可以说是我杀的,也不能说是我杀的,他们的证据不具备客观性、关联性、合法性」。
「你为什么要杀她们?」我想了解缘由,告诉卢涛,就算他不承认杀人,也没人能为他做无罪辩护。
卢涛没有直接回答我,反而说起自己 11 岁时,喜欢一个女孩,结果女孩妈妈跑来辱骂他,说瞧他家的穷酸样,女儿嫁给一条老狗也不嫁给他。
「当天晚上我四处闲逛,看见两条狗黏在一起,踢都踢不开,我跑到家里,拿把菜刀,在它们背上乱砍,听着嗷嗷叫,好解气。」
初中辍学那天,卢涛的一位老师告诉他,即便在外头混,也要记住,凡事要用脑子,「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
卢涛听进去了。他平时爱买些闲书,来显示自己是脑力劳动者。
十几年后,他觉得自己虽然不富裕,但精神层面已经超过不少人。他开始和别人谈论素质,说真正的贵族,言行就应该是高贵的,还要能推己及人。
在公德方面,卢涛做得很好,他不随地吐痰扔垃圾,所有「上层社会」的人该有的素养他都有。他渐渐看不起一些人,对那种「卑劣的行径」咬牙切齿。
有次在电影院里,一个女人不停和旁人讲话,卢涛站起来制止,女人问关他屁事。
卢涛不再作声,等影片结束,他走过去理论。
「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一看就是做粗工的,还在这里好为人师,小学毕业了没?」女人毫不留情地辱骂他。
「我告诉你,人不可貌相,我还就是一名教师。」卢涛气不打一处来,他说想杀了那个女的,「这种女人活在世界上,除了给男人用,再无其他用处。」
女人的同伴顶了一句,「现在的老师过得也就那样,还不如一个粗工。」
这句话下来,卢涛气消了,他说这女人讲话虽然难听,却救了她们自己一命。
没多久,工地发生了盗窃案,警察过来做笔录。
卢涛跑过去,说自己在大学旁听过法律,多少懂一点刑侦知识,如果有需要,能帮得上忙。
警察没有理他,开着车子走了。
卢涛觉得没面子,在后面大喊一句,「看不起我!」
从那以后,卢涛埋头钻研刑侦和法律,在地摊上买一些罪案书籍,「都是些低端的杀人噱头,怎么能够满足我的专业需求,再看下去简直侮辱智商」。
他开始去市图书馆借阅法律刑侦类书籍,经过几个月,他自觉专业能力有了质的提升,萌生出想专职帮工人们维权的想法。
有次卢涛的工友被人打伤,派出所认为事情不大,从中调解。卢涛出面代表工友索赔,首先提出申请「财产保全」,他说这是当事人的权利。
派出所民警没有理会他,轻蔑地表示,「我们很忙的,你多读几本书再来指手画脚。」
卢涛不敢发作,有种情绪如鲠在喉。「派出所里出来,我工友不说话,一句谢谢也没有。我不想一辈子被人轻视,不做几件完美的大案,证明自己比警察聪明,这口气怎么咽的下。」
卢涛为此翻看了《中国刑事审判指导案例》,重点研究了第二卷的「犯罪和刑事责任」以及第六卷的「刑罚」、第七卷的「量刑」、第八卷的「累犯」,还有第十二卷的「时效」,尽管对其一知半解,却也在笔记本上抄了不少句子。
他还从地摊上找到过「香港雨夜屠夫」案的相关信息。
最后,卢涛总结出他所谓的「完美犯罪」的经验(实际并无价值),给自己定下几条规矩:
1.连环作案的话,要避免使用同一手法。
2.要有极强的反侦察意识,不能有任何目击证人。
3.作案最佳时机在雨夜,没有人出门,雨水容易冲走现场痕迹,但要注意鞋印。
4.刑侦专家说刑案的 70% 都出自熟人之手,如果将陌生人作为目标,戴手套,不留指纹,躲开监控,警方将难以破案。
