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面之下(2)死在过去的高桥小姐
2 死在过去的高桥小姐
我从未想过自己会成为“完美家族”公司的一员,以为自己会和妻子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
妻子比我大三岁,是我在日本读研期间做临时中文教师时的学生。大学院的课程不是很满,一天我在浏览兼职网站的时候,无意中发现了一个招聘中文教师的网站,我就随便注册了信息,事后也没怎么放在心上。一个月后,就收到了一封来自一位叫做奥田彩音的邮件,问我是否有意愿当她的中文老师,我想都没想就欣然答应了。
周三下午两点,我们在事前约定好的咖啡馆见了面。彩音比她实际年龄看上去要小很多,一头棕栗色齐肩头发,尾端朝里弯曲着,映衬出细细脖颈上一张小巧的鹅蛋脸,脸上化着浓淡适宜的妆容,眼睛不算大,但给人亲切可人的感觉,细细挺挺的鼻子,鼻尖上有一道凹进去的浅沟,连着下面形状好看的桃红色双唇,一笑起来,就会露出两颗给她加分不少的可爱虎牙——当然第一次见面时,彩音并未对我笑过,因为那时候她刚跟之前的台湾男友分手,与其说找我学习中文,倒不如说是花钱找我替她疗情伤的。
彩音的中文比我预料的要好很多,见了面用一口比较纯正的台湾腔跟我问好。在之后的谈话中我了解到她在一家跨国贸易公司里做文秘的工作,之前的台湾男友就是她的上司(虽然当时彩音没说,但从后来断断续续的交谈中,我猜到那个台湾男友早已结婚生子)——这世上,最错综暧昧的除了婆媳关系,就属老板与秘书的关系了。两人本来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可台湾男友突然一声不吭地回了台湾,连个像样的告别都没有留给她。台湾男友回台后,彩音也无法再在原本的公司干下去了,准备考个汉语水平考试,想到台湾去碰碰运气,所以才找到了我。
彩音抱着一杯美式咖啡跟我讲完这些之后,又开始询问起我的情况来,中文课程倒带了点相亲见面的感觉。
“你还是学生?”
“还是学生。”
“在日本学什么?”
“文学和电影。”
“哇哦,”彩音面露惊讶,“日本文学?”
“中国文学。”
“跑到日本学习中文?”彩音的反应与其他第一次听到我专业的人如出一辙。
“没错。”大家的反应其实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连我自己有时候想想都觉得不可思议,至今为止的人生似乎永远都走在偏颇的道路上:高中文科毕业跑到理工大学读了英语专业,毕业后进入出版社当了一年的中文编辑,觉得日子过得波澜不惊,又辞去工作跑到日本留学,在日本选来选去,最终还是选择了研究中文和电影。人生兜兜转转,似乎又回到了原点,其实又早已踏入人生另一层维度里去了。而正是这一个个看似矛盾的选择,像一片片鱼鳞一般,组成了现在还算完整的我。
“喜欢日本?”彩音继续问我。
“说不上讨厌。”
“毕业后会留在日本吗?”
“如果有留下来的理由的话。”
接下来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们每周三下午见面两个小时,在同一家咖啡馆里,彩音永远都点同样的美式咖啡。等我大学院毕业的时候,由于暂时没找到合适的工作,于是便在心斋桥附近的居民区开了一家小小的咖啡馆,一边写作。而彩音成了我的妻子,她成了我留在日本的理由,而她也再未提起过去台湾发展的事情。
此刻,我坐在前往下一个约定地点的大阪御堂筋线地铁上,地铁刚刚停靠在心斋桥站,之前经营的咖啡馆就在这附近。我已经很久没去过店里了,上次妻子打来电话,简单寒暄了几句之后告诉我已经将咖啡馆转让了,我听了也只是“嗯”了一声,就再也找不到可以说的话语。妻子在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只听得见细微的电流声,像夜半睡意朦胧时窗外的春雨,随即妻子抽了下鼻子,长呼了一口气,连招呼也没打就挂断了电话——就像当年她的台湾男友连个招呼也没打就离开了一样。
我在梅田站下了车,站在书店门口等待高桥小姐——她是我今天第二位“雇主”,书店门口张贴着村上春树《刺杀骑士团长》的巨幅海报,书店入口处也像搭建的金字塔一般排列着当月畅销书。安静的人们在书店里走走停停,收银台前低着头的女人的头发滑落在肩际,脸上的笑容跟头顶的灯光一般温暖明亮。
等了大概十来分钟,高桥小姐姗姗而至。高桥小姐今天穿了一件千鸟格花纹的修身衬衫,底下是亚麻色阔腿裤,带着一副墨镜,手里撑着一支盲人拐杖,正沿着脚下黄色的盲人通道,一步步地向书店的方向走来。我连忙走过去,先拍了拍她的手臂,然后将她的手牵到我挽起的臂弯里——这是我们每次见面时约定好的动作。高桥小姐检验似地轻轻捏了捏我的臂膀,然后会心一笑,似乎在确认了我的身份之后安心了下来,收起手中的盲人拐杖,像只顺从的兔子一般跟在我的后面。
“你今天的衣服很适合你。”我说。
“是吗?谢谢。我母亲帮我选的。”
“今天想听什么?”
