蜡烛(四)
连天飞雪已经下了四天四夜,哪怕再古老的深山老林,也都被冻成了雕塑,白色是唯一的主宰。
老猎人没有名字,和这座山一样。旁人问起,只听到“那座山”“那个猎人”的回答。山上没有别的人家,本来是有的,只不过年轻一代奋发向上,走出大山,连带着父母一并接了出去。徒留下一座又一座倾颓破败的房屋,和长满野草的荒田告诉后世的旅行者——曾经,这里有人。
如今山上只有老猎人一个人了,当然还有漫山遍野的精灵陪着他。只不过,不知还有多久,它们想陪也不能陪了。
他老了,死神的步伐越来越近。
老猎人回头看了眼炉火,确认还可以暖和一阵子,至少可以撑到自己回来。随后一拧把手,他突然感受到外面的一股巨力顶着门,开启的缝隙里射进来的风雪像是离弦之箭。
风雪真是太大了!
好不容易关上门,他也不锁,反正没什么人来。老猎人前进的步伐,像是行走在平地一般。他虽然老了,却并未迟钝,肌肉像年轻人一样,紧绷着。
这次他出来的目的只是为了拾些柴火,这个天没有柴火可不行,要人命的。
老猎人在地上留下的脚印半秒后就被雪填埋了,不过这个间隔逐渐变得越来越大。他刚出村子,狂暴的刀子便成了温顺的毛刷。
不知别的地区风雪如何,这座山的像是一个孩子,哭闹之后便是一阵安稳了。
老猎人舒了一口气。早些年,他眼睛被豺狼刮了一下,没瞎。但这几年眼睛也不行了。这么大风雪,分不清路。
上山匆匆拾些柴火,夹在腋下,手上搂着,便又下了山。
下山的路不好走,雪下面不知道是石头还是平地。他试探着前行,用长树枝探路,正好还能当拐杖和武器使。
树枝底端像是长了眼睛,哪里是石头硌脚,哪里是平地可以走,老猎人都清清楚楚。到了山脚,背风,他便又把树枝收起来。
走着走着,他的脚下突然踩到一个柔软的东西。
“人?”老猎人突然一惊,扔下柴火,连忙扒了几下,原来是踩到了一只白狐狸的尾巴上。
小东西的身体冻僵了,不知生死。于是老猎人便拎回家,活着就放生,死了就扔。
对,他不吃肉。尤其是狐狸肉。
“快走吧。”老猎人站在门口,“养了你一个冬天,把我这儿都吃穷咯。”
……
白狐狸没死,在火炉旁边渐渐恢复知觉。狐狸这种动物一直很通人性,见到老猎人,便蹭他,像是道谢。
老猎人摸摸它的头,说:“想走就走吧,不吃你。”又转念一想,大冬天的,要真死了还是有些造孽的。于是加了一句:“外面冷,待这儿也是可以的。”
白狐狸便待了一个冬天,开了春老猎人才把它放回去。
……
“还不走啊?”老猎人有些无奈,也有些不舍,“不走我可要打你了。”捡起石头,抬起手,做出要打它的姿势。
狐狸歪着头看他,白色的皮毛随风飘动,尾巴一摇一摆,双眼灵动,盯着他,眨巴。
你这是干吗呢?
老猎人终究下不去手,转身准备进屋,狐狸也想进屋。他一跺脚,吓得狐狸后退几步。他看了狐狸一眼,关上了门。刚进门,匆匆走到窗子旁边,他把窗帘拉出一点小缝,偷偷看。
狐狸还是没走,后腿盘着,前脚直立,抬头盯着门,满目期待,像是忠犬一样等待着主人回来,就差伸舌头卖萌了。过一会儿,估计是累了,它又站起身环绕了几圈,躺下歇会儿。
一躺就到中午,它终于放弃等待,起身远去,头也不回。
老猎人有些感动,又有些懊丧。谁说畜生就没有感情了?我真傻,放走它干嘛?
他一边苦恼一边叹气地去休息了。
炉火依然旺着。
第二天,刚开门,便看见一个静止的白色影子从护栏处一蹦一跳地奔了过来。
不是白狐狸是谁?
它皮毛依旧飘动着,只是腿部有伤,像是雪天里飘落了梅花。白狐狸嘴上叼着一根蜡烛,趁着门没关,一溜烟闯了进去,放下蜡烛,躺在垫子上,尾巴一围,双目便合上了。
大约是奔波太久,累了吧。
“嘿,还真把这当家了。”
他眉头一挑,调侃一句。随后来到它身边,捡起蜡烛,和一般蜡烛差不多大小,只是雕刻了花纹,多是山川鸟兽,也有日月星辰和市井人家。莹光流转,滴白四溢,老猎人怀疑,这哪是蜡烛,简直是秦始皇那块和氏璧雕刻成的。
“真好看。”老猎人端详了一阵子,哪怕从未见过艺术品,他也可以判断出它的价值。
“晚上正好可以照明。”嗯,对他而言,蜡烛不用来夜晚照明,还能干嘛呢?
