蚍蜉的道义
光和二年 五月（一）
阿灿。
我，好像死了。
或者活着，但是和死了没有区别。
我从未见过这么多死人。
像是被抽干的河水，满目淤泥，完全感觉不到是一个个人。
我在尸堆上爬了很久才找到了出捷小队。
对，出捷小队。上次给你写信，就想让你给我们这只小队起个响亮的名字来着。
可战争来的太快，小秀才就临时想了一个。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那些可爱有趣的人儿吗？
我第一眼就看到了小白牙，他此时就像我们平时练箭的把子，浑身插满箭完全没有一点缝隙。
他的脸还是很白，只是像张湿了水又被晒干的纸一样。
在他身后躺着的是大豪。
他平常像头牛一样，每次摔跤他都能把其他的兵娃子轻松的摁倒在地上。
可是他现在完全没了威风，耷拉着头，只剩下一只胳膊。
大豪总说小白牙像个娘们儿，却总爱有意无意的维护他。
没想到，这次小白牙却把大豪护在身后。这事要是被细款知道，非得满世界宣传，嘲笑大豪个三天三夜。
哦，细款可能已经知道了。
他大概就在20步外的距离。头面向天空，下颌高高扬起，一把利剑笔直的穿过他的胸膛。
真的很疼吧，他平时那么爱笑，连眼角都向上翘，此时嘴角都失了笑意，就像向下拉弯的线。
老穆呢？他啊，当兵时间最长。
近几年天气大旱，家里人口又多，每每朝廷下发参军，他就拿钱替那些富家子弟来边关服役。他胆子小，也因此总能活着回去。
阿灿，我当时还有一丝侥幸，想着老穆可能躲在哪个角落。
他还真是躲起来了，要不是那只断了小指的手露在外面，我可能很难从一堆尸体底下找到他。
他身下的那只手紧紧握住，我想要不是为了那个东西，他一定还能活下来。
这里每走一步，都像脚上绑着千斤镣铐翻越了千山万岭。我真怕还没走几步，就倒下了。
所幸，他们都在一起。
阿灿，我明明应该很难过，却像被人挖走了心一般，怎么都哭不出来。
我掰开老穆的手，拿出他女儿送他的月牙石。又在细款的胸前取出他母亲求的护身符，还有大豪的手绳，小白牙的象牙吊坠。
我把它们都放在了你送我的金丝布袋里。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可能只有这样，我才能更快的忘记。
明天就可以回家了，可是回去的路上只有我一人了。
阿灿，我好想睡一觉。
就在你家那张散发着檀木香味的床上。
光和五年 二月（二）
阿灿，都城今年特别冷。
初来时只觉得它华丽热闹，但却比我们临烨冷上很多。
待了三年，一年比一年冷。
我似乎离真相越来越近，也好像被推的更远。
这三年，我的头痛愈发厉害，每个月都得让小叶去忠济药铺拿药。
这家药铺如你当年所说，算是一直守着医家本份的了。
小叶前几日问我，我那腰间的布袋所装何物。
我只道，吾心而已。
他笑着说军司马难道是无心的妖怪。
你看，他就像出捷小队的一员，跟我没大没小。
你常说我有识人辨物的本领，任何人的细微情绪都能捕捉到。也因为撞破你几次心绪，被你指着鼻尖称作看透人心的妖精。
在轘辕关那次战役，我看透了两个人。
一个是林立将军。
战役结束的第二天，他来到这里巡视，当走到我的身边时，眼睛片刻都未离开金丝布袋。我知道他必是你的故人，也是那个经常和你往来书信的人之一。
我也就是那时跟随来到了都城。
第二个是虞常秋。
他就是那个起名字的小秀才。出发的前天晚上，他失魂落魄的走进营帐，大家都以为他是因为害怕，毕竟第一次参加这种战役，战前有点情绪很正常。
但是我知道他似乎进入了某种艰难的心理抉择中，很是痛苦。而第二天我们跟随前锋部队出发时，他却被调到了二队。
直到我那天见到他，他弱弱的说出一句对不起时，我才确认他是我们之中唯一知道结果的人。
当年那场大战，我10万大汉军对战5万羌人，最终我军以损失五万的惨烈代价而获胜。
我大汉军备精良，铁蹄铮铮，纵横天下。那羌人不过异族蒙昧，手持木石，战斗力相差甚大，岂能单以胜负结果判定输赢？
兵法云，深水大泽，蒹葭蒙茏所隐蔽者，为天牢。且我们所走的北道幽折，多有荒地高丛，极易作为敌军的隐蔽之地。
这么明显的问题，满朝文武竟无一人看出？莫非都瞎了不成。
而当年军中幸存的人，也按照比例纷纷领了赏。平日能力出众的兵卒就封个小官，能力一般的就赏些银两，本身带有官职的就晋升一等。
阿灿，这官做的着实恶心。
升的越高，越觉得恶心难耐。
官场那些鬼伎俩怕是连7岁孩童都蒙骗不了。
又不是什么以少胜多的胜仗，战术上也是漏洞百出，这种水平的胜仗甚至都没有什么可传扬的。