“想听个悲伤点的故事。”高桥小姐笑着说。
“为什么突然想听悲伤的故事?”
“听听悲伤的故事,才可以意识到自己现在的生活其实并没有那么艰难。”
“这倒也是。”
“就像你见到了我,才会觉得双眼可以看见这个世界是件多么美好的事情。”
我无声地笑了,高桥小姐似乎可以感受到我的笑意,也跟着我笑了起来。说话间,我带着高桥小姐走进了书店的小说区。
高桥小姐是我半年前接手的一位“雇主”,她在二十三岁那年春天,和男友开车去京都旅游的途中出了事故,男友当场死亡,高桥小姐视觉神经受到了不可恢复的损伤,导致双目失明。高桥小姐那时候刚从早稻田文学院毕业不久,回到大阪老家一边在父亲的鲜花店里帮忙,一边写作。虽然才发表过几篇中短篇,却已经受到了日本文坛几位大家的关注。
对于一个作家来说,无论是失去交往七年的男友,还是失去双眼无疑都是致命的打击。失明后的高桥小姐像被抽掉了尾线的虾一般被抽掉了身体里所有的勇气和信念。在与我见面之前曾经好几次试图自杀。
我的工作很简单,就是每周与高桥小姐在书店见一次面,负责读一些她想读的书给她听。高桥小姐总是静静地坐在我的邻座,双手捧着喝咖啡用的马克杯,无论是哭还是笑,都十分的安静。高桥小姐很容易哭,也许是经受过巨大创伤之后,内心变得敏感脆弱的缘故,一些在我看来再寻常不过的情节总可以使她潸然泪下。
来到小说区之后,高桥小姐伸出右手,在排列着小说书上一本本滑过去,像无声划过水面的轻舟一般,她那颀长白皙的手指就是撩动水面的木浆。
“陈君你知道么?我曾和木下君约定过,等我出版了第一本小说的时候,就和他结婚的。”高桥小姐突然开口对我说道,木下君就是她之前的男友,“木下君已经跟我求婚很多次了,但我一直都没同意。虽然我们彼此相爱,但一提及结婚的话题,我就会变得不安和烦躁起来。我一直偷偷地问自己是不是不够爱他。可他是我至今的生命里唯一的男人。我们十六岁时在学校图书馆里结识,那之后就一直形影不离,还一起考进早稻田,可以说人生顺风顺水地走到了今天。如果没有那场意外的话,我永远都无法意识到他对我来说,是何等的重要。”
“你不能一直活在过去。”
“我并不是活在过去,而是死在过去了。”高桥小姐不无伤感地说道。
我不知道该怎么接她的话,沉默了片刻,顺势从面前的平台上拿起村上春树最新小说《刺杀骑士团长》的样书,问她说虽然不知道是不是个悲伤的故事,但你想不想听听。高桥小姐点了点头,开口道:“其实读什么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一直都喜欢你的声音。喜欢我看不到的文字通过你的声音,变成一副绘声绘色的场景像放电影一般在我的脑海中一幕幕上演。那里有我努力记住的来自过往世界的所有光亮。”
我偷偷地咧了咧嘴,然后清了清嗓子,翻开了第一页,开始朗读了起来。
读到书中有一段关于主人公免色涉面部的描写时,高桥小姐轻声地打断了我,用略带恳求的语气问我道:“陈君,我们认识也有半年之久了,我一直有一个请求憋在心里,却一直都没能开得了口。”
“说出来听听?”
高桥小姐从眼上拿下墨镜,放在手上反复摩挲着眼镜架。这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取下墨镜。高桥小姐的眉目其实原本十分清秀,只不过两颗黑色玛瑙似的瞳孔失去了原本的光彩,变得空洞无神,投向空中某个不为人知的点。高桥小姐低下了头,试图在酝酿着勇气,然后突然转向我,用严肃的口吻对我说道:“我可以摸摸你的脸吗?”
我愣在她的面前不知所措。因为公司有明确的规定,即使是扮演恋人的甲乙双方,都不可以有超过牵手以上的亲密行为。遵守游戏规则是“完美家族”的第一条社规。一旦超越了界限,两人的关系就会出现微妙的变化,对这场契约关系来说,这会是原本完好无损的毛衣上一个断开的线头,会慢慢扯开一个越来越大的豁口。
可面对失明的高桥小姐,我无法说出拒绝的话,触摸是她代替双眼感受这个世界的方式。我想了想,还是牵起高桥小姐凉凉的双手,轻轻地放在了我的脸上。高桥小姐的手明显颤抖了一下,然后便开始在我脸上探索起来。她先摸了摸我的头发,确认我脑袋的大小和发型,然后双手像在抚摸未成形的陶泥般抚摸了我的额头,接着是眉毛、闭着的双眼,鼻根至鼻尖,人中,之后又伸出食指,涂抹唇膏般在我双唇上缓缓移动。确认过这些细节之后,高桥小姐又举起双手放在了我的双颊上,又轻轻捻了捻我的耳朵。等她结束这一切,从我脸上收回双手之后,我睁开眼睛,看见面前的高桥小姐早已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