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工灵魂
1、
时隔二十年,石有幸再次回到家乡。
一下飞机,他便让司机把他送到西山脚下。没有古木参天,没有怪石嶙峋,西山像一座长满了杂草的坟包,杵在贵城的西郊。但西山上,有一座断了香火的破庙,关于这座破庙,有这样的传说:传说庙里闹鬼,不时发出奇怪的女人的声音,传说庙里住着一个疯和尚,穿着破旧的袈裟,蓬头垢面。
大约六十年前,西山寺也曾香火鼎盛。每逢观音、佛祖的诞辰,住在附近的香客便成群结队顺着石梯爬上山顶,涌进只有四合院一般大小的寺庙。
那时上山拜佛的香客里,有不少是西山机械厂里的工人。他们并不信佛,上山拜佛,就是觉得好玩。几年以后,又是同一群人,把西山寺砸了个稀巴烂。
要想爬上西山,就必须穿过西山机械厂,但厂房像经历了一场地震,破败不堪,车子进不去,只能停在工厂大门口。
“你先回去吧,不用等我了!”石有幸下车,转身对司机说。
“石院长,”司机面露难色,“我听说这片闹鬼,你一个人……”
“闹鬼!?呵呵,我是科学家!”
石有幸的父母都是西山机械厂的工人,他从小就住在工厂宿舍,一直住到他去外省念重点大学。小时候,父亲石振福常带他爬西山,每当看到山顶的断壁残垣,父亲就会忍不住感叹:要是西山寺还在,这里该会有多热闹啊!
石有幸想象不出西山寺曾经的繁华,在他的印象里,山顶的断壁残垣似乎是天生的,是和西山一起从地里长出来的。就像山脚下西山机械厂那一栋栋厂房,一片片拱形的房顶,仿佛西山伸出的脚趾。
时隔二十年,石有幸再次走进西山机械厂,杂草长在倒塌的墙壁上、长在破碎的窗玻璃上、长在生锈的铁门上、长在开裂的水泥路面上,厂房的拱形房顶只剩下一根根瘦长残缺的屋架支撑着,随时有垮塌的危险。石有幸感觉自己像走进一只腐烂得只剩下骨架的脚。
这只脚即将被截肢,由于地处市郊,西山机械厂破产后便一直荒废着,直到最近,政府突然决定在这里建机场。据说,不只是厂房,就连西山,也会被全部铲平。
通向西山的小路就在父亲当年工作的车间背后,车间像所有的厂房一样,只剩残缺的屋架,窗户斜吊着,一面墙倒塌了一半。石有幸向空无一物的车间里望去,昏暗的光线中尘埃沉浮,一面斑驳开裂的墙上,挂着一幅领袖的画像。
一瞬间,石有幸想起了一张照片:年轻的父亲抱着领袖著作,坐在领袖画像下认真朗诵。长大以后,石有幸才知道那张照片是摆拍,但父亲却辩解道:我的心是真的,我每天都会坐在领袖的画像下,阅读领袖著作。
石有幸相信父亲的话,因为父亲追求母亲时,就用的这张照片证明自己的高尚品格和爱情。
石有幸好奇地走了过去,尘土覆盖在领袖的脸上,他伸手轻拂了一下领袖的眼睛,这时,画像就像一片落叶,从墙上坠落。石有幸立刻转身跑出车间,朝通向山顶的石梯跑去。
关于西山寺闹鬼的传闻,石有幸在国外就听老家的同学说起了,作为著名科学家,石有幸对此嗤之以鼻。但终于,他还是忍不住打电话向父亲询问。
“西山寺闹鬼?疯和尚?哈哈哈……咳…咳…”
石振福一边咳嗽,一边大笑,之后便没了力气再说话。那时,他已经患上了癌症。
石有幸决定回国,一来是因为父亲患癌,二来是因为贵城大学新成立的人工智能学院邀请他当院长,但一下飞机,他却首先来到西山。
石梯有三百级,呈之字型,两边的荒草、枯木、落石似乎都和石梯一样,保持着二十年前的姿态。落日余晖沿着山脊如血丝一般发着暗淡的光。天色越来越暗,石有幸小跑起来,不到二十分钟,便走到了石梯尽头。
任何事物,只要死亡了,就不会再变化。山顶西山寺的断壁残垣,山脚机械厂的一片废墟,都让石有幸产生这样一种错觉。他扶着一根石柱,闭上双眼静静站着,感受时间的停滞。天完全黑了。
突然,他听见枯草断裂的声音,立刻睁开双眼。一个穿着破旧袈裟的和尚,弓着背,抱着一尊没有身体的佛像,从荒草丛中走出。和尚把佛头放在布满裂纹的石台上,点燃蜡烛,然后拿出帕子,仔仔细细地在佛头上擦拭。擦完佛像,他便从袈裟里掏出木鱼,盘腿坐下。
“你又把我唤醒了!”