可却这样大规模的赏赐，若没有巨大的隐情，又何必如此？
我一直想找个合适的机会问问虞常秋当年的事情。
虞常秋是个很聪明的人。有才华，又懂得为人处世之道。我来都城的第二年他已是车骑将军府中的掾属了。
恰逢车骑将军府中宴请，我便作为林将军的随从一同前去。
他还是那般敏锐，如同时刻提防豺狼的小鹿。从进了将军府，我们未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眼神都不曾交汇过。
晚宴结束后，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打了个手势。我便明白他的用意，跟着去了后院。
三年前的那个晚上，虞常秋无意中听到了护军的谈话。原是他们知道路经峡谷必定损失惨重，却又无法改动路线，只是在争吵安排送死的人员。
而他无法把这个消息告诉别人，只得先自求保命。
他说的时候手一直攥着衣衫，白皙的手指已微微泛青。
神情中透着悔恨，自责，还有悲愤，屈辱。
我曾经那样渴望真相，可却不曾料想到自己听完后竟这般平静。就好像从不会流动的死水。
我倒是怕听他解释，怕他急于忏悔。我想要赶紧离开，可他还是问了我一句，你难道不怪我吗？
我摸了摸布袋说道，怪不怪你又如何呢？出捷最终变成了大劫。而你所付出的代价将痛苦终生，我又何必深究。
他愣在那里，大概无法猜出我为何知道他为此付出了什么。
保命的交易，哪有不付出就能轻易逃脱的。
我那时感觉布袋动了一下，就那么一下，我好像又有了心跳。
光和五年 八月（三）
阿灿，我上个月打架了。
整个人都像奔跑后，大汗淋漓的跳入深潭般那样爽快。
南军那群混蛋，总是仗着家境显赫，就去欺负那些品级低微的士兵。
上个月小叶替我去抓药，回来在路边吃了碗面，碰巧遇见南军的人。
那些人嚣张跋扈惯了，偏偏说老板做的面难吃，还要人家赔钱于他们。
小叶看不过，和他们理论了几句，便被他们打的腿差点废了。
阿灿，你时常教于我，人无贵贱，不自贱，更不能为他人所贱。如他人恶意辱之，必用正大光明之途使其知吾不可欺。
小叶虽皮了些，但为人正直善良。我平日也顶多呵斥他，从未舍得碰过一指。
如今却被外人欺负的惨烈，我是万万不能忍的。就算是神仙，我也要上山下海要个说法。
我实在是恨透了那种失去的无助感。
近些年南军溃散，玩忽职守，都城防卫早已虚空。如无重要的日子，他们很少去未央宫值守。
此时这些头戴武冠的大汉军人正在西市斗蛐蛐呢。那撸起袖子满头大汗的样子，真是比平日训练认真很多。
我把刀放到了李赫的脖子上，他转过头那种惊骇又愤怒的样子，真像香米婆婆家那只发了疯的狗。
收拾他们简直太简单，这些人的刀早已钝了，拳头也软绵无力。
西市有口大铁锅，是百姓在天气大旱时，接雨水之用。太常早已发布今日有大雨并伴随雷电。
我把他们绑起来扔在此处再合适不过了。
李赫在那里大哭大闹，还说他父亲说我是早该死之人，不配用朱雀环首刀。
这刀是前几个月都试时林将军赏赐于我的。
环首刀是景桓侯当年斩杀匈奴之物，虽说我不及景桓侯万分之一，但我却不认为我不配。
身份地位不过是世人制造的华美衣裳，在我眼中不过一堆破衣烂衫，怎可用此评定英雄之志。
倒是他那句该死之人让我吃惊，他一南军小官，他父亲也只是羽林郎将，禁军怎会知道边疆秘事。
我曾尝试问过林将军，他只是不让我追查，呵斥我顽固不化。
阿灿，这件事情就像一个漩涡，仿佛所有人都卷了进去，最终会掀起滔天巨浪。
光和六年 四月（四）
阿灿，春天真是个美好的季节。
我想如果我们还在临烨，我晚上闻着你门前那棵玉兰花飘来的香气，头痛会好的更快些。
上个月初八，我遇见了一个极为有趣的女子。
姸霜院是长安最有名的风月之地，大多官员喜欢在此进行人情世故往来。
阿灿，你不要误会，我来比并不是寻欢作乐，不过是知道羽林郎将和戊己将军相约才跟来的。
我在隔壁听着不是很清楚，但是偏偏轘辕关那三个字刺痛着我的耳朵。
那场战役果然是有着巨大的隐情。不然一场冠以胜仗还大行封赏的战役，何故从未有人提起，只成为知情人的暗地私语。
我推门而出，迎面的栏杆上倚坐着一个女子。桃红色敞口丝衣，手中摇着一把轻罗小扇。皎若太阳升朝霞，姿容秀丽世无双。
她似笑非笑的说，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你常说我能看透人心，可我在这女子面前就如同赤裸的，被看的精光。
我只道了一句，逼良为贼，始作俑者才为贼。
我转身离开的时候，听到有人叫了声衣副院。