初春夜里还是有些凉的,老猎人将窗户闭上,门锁上,床边放一把斧头,提防野兽侵袭。虽然这种情况不多,却还是有的,尤其是冬末春初,粮食匮乏。
老猎人熄灭了火炉,铺好了被子,准备睡觉前,趁着月光,一眼扫到放在桌上的蜡烛。
“点亮了看点东西吧。”老猎人想,然后点燃了蜡烛,放到床头柜上。他小时候是念过书的,只是家里穷,没能继续求学,最后走上了打猎的道路。只是对待读书,他还是保持了热爱的。
光芒很微弱,却稳定,小小的屋子瞬间明亮了几分。家里是有电灯的,只是不想用,烛火由灯罩罩着,能用。
“这眼睛是真不行了。”没看几页《水浒传》,他的眼睛就吃不消了,年轻时受的伤,老了才真是受罪。老猎人将书扔在床上,揉了揉眼睛,倒头就睡。没一会儿,被窝里传来阵阵鼾声,如雷。
“爸,起来吃饭了。”年轻人敲了敲房门,听里面没回音,心跳突然慢了一拍,连忙拿出钥匙开门。
推开门,老人正在穿衣服。听见动静,他回头望了一眼,手上的动作也停了下来。
“咋啦?”老人问。
“您没应,我就进来了。”年轻人不好意思地笑了,“饭好了,我们在外面等您。”说完,带上了门。
老人正是老猎人,年轻人是他儿子,子英。
……
次日清晨,老猎人被一阵“咚咚”的捶门声吵醒。他很诧异,七八年没来客人,这是谁来了?
他穿好衣服,起床。路过床头柜,蜡烛还亮着。“嘿,这东西真结实。”老猎人一瞥,见它与昨天无二,不禁夸了一句。
大概是此刻脑子也比较混沌,竟然一点也没觉得奇怪。
“来了来了!”老人吆喝了一声,三步并两步来到门旁,开了门。
是儿子子英和儿媳妇汝玥。
“爸,跟我们去享享福吧。”子英握着他的手,立刻就跪下了。
“好,好!”老猎人满口答应。
……
老猎人来这儿已经快两个月了,还挺自在。他只觉得时间过得太快了,一晃眼,什么事都没做,就过去了好长时间。要是换做在山上,才不会呢。
子英和汝玥平时上班,双休日回来,一家人呆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
但老猎人还是很开心,哪怕没有孙儿,哪怕说不上几句话,只要一家人在一起就好了。
他偶尔也会想起山里的岁月:春天种田,夏天乘凉,秋天割稻,冬天养老。打猎这件事已经放下很久了,自从老伴去世之后,他为了消除罪业,不信佛,却戒了杀生。
谁说山中无岁月,春夏秋冬,四季轮回,哪个不是有痕迹的?大城市好是好,就是太枯燥,每天都一个样。他有时候也想回去看看,却总是被孩子们挽留:“您回去一趟也不容易,又要过来,我们也不方便去。所以啊,您再过段时间,等我们放假时间多了,集中了,再一起回去吧。”
嗯,也好。他心里认可,点了点头。
“爸,你看,我们有孩子啦。”这天是他来城里五个月零七天,子英和汝玥结婚一年多两天。一大早,子英推开他的房门报喜。
满脸的喜悦堆在二人脸上,是个男孩,肉嘟嘟的,真可爱。
“这下,我们就三世同堂了。”子英这时候像是个孩子,果然,成为父亲使人癫狂。
“起什么名字呢?”子英看向老猎人,“爸,你说呢?”
老猎人连连摆手:“诶,你们读书人的事情,可别来问我!”
子英不好意思地笑了,“那我和她商量去。”说完兴冲冲地跑开了。
“结婚一年多了,怎么还这么幼稚。”老猎人摇了摇头。
“爷爷,你身上的味道好好闻。”慕正,他的孙儿被他搂着,快三岁了。
“哈哈,那就多闻一闻。”自从有了孙儿,老猎人再也没说起回山里的事情,这里成为了他新的家。这里有家人,有孙儿,有更多没见过的东西。山里?呵,没劲。
子英那段时间翻了好几夜字典,终于找到了“慕正”的名字,“嗯~仰慕清正,多好。”他满意地点了点头,第二天便宣布了这个结果,得到了二人的支持。
“慕正快快长大,以后爷爷带你吃好多好吃的。”老猎人对已经熟睡的慕正说,“以后,爷爷就在你身边,哪儿也不去。”
再后来,慕正长大了,和他父母一样,十分孝顺。慕正喜欢听故事,老猎人说起以前打猎,他听得津津有味。说来奇怪,他不喜欢格林童话,却对森林里的事情格外着迷。
小学,初中,高中,大学……
老猎人越来越老了,已经快九十了。他如今年老体衰,一只眼睛瞎了,另一只快瞎了。蹒跚的脚步再也不能奔驰在山野里,满头的白发和那只狐狸一样。
嗯?狐狸?