似乎是佛像发出女人的声音,黑暗中显得轻盈而空灵,却完全不像人类的。石有幸握紧双拳的手止不住地颤抖。随着木鱼的敲击响起,石有幸听到了咒语般可怕的诵经声,他踉跄着转身跑下了山。
第二天上午,贵城市政府举办了盛大的仪式,欢迎世界各地的知名专家,加入到贵城科技创新中心城市的建设。领导致辞环节,市长激动地宣布:我们要把贵城建设成为世界人工智能中心!
下午在市领导的陪同下,石有幸来到贵城大学新成立的人工智能学院,参加剪彩仪式。按计划,昨天石有幸就应该把发言稿准备好了,但昨天晚上从西山回到酒店,石有幸便陷入一种不安的情绪之中。
“下面,有请世界知名的人工智能专家,也是我们贵城大学人工智能学院院长,石有幸先生上台发言!”
市长说完,带头鼓起了掌。石有幸却楞在座位上,校长小心地用胳膊抵了他一下:“该你了!”
石有幸低着头,缓缓走到话筒前,似乎还在思考什么。台下坐满了政府官员和大学生。石有幸抬头望着黑压压一片观众,闪光灯正不停闪烁,这场面比他去年拿阿西莫夫奖还要盛大。
“科学,能否穷尽一切?!”
他只甩下这句疑问,便留下一脸诧异的市长,匆匆走下了台。市长楞了几秒,立刻抓过话筒:
“科学万能,科学必将穷尽一切!科学万能,科学必将穷尽一切!”
市长像个狂热的信徒,举着拳头嘶吼着,台下顿时爆发出热烈掌声。
直到晚上八点,石有幸才从欢迎晚宴上抽身赶去医院。一周前,医院院长接到市政府的电话,要求他们把石振福的床位从三人间换到高干病房。
石振福正靠在病床床头看领袖传记,这本传记是一个外国作家写的,视角独特。关于领袖的传记,石振福看过不下十本。看到儿子走进来,石振福只把书放低了一点。
“国家花了多少钱,才把你从美国收买回来啊?!”
“不是因为钱!”石有幸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把从国外带的烟递给父亲。
“我不抽美国烟!”石振福放下书,拔出自己的烟点燃。石振福讨厌美国,更反对儿子去美国读书,为此他和儿子发生过激烈的争执,最终儿子还是坚持去了美国。儿子在美国一呆就是二十年,石振福一直以为,儿子不会再回国了。
“我昨天去了西山,我听到了诵经声和女人的声音!”
“哈哈哈,”石振福突然笑起来,一笑他又开始咳嗽。“你不是大科学家吗?你还相信闹鬼了!?”
石有幸沉默了一会儿:“科学可以解释一切,但需要时间!”
石振福突然把烟头扔到地上,又抓起那本领袖传记:“闹鬼?闹什么鬼!我这辈子都是坚定的唯物主义者,根本就是那个人故弄玄虚!!”
石振福变得有些激动,石有幸又为父亲掏出一根烟,帮他点上。石振福一手拿书,一手夹着烟缓缓地吸了一口。一旦陷入对往事的回忆,石振福因为患癌而越发乌黑黯淡的脸上,似乎便有了一丝血色。
“报应,这就是报应,哈哈哈!”
从一个唯物主义者口中,听到报应二字,石有幸总感觉有些奇怪。
2、
四十多年前,反动学术权威唐顺,被清理出大学教师队伍,下放到西山机械厂当工人,接受思想改造。
唐顺的身体像枯柴般瘦弱,却背着一个巨大的背囊,里面装满画着公式的草稿纸和一个脑袋般大小的铁球。唐顺说,那个铁球是他锻炼身体用的。看着唐顺女人般纤细的胳膊,领袖思想宣传队的队员们哈哈大笑。
批斗大会上,唐顺的身体折成90度,双臂被两个宣传队员反扣着,脖子上就挂着那个铁球。领袖思想宣传队队长石振福拿着一根竹条站在唐顺的面前,他的脖子似乎随时都会断裂。
“这个唐顺,号称大学教授,却一本领袖的书都没看过,我看他根本不是大学教授,他就是个反动学术权威!!”