阿灿，长安人常说，太阳事去东市，黑暗事问衣荑。
是夜，我潜入了羽林郎将的府邸，躲避之时在李家的祠堂发现了一个刻着亨通令的牌子。
一个供奉先人的地方竟然摆放这么一个格格不入的牌子，实在是奇怪的很。
更诡异的是，我在戊己将军的祠堂也发现了同样的牌子。
我有种感觉，这牌子背后的秘密一定与当年的事情有关。
这个答案大概只有去姸霜院了。
阿灿，你可知道那亨通令是什么？
哼，你心中那个盛世清明怕是永远也不会再来了。
我带着衣荑给我的令牌，去了竹节阁，这里倒是为了避免熟人尴尬做的很是贴心。
每个人进去都会被带进一个单独的屋子，里面张贴着所有空缺官职的价格，以及此官职可获得的好处，包含俸禄，权力，甚至可获得其他不法收入的途径。
如果你财力足够丰厚，给你凭空造出一个官职也是可以的。
像是司理令，长明使都是大司农下新造册的官职。
等到钱货两讫，便会发一块亨通令。意为官运亨通，节节高升。
虽然买官不是什么新鲜的事，但还是不会摊在明面上的。
阿灿，这里就和菜市场没什么分别，所有官位无论大小，就连三公九卿也在其中。都是明码标价，可以随便挑选，讨价还价。
想来真是可笑，我们在前线用生命换来的国家，如今确是这般不堪。
那些册子上的官职曾经那样神圣，可现在就像腐烂的蠕虫，散发着恶臭。
那些闲职也就算了，可是军部要职事关国家生死，竟也是什么阿猫阿狗就可以担任的？
一群只知吸血贪权的无能之辈，甚至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让他们用什么守护国家？
衣荑问过我，如果真相很残忍，而你又什么都做不了，你还会继续查下去吗？
我会，蚍蜉虽小，但五识不缺，虽不能撼树，但也有明明白白活好一天的权力。
我只求个明白，明白的活明白的死。
出捷小队的每个人，那场战役中所有的英魂，都要知道自己牺牲的意义。
光和六年 九月（五）
阿灿，林将军辞官了。
像他那样的人，能在这种污浊的地方呆上这么久，也是难为他了。
当年的事情，他本以为是指挥者愚笨，而非有意为之。
可后来他才知道，哪是愚昧无知那么简单，轘辕关战役只是随口一说的赌局而已。
朝野上下，52名官员的赌局。筹码是5万士兵的生死。
征西将军向皇帝上奏抵御羌军时，我们那位最爱胡闹的陛下，却和左右的人说将军迂腐，兵法得变通，哪有什么不能走的路，这都是能力不济的借口。
还和常侍们打赌，谁输了就去西园赤身跳舞。
这句玩笑却被阿谀奉承的小人当成是攀爬的机会。
于是有人公然设下赌局，一众朝臣纷纷加入，这才有了轘辕关那场惨事。
就算他们视人命为草芥，也应该想到，如果轘辕关这道口子撕开，对于大汉江山无异于是拱手相让。
阿灿，你此生最想维护的东西，如今却被人如此践踏，你痛心吗？
当年高祖一身粗衣，乘着颜色不一的天子马车，带领一群股肱之臣，建立了文武并治的大汉王朝。
当初经济凋敝，尚能开创太平盛世。可如今……全都付之一炬了。
我一直不太清楚，衣荑为何要帮我。
直至她那夜在院中烧纸，我才知道那天是她妹妹的忌日。
她妹妹是宫中的女乐师，因生的貌美便被太监管事调配到西园，谁知那里竟是些污秽不堪，她妹妹没多久就被折磨致死。
她说的时候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别人的故事。
我一向不喜欢安慰别人，众生皆苦，谁也不能替谁痛。
况且她也是不需要的。
我问她，帮我是否是因为我们有相似的境遇？
阿灿，我第一次见到有人笑得灿烂如春晖又透着冬日的凌冽。
她说，这世道谁与谁不是同病相怜，她可不是什么舍身渡人的菩萨。只不过见我这般透亮的人实在太少而已。
她说，我的眼睛透亮，心也透亮，仿佛看透世事什么都置身事外，内心又藏着少年的热血与不屈。
阿灿，这世间恶已太多，我只是不屑于同流合污罢了。我便是我，向往光明，清白于世。
阿灿，我走了。
长安城那么大，我待了那么久，却从来没感觉那是我的家。
说来也奇怪，我的头痛竟然好了。
你知道的，我从小就不太喜欢刺客之类的传奇故事，每每你拿起《侠客传》，我就会跑得老远。
我总觉得这些人空有蛮力，却打着替天行道的大义走着最好走的路。
压迫，残暴，不公从来不是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的问题，杀了一个人不过是替自己找了一个出气的口子而已。
而当把仇恨放在一个人身上越久，执念的藤蔓就会疯长的越快，让人忘了最初的模样。杀只是为了杀而已。