卢涛后来告诉我,他写完将笔一甩,觉得一般人没自己这个水平,应该在本子上加个评语「nice」。
但这个单词他只会念,不会拼,最后只好写道:「万事俱备,伺机而动」。
第一个受害者原本不在卢涛的计划之内。
6 月 10 号晚上,卢涛在公园散步,撞见个女人对着电话大声辱骂丈夫没用。卢涛非常反感这种行为,他觉得这个女人没有素质,不守妇道。
卢涛尾随其后,一直跟到女人的住处,她依然不依不饶地指责丈夫。
卢涛返回家,关上门,呼吸急促,「有了这个念头,多少有点紧张,有点兴奋。」
他坐在地上,把地图、纸条笔记本上的内容快速过一遍,想好该准备的作案工具。
大约十分钟不到,他站起来,走到镜子面前,将梳子沾上水,给自己梳了个中分,打开手机,点开一首凯丽金的萨克斯曲子《回家》,试着走了一下自己胡乱编的舞步,没有节拍,一前一后。
「很优雅,我非常满意,音乐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卢涛说。
音乐结束,他找出事先买好的鞋套、橡胶手套、避孕套,推开房门。
他再次回到女人住处,躲在屋后的铁树下,等待女人的丈夫离开。
当女人的丈夫出门后,卢涛穿上鞋套潜入房间,一脚将女人踢倒在地,「我教你来世怎么做人,你作为妻子,动辄打骂丈夫,像什么话,嫌你老公没用,那你看看我有没有用!」
女人当场痛得没了声息,不停颤抖。
卢涛俯视地上的女人,他在想要不要就此罢手。
念头一闪而过,卢涛想起一句话,「不可沽名学霸王」。他抓起桌上的水果刀,划过女人的脖子,「不痛了,很快就不痛了。」
听卢涛说到这里,我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脖子。
卢涛说他脱下裤子时,女人的血还在流。几分钟后,他拿掉避孕套,用厨房里的保鲜袋装好。
「我想探个究竟,她们的高傲是从哪里长出来的。」卢涛划开女人的身体,刀子没有他想象中的利索,血往两边流,一层一层地割开肌肉、脂肪、内脏表面膜,等看到内脏的时候,肚子已经划得不像样子,器官也被割坏掉。
卢涛本想整块取出器官观察后再放回去,但胃液上涌,他冲进厕所吐了。
听到这里,我告诉卢涛:「你不做这些鬼事,说不定还能留条命。」当时死刑核准权收归最高人民法院,只要情节不是特别恶劣,认罪态度积极,在量刑上一般会多考虑些。
但看着眼前的卢涛,我预感到自己的职业生涯又要背上一条性命。
事后卢涛反复冲洗马桶,他知道不能留下痕迹,「很多人就败在细节上,不过警察好像也没注意到这点。」卢涛表示很失望,觉得自己的档次被拉低了。
我曾遇到比卢涛作案手段还要凶残的嫌疑人,但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他们都会哭泣祈求。反观卢涛没有一丝悔改的态度,我觉得有点恶心,刚好看守所工作人员过来提醒时间差不多到了。
走出看守所,我接到一个电话,「6.11 案」的律师说要请客吃饭。
我赶到包厢,发现有两个人,其中一个神情呆滞,应该是受害人的丈夫。
我往后退了几步,生怕他因为我是凶手的律师,就用椅子砸我。
没想到他开口对我说,「多亏你的当事人,要不是他后来做的事,我就死在里面了,我不想死。」
临走前,这个男人向我点头示意。
卢涛跟我说起他杀的第二个女人。
警方宣布「6.11 案」告破后,卢涛觉得好笑,他说世上没有所谓的「神探」,如果谁被捧为神探,那冤案就快来了,「现在唯一相信那个倒霉蛋无辜的大概只有我了。」
吃完西餐,卢涛感觉很好,他决定咬牙大出血,去体验五星级酒店。