观众席爆发出一阵热烈的欢呼:“打倒反动学术权威,打倒反动学术权威!!”伴随着排山倒海的呐喊声,石振福手中的木条一次次扇到唐顺脸上。
石振福只有小学文化,但作为西山机械厂领袖思想宣传队队长,他成功地改造过许多顽固分子,包括妻子苏英。
苏英原本是大学生,读书无用论兴起时,她被学校劝退。刚进厂时,五官清秀的苏英像唐顺一样顽固。批斗大会上,她拒绝朝领袖的画像宣誓,被前任宣传队队长用竹条扇嘴,满脸是血。夜里,石振福悄悄来到苏英房间,喂她喝水吃药。整个西山机械厂,石振福是唯一关心她的人,苏英吃完药,一下就哭了。
苏英从来没有谈过恋爱,一年后,她便和石振福结婚。
整个工厂也没人关心唐顺这个大学教授的死活,他躺在锅炉房工具间里低声呻吟着。此刻,宣传队队员在石振福带领下爬上了西山,他们要把宣扬封建迷信的西山寺砸烂。
唐顺觉得自己快要死了,他从背囊里掏出那个铁球抱在怀里。一看到铁球,他便不断提醒自己:我还不能死,我还不能死!
“那个铁球是什么??”
苏英突然出现在工具间门口,唐顺警觉地用衣服遮住铁球。
“不关你的事!”
苏英没有追问,她用随身携带的温瓶给唐顺倒了一杯热水,又把消炎药放在地上,便转身默默离开了。下放西山机械厂一年多,第一次有人向他释放善意,唐顺喝了一口热水,眼泪便一下流出来。
那天夜里,西山山顶燃起熊熊大火,半边夜空都变得通红,空气中弥漫着硝烟味。苏英楞在半路,仿佛听到从山顶传来和尚的惨叫声,石振福会不会也被大火吞噬呢,苏英惊恐地想到。
和石振福恋爱时,他时常带她爬上西山顶。石振福并不信佛,但苏英不只一次发现他望着佛像发呆。“上去拜一拜吧!”苏英摇了摇石振福手臂,他却摇头,脸上的表情立刻变得坚毅:“我不信佛,我是唯物主义者!!”
苏英也不信佛,她只是喜欢坐在山顶,靠在石振福肩旁。每当西山寺的钟声敲响,总能把苏英的思绪带向远方。
第二天,苏英独自爬上西山顶。很明显,如同任何一个被批判的对象,西山寺也毫无还手之力,变成一片废墟。
苏英在倒塌的佛像前看见了石振福。佛像就躺在他的双脚前,他只需轻轻抬脚,就可以把佛头踩在脚下。石振福背对着苏英,但苏英依然能感受到,石振福的脸上此刻正挂着胜利者的笑容。苏英突然感到胃部一阵痉挛,转立刻转身跑下了山。
锅炉房工具间成了唐顺的宿舍,他每天的工作就是卸煤和烧锅炉。每周五,唐顺都要被领袖思想宣传队拖到大礼堂批斗,他的身体太瘦弱了,批斗便以扇耳光和咒骂为主。除此之外,只有苏英会时不时给他送点吃的和药过来。唐顺觉得住在锅炉房很清静,他可以安安心心研究他的铁球。
一天夜里,苏英又带了吃的来。唐顺平时只能吃到馒头和咸菜,只有苏英来时他才有肉吃。唐顺狼吞虎咽地吃完,伸手抓住正要走开的苏英。
“你想干嘛?!” 苏英愣了下,连忙把他的手甩开。
“我需要你的帮助!”
唐顺的声音软弱无力,但苏英圆睁的双眼里,充满了好奇。
唐顺需要苏英在工厂里找一些零件,他要把这些零件装进铁球里。苏英看着唐顺从床角抱出铁球,又拿起帕子仔仔细细擦拭了一遍。铁球表面像镜子一般光滑,比自己的脸还要干净。
“我可以帮你,但你得先告诉我这个铁球究竟是什么?”
唐顺沉默了一会儿,面无表情的脸上突然出现了笑容:“它是大脑!”
“大脑?”苏英的双眼睁得更大。
“虽然我不读领袖的著作,但其实我也是唯物主义者,我坚信这个世界没有灵魂,但人类的自我意识从何而来?”
“我,我不知道!”苏英从来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
“自我意识就来自于大脑,来自于大脑复杂的结构,”唐顺的声音越来越响亮,“只要我能够复制人脑的结构,我就可以创造自我意识,就可以创造人!!”