我们这个国家的皇帝荒淫无道，大臣贪婪愚蠢，士兵软弱怯懦。
他需要的是割骨剜肉，获得新的生命。
那几个常侍实在是不配称人，我虽不杀他们，但也不能再放任他们愚弄他人。
雍门来往人多，我便把他们挂在楼城楼上了，准确的说是粘在上面了。小叶的父亲是是个木匠，我便讨来了些鱼鳔胶。然后费了好大功夫才把他们粘在了城墙上。
这胶要想脱下来，也得用滚烫的热水泡上一段时间了。
阿灿，我并非圣人。我不手刃仇人，并不代表我不恨。反而是知道自己该恨什么。
如果有人做了恶，却不知道恶在哪里，即使杀掉他，只不过是多了一具尸体。
我们的大汉王朝需要一次从下而上的一次彻底的洗礼。
这场洗礼正从轘辕关袭来，摧枯拉朽，势不可挡。
阿灿，我也要去了，重新回到五年前的战场，去完成我们心中那个盛世清明。
光和二年 五月（一）
阿灿。
我，好像死了。
或者活着，但是和死了没有区别。
我从未见过这么多死人。
像是被抽干的河水，满目淤泥，完全感觉不到是一个个人。
我在尸堆上爬了很久才找到了出捷小队。
对，出捷小队。上次给你写信，就想让你给我们这只小队起个响亮的名字来着。
可战争来的太快，小秀才就临时想了一个。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那些可爱有趣的人儿吗？
我第一眼就看到了小白牙，他此时就像我们平时练箭的把子，浑身插满箭完全没有一点缝隙。
他的脸还是很白，只是像张湿了水又被晒干的纸一样。
在他身后躺着的是大豪。
他平常像头牛一样，每次摔跤他都能把其他的兵娃子轻松的摁倒在地上。
可是他现在完全没了威风，耷拉着头，只剩下一只胳膊。
大豪总说小白牙像个娘们儿，却总爱有意无意的维护他。
没想到，这次小白牙却把大豪护在身后。这事要是被细款知道，非得满世界宣传，嘲笑大豪个三天三夜。
哦，细款可能已经知道了。
他大概就在20步外的距离。头面向天空，下颌高高扬起，一把利剑笔直的穿过他的胸膛。
真的很疼吧，他平时那么爱笑，连眼角都向上翘，此时嘴角都失了笑意，就像向下拉弯的线。
老穆呢？他啊，当兵时间最长。
近几年天气大旱，家里人口又多，每每朝廷下发参军，他就拿钱替那些富家子弟来边关服役。他胆子小，也因此总能活着回去。
阿灿，我当时还有一丝侥幸，想着老穆可能躲在哪个角落。
他还真是躲起来了，要不是那只断了小指的手露在外面，我可能很难从一堆尸体底下找到他。
他身下的那只手紧紧握住，我想要不是为了那个东西，他一定还能活下来。
这里每走一步，都像脚上绑着千斤镣铐翻越了千山万岭。我真怕还没走几步，就倒下了。
所幸，他们都在一起。
阿灿，我明明应该很难过，却像被人挖走了心一般，怎么都哭不出来。
我掰开老穆的手，拿出他女儿送他的月牙石。又在细款的胸前取出他母亲求的护身符，还有大豪的手绳，小白牙的象牙吊坠。
我把它们都放在了你送我的金丝布袋里。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可能只有这样，我才能更快的忘记。
明天就可以回家了，可是回去的路上只有我一人了。
阿灿，我好想睡一觉。
就在你家那张散发着檀木香味的床上。
光和五年 二月（二）
阿灿，都城今年特别冷。
初来时只觉得它华丽热闹，但却比我们临烨冷上很多。
待了三年，一年比一年冷。
我似乎离真相越来越近，也好像被推的更远。
这三年，我的头痛愈发厉害，每个月都得让小叶去忠济药铺拿药。
这家药铺如你当年所说，算是一直守着医家本份的了。
小叶前几日问我，我那腰间的布袋所装何物。
我只道，吾心而已。
他笑着说军司马难道是无心的妖怪。
你看，他就像出捷小队的一员，跟我没大没小。
你常说我有识人辨物的本领，任何人的细微情绪都能捕捉到。也因为撞破你几次心绪，被你指着鼻尖称作看透人心的妖精。
在轘辕关那次战役，我看透了两个人。
一个是林立将军。
战役结束的第二天，他来到这里巡视，当走到我的身边时，眼睛片刻都未离开金丝布袋。我知道他必是你的故人，也是那个经常和你往来书信的人之一。
我也就是那时跟随来到了都城。
第二个是虞常秋。
他就是那个起名字的小秀才。出发的前天晚上，他失魂落魄的走进营帐，大家都以为他是因为害怕，毕竟第一次参加这种战役，战前有点情绪很正常。
但是我知道他似乎进入了某种艰难的心理抉择中，很是痛苦。而第二天我们跟随前锋部队出发时，他却被调到了二队。
直到我那天见到他，他弱弱的说出一句对不起时，我才确认他是我们之中唯一知道结果的人。