出租车到了酒店,服务生打开车门,问卢涛:「先生,后备箱有没有行李?」
卢涛觉得「先生」这个词很好听,他认为这一切都得益于自己的「高智商」,不然他现在应该是一个逃犯,怎么能堂而皇之地享受别人的尊重。
在酒店走廊,卢涛看到有个女人挽住老头,在索要工作机会,老头欣然同意。
卢涛想动手了,但他需要让第二起案件看上去与第一起无关,只好暂时潜伏。
下午,卢涛到酒店咖啡厅,点了杯卡布奇诺,很苦,他往里面加了很多包白糖。
卢涛问我喜不喜欢咖啡,我说太苦了。
「咖啡虽然苦,却是一款带有西方纯正血统的饮品,上流社会喝咖啡,这是格调,是那些光膀子喝啤酒的人所体会不到的。」
卢涛喝咖啡时,女人又出现了,她正在大声地打电话。
在偷听来的谈话内容中,卢涛得知女人帮朋友租了间平房,明天会提前过去收拾,具体地址也在电话里讲了。
「这种女人,自私又虚伪,自己在五星级酒店出卖身体谋求职位,朋友过来了,就安排那么个破烂地方,不给点教训,孰不可忍。」
卢涛还教我,「以后遇到这种看起来光鲜亮丽的女人,一定要看她讲不讲仁义。」
第二天,卢涛来到平房附近,在女人开门时,他冲进去,说自己是一名教师,来给女人上课。
女人骂了句神经,掏出手机要报警。
卢涛戴上手套,用手肘夹住女人的脖子,从背包里掏出绳索将她捆绑在椅子上。
他说,「请你相信我,我是位教师,只是想告诉你,你要守妇道,不能用身体去获得利益,还有对朋友要讲义气,以后好好和你老公过日子。如果可以,我们交个朋友,我一定对你很好。」
女人大呼救命,骂他臭不要脸的下三滥。
卢涛很愤怒,掏出水果刀,直插女人胸口,他对女人说了最后一句话,「忘了告诉你,我还是一名人民法官,现在我判处你死刑,立即执行!」说完,他解开绳索,勒住女人的颈部。
「为什么第二天敢去现场?」我在后期的会见中问卢涛。
卢涛告诉我:「像欣赏自己的一件完美的作品。」
谈到这里,我觉得和卢涛没法聊下去,他太过自负,在现代刑侦手段中,一般案件都能找到侦破点。当时看守所的会见室很热,空调也没开,我无聊到边听他讲话边转笔。
卢涛哈出一口气,「如果有烟的话,我能吐出一个又一个的圈。」说完他闭上眼睛。
「为什么你一旦看人不顺眼,就想着要弄死对方。」我没空陪他演戏,想做最后一次努力,让他积极认罪。
「她们达不到我的层次,只能等着被淘汰掉,换一批新的,整个素质就提升了。」他紧皱眉头,表情很失望,丝毫没有意识到,没有任何人有权利去淘汰别人。
我告诉卢涛,我选择做罪轻辩护,希望能争取个死缓,需要他配合。
「你就这么没出息?你就不想和我一起打配合,创造无罪释放的历史吗?」卢涛始终认为警方没有拿准他的七寸,他觉得任何人都想出人头地,扬名立万,包括我。
我说自己没有什么惊天动地的目标,只希望经手的每个案件,都能避免成为冤案就好。
我起身准备离开,卢涛的眼神里满是企求,在我整理资料时,他伸出被拷住的双手想要帮忙,却被铁窗拦住。最终他什么都没有说,也不肯往回走。
开庭时,卢涛坚称自己无罪,说相机是自己捡的,因为喜欢看侦探小说,才根据相机内的信息,尽力贴近凶手的内心,做一次常规演练。
一般犯人,不论是贪官还是黑老大,在法庭上,基本上都会声泪俱下,痛斥自己的愚蠢行为,希望法庭给自己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卢涛不同,他始终仰起头说话,时而面露喜色,对自己的论点非常满意。
「有些话,我的律师不敢讲,他为了爱惜羽毛而摈弃法制。公诉方说我杀人了,我与被害人素不相识,我的杀人动机是什么?警察搜查我的房间,你们法院什么时候出具的搜查令?还有警方经常恐吓我,问我为什么要杀人?不该你们查明真相吗?」