此时此刻,唐顺的双眼虽然盯着苏英,但思想却在别处。苏英想起了丈夫,石振福在向她阐释领袖思想时,也会流露出相同的神情。那是一种彻底的不带一丝怀疑的信仰,使人陷入完全忘我的状态。
比起丈夫对领袖的信仰,苏英更相信唐顺的科学理论。在苏英的帮助下,唐顺的研究得以迅速推进,每天卸完煤烧好锅炉,他来不及清洗脸上的煤灰,便立刻在那间被人遗忘的工具间继续他的秘密实验。
苏英冒着被领袖思想宣传队发现的危险,为唐顺找到他所需要的一切零件,但唐顺的铁球却迟迟不能开口说话。虽然领袖宣传队队长是她的丈夫,但苏英毫不怀疑,一旦被石振福发现,她和唐顺都会完蛋。
“为什么,为什么还是不行!!”
唐顺双手抱头跪在地上,染满煤灰的五官扭曲着,仿佛正被疾病折磨。就算被领袖思想宣传队折磨得奄奄一息时,唐顺的目光也始终是坚毅的,但现在,苏英第一次在唐顺的眼神中看到了绝望。
苏英连忙把唐顺扶到床上,又拿起热水清洗过的帕子轻轻擦拭唐顺脸上的煤灰。他的五官逐渐放松下来,褪去煤灰,苏英发现了一张知识分子清秀而精致的脸庞。
“为什么,你知道为什么吗!?”
唐顺的手搭在了苏英握帕子的手上,苏英愣住了,这是她结婚后第一次触碰石振福之外的男人,她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唐顺。
“一定是什么环节出错了,一定是什么环节出错了……!”
唐顺一边低声重复着,一边挣扎着想下床,但苏英突然张开双手紧紧抱住他。苏英柔软的身体整个陷入唐顺怀中,一股无法压抑的冲动袭来,唐顺翻了一个身,把苏英紧紧压在自己身体下。
偷情在那个时代是重罪,但他们觉得无所谓。反正实验成功的希望越来越渺茫,反正夫妻间的关系越来越像路人。既然未来看不到希望,为何还要压抑欲望呢。
“我失败了吗!?”高潮过后,唐顺抱着苏英的身体,像在发问,像在叹息。
“也许,这个世界真的有灵魂吧!”苏英一边抚摸他的脊背,一边低声安慰。
即使经历无数次实验失败,当时的唐顺依旧对灵魂之说不屑一顾。但几年后,唐顺因为通奸罪流放西北荒漠,当他抱着铁球,在大漠孤烟漫天银河的孤寂中,听到苏英自杀身亡的消息时,却是多么希望这个世界存在灵魂啊。
3、
苏英怀上石有幸时,领袖宣传队在队长石振福带领下,依然每周把她从家里拖到大礼堂接受批判。
石振福就像在批判陌生人一样批判着自己的妻子:“虽然,苏英同志是被唐顺这个反动派强迫的,但是,正是因为没有学好领袖思想,才导致她堕落!我们一定要吸取教训,全心全意学习领袖思想,永葆高尚品格!”
台下的观众一个个像看马戏一般,把头伸得极高,对堕落者的表情充满好奇。苏英的头却一直低垂着。
“领袖思想万岁,领袖思想万岁!”看到台下观众的注意力全在妻子身上,石振福突然举起右臂喊起口号。观众们愣了愣,便收到指令一般立刻举手高呼起来。
石有幸刚满月,苏英便自杀了。
市长专程来参加贵城大学人工智能学院成立后的第一次大会。石有幸照着秘书写好的稿子不带任何感情色彩地念了一遍,校长刚想接着作一个激昂地发言,却被市长打断:
“两年内,你能不能造出全球最好的人工智能??”
石有幸迷茫地看着市长。
“什么是最好的人工智能?”
市长愣住了,他没想到石有幸会反问,校长连忙开口:
“石院长的意思是,没有最好,只有更好!!”
市长和校长尴尬地笑了笑,石有幸却陷入了沉思。
事实上,石有幸的人工智能研究遇到了瓶颈。两年前,他就已经制造出全球最先进的人工智能,然而,那并不是石有幸心中最好的人工智能。什么是最好的人工智能?最好的人工智能就像一个人,具有“灵魂”。
石有幸耗费半生精力制造的,只是一个拥有超强计算能力,却没有“灵魂”的机器。
会后,石有幸因为身体不适,没有参加市领导组织的晚宴。他独自开车到西山,天黑前爬上了山顶。
冥冥之中,他觉得山顶的断壁残垣里隐藏着一个秘密,而这个秘密,对于他的研究,对于他的人生,甚至对于全人类,都是至关重要的。石有幸躲在一根长满杂草的石柱后面,等待着黑夜降临。
随着最后一丝光线坠落,石有幸看见穿着破旧袈裟的疯和尚,弓着背,抱着一尊没有身体的佛像,从荒草丛中走出。他把佛头放在布满裂纹的石台上,点燃蜡烛,又掏出手帕仔仔细细擦拭了一番,便从袈裟里掏出木鱼,盘腿坐下。
烛光照耀下,佛头仿佛生锈的铁球,但脸上的五官却透露出祥和与威严。疯和尚一边缓缓敲击木鱼,一边以若有若无的气息念诵经文。石有幸屏住呼吸等待着,等待咒语一般的经文,唤醒佛像。
“我感觉沉睡了很久,感觉自己再也醒不过来了!”