当年那场大战，我10万大汉军对战5万羌人，最终我军以损失五万的惨烈代价而获胜。
我大汉军备精良，铁蹄铮铮，纵横天下。那羌人不过异族蒙昧，手持木石，战斗力相差甚大，岂能单以胜负结果判定输赢？
兵法云，深水大泽，蒹葭蒙茏所隐蔽者，为天牢。且我们所走的北道幽折，多有荒地高丛，极易作为敌军的隐蔽之地。
这么明显的问题，满朝文武竟无一人看出？莫非都瞎了不成。
而当年军中幸存的人，也按照比例纷纷领了赏。平日能力出众的兵卒就封个小官，能力一般的就赏些银两，本身带有官职的就晋升一等。
阿灿，这官做的着实恶心。
升的越高，越觉得恶心难耐。
官场那些鬼伎俩怕是连7岁孩童都蒙骗不了。
又不是什么以少胜多的胜仗，战术上也是漏洞百出，这种水平的胜仗甚至都没有什么可传扬的。
可却这样大规模的赏赐，若没有巨大的隐情，又何必如此？
我一直想找个合适的机会问问虞常秋当年的事情。
虞常秋是个很聪明的人。有才华，又懂得为人处世之道。我来都城的第二年他已是车骑将军府中的掾属了。
恰逢车骑将军府中宴请，我便作为林将军的随从一同前去。
他还是那般敏锐，如同时刻提防豺狼的小鹿。从进了将军府，我们未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眼神都不曾交汇过。
晚宴结束后，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打了个手势。我便明白他的用意，跟着去了后院。
三年前的那个晚上，虞常秋无意中听到了护军的谈话。原是他们知道路经峡谷必定损失惨重，却又无法改动路线，只是在争吵安排送死的人员。
而他无法把这个消息告诉别人，只得先自求保命。
他说的时候手一直攥着衣衫，白皙的手指已微微泛青。
神情中透着悔恨，自责，还有悲愤，屈辱。
我曾经那样渴望真相，可却不曾料想到自己听完后竟这般平静。就好像从不会流动的死水。
我倒是怕听他解释，怕他急于忏悔。我想要赶紧离开，可他还是问了我一句，你难道不怪我吗？
我摸了摸布袋说道，怪不怪你又如何呢？出捷最终变成了大劫。而你所付出的代价将痛苦终生，我又何必深究。
他愣在那里，大概无法猜出我为何知道他为此付出了什么。
保命的交易，哪有不付出就能轻易逃脱的。
我那时感觉布袋动了一下，就那么一下，我好像又有了心跳。
光和五年 八月（三）
阿灿，我上个月打架了。
整个人都像奔跑后，大汗淋漓的跳入深潭般那样爽快。
南军那群混蛋，总是仗着家境显赫，就去欺负那些品级低微的士兵。
上个月小叶替我去抓药，回来在路边吃了碗面，碰巧遇见南军的人。
那些人嚣张跋扈惯了，偏偏说老板做的面难吃，还要人家赔钱于他们。
小叶看不过，和他们理论了几句，便被他们打的腿差点废了。
阿灿，你时常教于我，人无贵贱，不自贱，更不能为他人所贱。如他人恶意辱之，必用正大光明之途使其知吾不可欺。
小叶虽皮了些，但为人正直善良。我平日也顶多呵斥他，从未舍得碰过一指。
如今却被外人欺负的惨烈，我是万万不能忍的。就算是神仙，我也要上山下海要个说法。
我实在是恨透了那种失去的无助感。
近些年南军溃散，玩忽职守，都城防卫早已虚空。如无重要的日子，他们很少去未央宫值守。
此时这些头戴武冠的大汉军人正在西市斗蛐蛐呢。那撸起袖子满头大汗的样子，真是比平日训练认真很多。
我把刀放到了李赫的脖子上，他转过头那种惊骇又愤怒的样子，真像香米婆婆家那只发了疯的狗。
收拾他们简直太简单，这些人的刀早已钝了，拳头也软绵无力。
西市有口大铁锅，是百姓在天气大旱时，接雨水之用。太常早已发布今日有大雨并伴随雷电。
我把他们绑起来扔在此处再合适不过了。
李赫在那里大哭大闹，还说他父亲说我是早该死之人，不配用朱雀环首刀。
这刀是前几个月都试时林将军赏赐于我的。
环首刀是景桓侯当年斩杀匈奴之物，虽说我不及景桓侯万分之一，但我却不认为我不配。
身份地位不过是世人制造的华美衣裳，在我眼中不过一堆破衣烂衫，怎可用此评定英雄之志。
倒是他那句该死之人让我吃惊，他一南军小官，他父亲也只是羽林郎将，禁军怎会知道边疆秘事。
我曾尝试问过林将军，他只是不让我追查，呵斥我顽固不化。
阿灿，这件事情就像一个漩涡，仿佛所有人都卷了进去，最终会掀起滔天巨浪。
光和六年 四月（四）
阿灿，春天真是个美好的季节。
我想如果我们还在临烨，我晚上闻着你门前那棵玉兰花飘来的香气，头痛会好的更快些。
上个月初八，我遇见了一个极为有趣的女子。