他看着镜子里的自己,不知道为何突然想起狐狸来。“也应该死了吧。”他突然有些黯然,“捉来给慕正玩也好啊。”
他死了。
他去世的那天吃了三碗米饭,随后摇着蒲扇,靠在躺椅上,一点一点,没了动静。
儿女大概是哭了吧,孙儿大概也是。还有城市里的朋友,都来吊唁了吧。
他不知道。失去意识的最后一刻,他回忆起那只狐狸,全身雪白,和他在雪地里捉迷藏。
“呼——”天微微亮,屋子里出现了一个男子,吹灭了蜡烛。
“好久不见了,满。”他亲吻了一下蜡烛,收进怀里,接着转身看向狐狸,后者正警惕地盯着他,随时做好逃跑的准备。
“妲己,你第六世也不容易,这次来,我不取你性命,蜡烛先拿走了。如你有事,来黄炉。”他忽然想起什么,“至于这位老人……我会通知他的家人来收殓的。”
“苏渊,你这么做究竟是为什么?”狐狸口吐人言,声音尖细。
“那你,又为何生生世世找他?”苏渊蹲下,“这一世,他是田作锄,不是唐伯虎,也不是伯邑考。”
“我欠他的,你知道。”狐狸低下了头,两行泪水缓缓流下。
“那你也知道,我也欠一个人。”苏渊起身,双目清明,望向窗外。
“你们和我走吧。”苏渊食指朝田作锄身上一勾,转身而出。
田子英皱着眉头踹开了门。前两天他收到短信,自己老爹死了。最可怕的是,这消息竟然传遍了公司。一脸懵的他麻木地接待纷纷安慰的同事。
“妈的,果然死了。”他进门闻到一股臭味,便捏着鼻子朝床边走去。
田作锄的尸身硬邦邦的,双目禁闭,面带微笑。
“死了也好,省得麻烦。害了病,老子可不掏钱。”他脱下外套,带被子一起裹上,扔到门口,又回头看了一眼屋子,“一堆破玩意儿。”
他刨坑的时候,身后不远处是一团大火。
“扔进去算了,累死老子了。”田子英擦擦汗,撂下铁锹,那是他自己带的。
“噗——”田作锄的尸首被一团火海淹没。还好他死了。
“叮叮叮——”“喂?”“都几点了,还不回来,和你那死鬼老头一起埋了算了。”
“这就回,这就回。”田子英对待老婆不敢放肆,挂上电话,拎着铁锹,回头啐了一口,“妈的,等你老子死了,公司就是我的了。”随后,上车,只留下一团火海。
苏渊和妲己在不远处看着,均面无表情。
“走吧。”“嗯。”
妲己含着蜡烛,跟在苏渊身后。他们身后,同是一团火海。
烧吧,烧吧,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
田子英骑在田作锄身上,仗着自己年轻力壮,连捣了他眼窝几拳。
“要不是你是我老子,早就把你打死了。”他恨声甩了一句,摔门而去。
这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
……
街头死了个乞丐。白汝玥刚好路过,扫了一眼,啐了一口。
“活该。”
随后她便被身后的另一个乞丐拖住,二人一起摔倒在马路中间。
一辆车飞驰而来,拖出两道血迹。
这是田子英和白汝玥最后一次见面。
“一起死吧!”田子英的遗言回放在白汝玥最后的意识里。
……
田子英的行李箱被从三楼扔下,发出一声巨响。半分钟后,鼻青脸肿的他也被踹出门外,像是那天他踹门一样。
“滚!!”白汝玥一脸愤恨,手持菜刀,刀上有血。田子英不敢反抗,因为她身后有人,十几个黑衣保镖和一个白衣老人。
这是他们倒数第二次见面。
……
“你杀了他们?”妲己问。
“天道。”苏渊回,“我只是收集了田子英出轨的证据,没想到越来越多。最后,连带视频,聊天记录什么的,一起存磁盘里邮给白汝玥了。”
“……真狠。”
苏渊笑笑。
“满,有些霸道,以生命为代价,构筑最美的梦境。反噬也强,如果使用者的寿命不够,那就用后代的福缘来凑。”
“他们活该。”
“你只是想让他早点转世,对吧?凑够了十世,他便能回忆起所有记忆,包括你。”
“……是。”
“没事,这次就算了,下次别干涉了。”苏渊拿起外套,“出去一趟,一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