再次听到这个轻盈而空灵的声音,石有幸觉得时间停滞了。佛像的双眼如同睁开了一般,闪烁着银白色的光辉。石有幸紧紧扶着石柱,支撑自己不停颤抖的身体。但这一次,他没有转身逃跑,他知道自己正在接近真相。
“唐顺!!!”石有幸对着疯和尚喊道,声音有些沙哑。
唐顺转头看见一个陌生人从黑暗中走来。在微弱的烛光下,随着距离的靠近,陌生人的脸变得越来越清晰,唐顺突然觉得这张脸似曾相识。
“你是不是造出了真正的人工智能!?和你我一样的,拥有自我意识的人工智能!!??”
石有幸伸出双手将盘腿而坐的唐顺一把抓起。在石有幸双手中,瘦弱衰老的唐顺毫无挣扎的欲望,像一只垂死的野狗。
“你是,你是谁!?”
“是你害死我的母亲!是你!!”
“不,不……”唐顺无力地摇头。
“告诉我,快告诉我,你是不是造出了真正的人工智能!?”
“放手——!”
突然,佛像发出命令式的一声,石有幸愣住了,他松开双手,唐顺掉在地上。
“那不是,不是人工智能,那是你的,你的母亲!!”
唐顺的声音颤抖着,像是在哀求。石有幸大口喘着气,双眼和佛像对视了一会儿。突然,他哈哈大笑起来。
“看来你真的疯了!”
“不——”佛像再次发出警告:“我是你的母亲,我是在大礼堂接受批判后生下你的。我忍受不了每天被人羞辱,我忍受不了你的父亲离我而去!你刚满月我就自杀了!”
“我的父亲并没有离我而去,你的程序输入有误啊?!”石有幸一脸不屑。
“你的父亲就是唐顺!”
佛像的声音就像法官的判决,庄严而神圣。
4、
花费巨资创建人工智能学院,如今却沦为笑柄,市长怎么也想不到,他打造科技创新中心城市的伟大工程,会突然陷入这种尴尬的困境。市长未来的仕途蒙上了深深的阴影。
在贵城大学校长的陪同下,市长赶到贵城市精神病院看望石有幸。
石有幸住在单人病房。病房里只有一张木床和一个马桶,铁门紧紧锁着,打开铁门上的小窗,可以看见石有幸盘腿坐在地上,双眼紧闭,似乎陷入了冥思。
“开门!”市长命令道,脸色阴沉。
“市长,你要小心,他似乎有攻击欲望!”
精神病院院长一边提醒着,一边安排两名手持电棍的保安打开门,挡在市长面前。听到开门声,石有幸睁开双眼,然后从地上一下跳起,猛地朝市长扑过去。两名保安一把抱住了他。
“市长,快放我出去,我要继续我的研究!!”
“放你出去没问题,但你现在告诉我,你到底要研究什么??”市长的语气中似乎还带着一丝希望。
“研究灵魂啊,难道你不知道,灵魂是比人工智能更伟大的科学发现吗??”
“哎——”市长摇着头,转身走出了病房。
“不要走,市长,请相信我,我一定能搞清楚灵魂的本质,我一定可以改变世界!!”
石有幸拼命挣扎着,却被保安一棍子打翻在地。
因为资金链断裂,铲平西山的工程进行到一半就停止了。西山像被削去了半边脑袋,裸露出丑陋的伤口。但很快,杂草又像人的头发,密密麻麻长了起来,把开颅的伤口遮挡。半边西山依旧挺立在那里,就像几百万年前地壳运动形成西山时,它就只剩半边一样。
每当太阳落山时,在腥红的余晖照射下,西山寺的断壁残垣里,就会出现两个疯和尚:唐顺弓着背,拿起一块手帕,仔仔细细擦拭着石台上那具没有身体的佛像。
石振福脸色蜡黄,看起来已经病入膏肓。他穿着和唐顺一样破旧的袈裟,虔诚地跪在佛像前,一边敲打木鱼,一边念着咒语般的经文。
张兀一 2018年1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