姸霜院是长安最有名的风月之地，大多官员喜欢在此进行人情世故往来。
阿灿，你不要误会，我来比并不是寻欢作乐，不过是知道羽林郎将和戊己将军相约才跟来的。
我在隔壁听着不是很清楚，但是偏偏轘辕关那三个字刺痛着我的耳朵。
那场战役果然是有着巨大的隐情。不然一场冠以胜仗还大行封赏的战役，何故从未有人提起，只成为知情人的暗地私语。
我推门而出，迎面的栏杆上倚坐着一个女子。桃红色敞口丝衣，手中摇着一把轻罗小扇。皎若太阳升朝霞，姿容秀丽世无双。
她似笑非笑的说，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你常说我能看透人心，可我在这女子面前就如同赤裸的，被看的精光。
我只道了一句，逼良为贼，始作俑者才为贼。
我转身离开的时候，听到有人叫了声衣副院。
阿灿，长安人常说，太阳事去东市，黑暗事问衣荑。
是夜，我潜入了羽林郎将的府邸，躲避之时在李家的祠堂发现了一个刻着亨通令的牌子。
一个供奉先人的地方竟然摆放这么一个格格不入的牌子，实在是奇怪的很。
更诡异的是，我在戊己将军的祠堂也发现了同样的牌子。
我有种感觉，这牌子背后的秘密一定与当年的事情有关。
这个答案大概只有去姸霜院了。
阿灿，你可知道那亨通令是什么？
哼，你心中那个盛世清明怕是永远也不会再来了。
我带着衣荑给我的令牌，去了竹节阁，这里倒是为了避免熟人尴尬做的很是贴心。
每个人进去都会被带进一个单独的屋子，里面张贴着所有空缺官职的价格，以及此官职可获得的好处，包含俸禄，权力，甚至可获得其他不法收入的途径。
如果你财力足够丰厚，给你凭空造出一个官职也是可以的。
像是司理令，长明使都是大司农下新造册的官职。
等到钱货两讫，便会发一块亨通令。意为官运亨通，节节高升。
虽然买官不是什么新鲜的事，但还是不会摊在明面上的。
阿灿，这里就和菜市场没什么分别，所有官位无论大小，就连三公九卿也在其中。都是明码标价，可以随便挑选，讨价还价。
想来真是可笑，我们在前线用生命换来的国家，如今确是这般不堪。
那些册子上的官职曾经那样神圣，可现在就像腐烂的蠕虫，散发着恶臭。
那些闲职也就算了，可是军部要职事关国家生死，竟也是什么阿猫阿狗就可以担任的？
一群只知吸血贪权的无能之辈，甚至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让他们用什么守护国家？
衣荑问过我，如果真相很残忍，而你又什么都做不了，你还会继续查下去吗？
我会，蚍蜉虽小，但五识不缺，虽不能撼树，但也有明明白白活好一天的权力。
我只求个明白，明白的活明白的死。
出捷小队的每个人，那场战役中所有的英魂，都要知道自己牺牲的意义。
光和六年 九月（五）
阿灿，林将军辞官了。
像他那样的人，能在这种污浊的地方呆上这么久，也是难为他了。
当年的事情，他本以为是指挥者愚笨，而非有意为之。
可后来他才知道，哪是愚昧无知那么简单，轘辕关战役只是随口一说的赌局而已。
朝野上下，52名官员的赌局。筹码是5万士兵的生死。
征西将军向皇帝上奏抵御羌军时，我们那位最爱胡闹的陛下，却和左右的人说将军迂腐，兵法得变通，哪有什么不能走的路，这都是能力不济的借口。
还和常侍们打赌，谁输了就去西园赤身跳舞。
这句玩笑却被阿谀奉承的小人当成是攀爬的机会。
于是有人公然设下赌局，一众朝臣纷纷加入，这才有了轘辕关那场惨事。
就算他们视人命为草芥，也应该想到，如果轘辕关这道口子撕开，对于大汉江山无异于是拱手相让。
阿灿，你此生最想维护的东西，如今却被人如此践踏，你痛心吗？
当年高祖一身粗衣，乘着颜色不一的天子马车，带领一群股肱之臣，建立了文武并治的大汉王朝。
当初经济凋敝，尚能开创太平盛世。可如今……全都付之一炬了。
我一直不太清楚，衣荑为何要帮我。
直至她那夜在院中烧纸，我才知道那天是她妹妹的忌日。
她妹妹是宫中的女乐师，因生的貌美便被太监管事调配到西园，谁知那里竟是些污秽不堪，她妹妹没多久就被折磨致死。
她说的时候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别人的故事。
我一向不喜欢安慰别人，众生皆苦，谁也不能替谁痛。
况且她也是不需要的。
我问她，帮我是否是因为我们有相似的境遇？
阿灿，我第一次见到有人笑得灿烂如春晖又透着冬日的凌冽。
她说，这世道谁与谁不是同病相怜，她可不是什么舍身渡人的菩萨。只不过见我这般透亮的人实在太少而已。