抛出一连串的问题后,卢涛又进行质证:「你们说我强奸了被害人,却没有提取到任何精斑,那我说自己是处男,你们要不要检查一下?」
家属也在旁听席上,看到他这个样子,异常愤怒,将鞋子水杯直接往被告席上丢。审判长对他们进行的严重警告,说再有此事发生,将带离法庭。
卢涛拍了拍身上的黄色马甲,不紧不慢地说,「到目前为止,没有任何证据显示人是我杀的,但就已经确立的事实来看,该审判的是那两位死者,而不是我。」
接着他又补充了一句,「有人养没人教才会不守妇道。看来是真的。」
卢涛显然对我的表现不满意,宣布解除委托关系,说自己要舌战群儒,发起自我辩护。
我转而到了旁听席,因为出神,对卢涛后来在庭上说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我看着被告席上的他渐渐被拉长,越来越模糊,直到审判长宣布择日宣判时,我才清醒过来。
判决下来的那天,我对卢涛的大哥说:抱歉,是死刑。
卢涛的大哥面无表情,凑过来小声对我说:「你是我请的律师,过去帮我问一下,看我弟打算把财产留给谁。不要说是我想要,吹吹风,说他的这些事,其他人都不管,都是我在帮他到处张罗。」
过了半个月,看守所里的管教给我打来电话,说卢涛要见律师。
我去见卢涛时,他已经没了之前的底气。他说监狱里的人,基本上不看书,没人真正关注法制以及国计民生,只关心自己的刑期,讨好管教,没一个有水平的人。
我不知道说什么,随口说了句:「你在图书馆那三本书挺不错的。」
他叹了口气,「那个我其实看不下去,外国的书读起来很拗口。」
沉默一会,卢涛说自己只认真看过某老牌文摘杂志上的一篇文章。有个很想当兵的小男孩,南京城破后,他捡起逃兵扔在地上的军装,扛起枪和日军周旋,很快被击中胸口。
「他有了自己的军装,也就有了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成了英雄。」卢涛说这一直激励着他。
我问他还有什么心愿,或者财产要交代的。
「西餐厅的那首歌好听,家里的几间房给大哥,他是个厚道人,遗书你带给他。」
我打开手机,放了一段《Songs From A Secret Garden》。
听完后,他说,嗯,只能这样了。
在被捕前,卢涛曾有个愿景,跟工友们说了不下几十遍:等工地的楼盘开售了,他希望买套电梯房,在最顶楼看这个城市,然后喝杯红酒。
「你知道吧,有个大学教授都说过我会大有出息。」他说。
后记:
卢涛需要的,是认可与信任,那我就让他从内心觉得,我是为他办事的。
对这类犯人而言,律师的同理心很重要。他们经历过的世态炎凉,内心的偏执,我都能理解,至少见过很多相同案例,能说出对方的感受。
很多人会以为,律师面对这些心态扭曲的杀人凶手,内心一定会抱有憎恶的情绪。
其实在办案的过程中,我很少暴露情绪。和当事人见面时,哪怕他杀了一百个人,我都会摆正自己的地位,我不是审判者,我不是路人,我是一个有专业素养的律师,没有律师成天指责自己当事人的道理。
一旦有的案件让我有太多情绪,我会选择退出。即使这种情况,也往往不是因为我产生了道德反感,而是当事人与我交流不畅,不配合我的工作。我觉得我帮不了他,才会考虑解除委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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