她说，我的眼睛透亮，心也透亮，仿佛看透世事什么都置身事外，内心又藏着少年的热血与不屈。
阿灿，这世间恶已太多，我只是不屑于同流合污罢了。我便是我，向往光明，清白于世。
阿灿，我走了。
长安城那么大，我待了那么久，却从来没感觉那是我的家。
说来也奇怪，我的头痛竟然好了。
你知道的，我从小就不太喜欢刺客之类的传奇故事，每每你拿起《侠客传》，我就会跑得老远。
我总觉得这些人空有蛮力，却打着替天行道的大义走着最好走的路。
压迫，残暴，不公从来不是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的问题，杀了一个人不过是替自己找了一个出气的口子而已。
而当把仇恨放在一个人身上越久，执念的藤蔓就会疯长的越快，让人忘了最初的模样。杀只是为了杀而已。
我们这个国家的皇帝荒淫无道，大臣贪婪愚蠢，士兵软弱怯懦。
他需要的是割骨剜肉，获得新的生命。
那几个常侍实在是不配称人，我虽不杀他们，但也不能再放任他们愚弄他人。
雍门来往人多，我便把他们挂在楼城楼上了，准确的说是粘在上面了。小叶的父亲是是个木匠，我便讨来了些鱼鳔胶。然后费了好大功夫才把他们粘在了城墙上。
这胶要想脱下来，也得用滚烫的热水泡上一段时间了。
阿灿，我并非圣人。我不手刃仇人，并不代表我不恨。反而是知道自己该恨什么。
如果有人做了恶，却不知道恶在哪里，即使杀掉他，只不过是多了一具尸体。
我们的大汉王朝需要一次从下而上的一次彻底的洗礼。
这场洗礼正从轘辕关袭来，摧枯拉朽，势不可挡。
阿灿，我也要去了，重新回到五年前的战场，去完成我们心中那个盛世清明。光和二年 五月（一）
阿灿。
我，好像死了。
或者活着，但是和死了没有区别。
我从未见过这么多死人。
像是被抽干的河水，满目淤泥，完全感觉不到是一个个人。
我在尸堆上爬了很久才找到了出捷小队。
对，出捷小队。上次给你写信，就想让你给我们这只小队起个响亮的名字来着。
可战争来的太快，小秀才就临时想了一个。
你还记得我跟你说的那些可爱有趣的人儿吗？
我第一眼就看到了小白牙，他此时就像我们平时练箭的把子，浑身插满箭完全没有一点缝隙。
他的脸还是很白，只是像张湿了水又被晒干的纸一样。
在他身后躺着的是大豪。
他平常像头牛一样，每次摔跤他都能把其他的兵娃子轻松的摁倒在地上。
可是他现在完全没了威风，耷拉着头，只剩下一只胳膊。
大豪总说小白牙像个娘们儿，却总爱有意无意的维护他。
没想到，这次小白牙却把大豪护在身后。这事要是被细款知道，非得满世界宣传，嘲笑大豪个三天三夜。
哦，细款可能已经知道了。
他大概就在20步外的距离。头面向天空，下颌高高扬起，一把利剑笔直的穿过他的胸膛。
真的很疼吧，他平时那么爱笑，连眼角都向上翘，此时嘴角都失了笑意，就像向下拉弯的线。
老穆呢？他啊，当兵时间最长。
近几年天气大旱，家里人口又多，每每朝廷下发参军，他就拿钱替那些富家子弟来边关服役。他胆子小，也因此总能活着回去。
阿灿，我当时还有一丝侥幸，想着老穆可能躲在哪个角落。
他还真是躲起来了，要不是那只断了小指的手露在外面，我可能很难从一堆尸体底下找到他。
他身下的那只手紧紧握住，我想要不是为了那个东西，他一定还能活下来。
这里每走一步，都像脚上绑着千斤镣铐翻越了千山万岭。我真怕还没走几步，就倒下了。
所幸，他们都在一起。
阿灿，我明明应该很难过，却像被人挖走了心一般，怎么都哭不出来。
我掰开老穆的手，拿出他女儿送他的月牙石。又在细款的胸前取出他母亲求的护身符，还有大豪的手绳，小白牙的象牙吊坠。
我把它们都放在了你送我的金丝布袋里。
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何要这样做，可能只有这样，我才能更快的忘记。
明天就可以回家了，可是回去的路上只有我一人了。
阿灿，我好想睡一觉。
就在你家那张散发着檀木香味的床上。
光和五年 二月（二）
阿灿，都城今年特别冷。
初来时只觉得它华丽热闹，但却比我们临烨冷上很多。
待了三年，一年比一年冷。
我似乎离真相越来越近，也好像被推的更远。
这三年，我的头痛愈发厉害，每个月都得让小叶去忠济药铺拿药。
这家药铺如你当年所说，算是一直守着医家本份的了。
小叶前几日问我，我那腰间的布袋所装何物。
我只道，吾心而已。
他笑着说军司马难道是无心的妖怪。
你看，他就像出捷小队的一员，跟我没大没小。
你常说我有识人辨物的本领，任何人的细微情绪都能捕捉到。也因为撞破你几次心绪，被你指着鼻尖称作看透人心的妖精。
在轘辕关那次战役，我看透了两个人。
一个是林立将军。
战役结束的第二天，他来到这里巡视，当走到我的身边时，眼睛片刻都未离开金丝布袋。我知道他必是你的故人，也是那个经常和你往来书信的人之一。
我也就是那时跟随来到了都城。
第二个是虞常秋。
他就是那个起名字的小秀才。出发的前天晚上，他失魂落魄的走进营帐，大家都以为他是因为害怕，毕竟第一次参加这种战役，战前有点情绪很正常。
但是我知道他似乎进入了某种艰难的心理抉择中，很是痛苦。而第二天我们跟随前锋部队出发时，他却被调到了二队。
直到我那天见到他，他弱弱的说出一句对不起时，我才确认他是我们之中唯一知道结果的人。
当年那场大战，我10万大汉军对战5万羌人，最终我军以损失五万的惨烈代价而获胜。
我大汉军备精良，铁蹄铮铮，纵横天下。那羌人不过异族蒙昧，手持木石，战斗力相差甚大，岂能单以胜负结果判定输赢？
兵法云，深水大泽，蒹葭蒙茏所隐蔽者，为天牢。且我们所走的北道幽折，多有荒地高丛，极易作为敌军的隐蔽之地。
这么明显的问题，满朝文武竟无一人看出？莫非都瞎了不成。
而当年军中幸存的人，也按照比例纷纷领了赏。平日能力出众的兵卒就封个小官，能力一般的就赏些银两，本身带有官职的就晋升一等。
阿灿，这官做的着实恶心。
升的越高，越觉得恶心难耐。
官场那些鬼伎俩怕是连7岁孩童都蒙骗不了。
又不是什么以少胜多的胜仗，战术上也是漏洞百出，这种水平的胜仗甚至都没有什么可传扬的。
可却这样大规模的赏赐，若没有巨大的隐情，又何必如此？
我一直想找个合适的机会问问虞常秋当年的事情。
虞常秋是个很聪明的人。有才华，又懂得为人处世之道。我来都城的第二年他已是车骑将军府中的掾属了。
恰逢车骑将军府中宴请，我便作为林将军的随从一同前去。
他还是那般敏锐，如同时刻提防豺狼的小鹿。从进了将军府，我们未说过一句话，甚至连眼神都不曾交汇过。
晚宴结束后，他经过我身边的时候打了个手势。我便明白他的用意，跟着去了后院。
三年前的那个晚上，虞常秋无意中听到了护军的谈话。原是他们知道路经峡谷必定损失惨重，却又无法改动路线，只是在争吵安排送死的人员。
而他无法把这个消息告诉别人，只得先自求保命。
他说的时候手一直攥着衣衫，白皙的手指已微微泛青。
神情中透着悔恨，自责，还有悲愤，屈辱。
我曾经那样渴望真相，可却不曾料想到自己听完后竟这般平静。就好像从不会流动的死水。
我倒是怕听他解释，怕他急于忏悔。我想要赶紧离开，可他还是问了我一句，你难道不怪我吗？
我摸了摸布袋说道，怪不怪你又如何呢？出捷最终变成了大劫。而你所付出的代价将痛苦终生，我又何必深究。
他愣在那里，大概无法猜出我为何知道他为此付出了什么。
保命的交易，哪有不付出就能轻易逃脱的。
我那时感觉布袋动了一下，就那么一下，我好像又有了心跳。
光和五年 八月（三）
阿灿，我上个月打架了。
整个人都像奔跑后，大汗淋漓的跳入深潭般那样爽快。
南军那群混蛋，总是仗着家境显赫，就去欺负那些品级低微的士兵。
上个月小叶替我去抓药，回来在路边吃了碗面，碰巧遇见南军的人。
那些人嚣张跋扈惯了，偏偏说老板做的面难吃，还要人家赔钱于他们。
小叶看不过，和他们理论了几句，便被他们打的腿差点废了。
阿灿，你时常教于我，人无贵贱，不自贱，更不能为他人所贱。如他人恶意辱之，必用正大光明之途使其知吾不可欺。
小叶虽皮了些，但为人正直善良。我平日也顶多呵斥他，从未舍得碰过一指。
如今却被外人欺负的惨烈，我是万万不能忍的。就算是神仙，我也要上山下海要个说法。
我实在是恨透了那种失去的无助感。
近些年南军溃散，玩忽职守，都城防卫早已虚空。如无重要的日子，他们很少去未央宫值守。
此时这些头戴武冠的大汉军人正在西市斗蛐蛐呢。那撸起袖子满头大汗的样子，真是比平日训练认真很多。
我把刀放到了李赫的脖子上，他转过头那种惊骇又愤怒的样子，真像香米婆婆家那只发了疯的狗。
收拾他们简直太简单，这些人的刀早已钝了，拳头也软绵无力。
西市有口大铁锅，是百姓在天气大旱时，接雨水之用。太常早已发布今日有大雨并伴随雷电。
我把他们绑起来扔在此处再合适不过了。
李赫在那里大哭大闹，还说他父亲说我是早该死之人，不配用朱雀环首刀。
这刀是前几个月都试时林将军赏赐于我的。
环首刀是景桓侯当年斩杀匈奴之物，虽说我不及景桓侯万分之一，但我却不认为我不配。
身份地位不过是世人制造的华美衣裳，在我眼中不过一堆破衣烂衫，怎可用此评定英雄之志。
倒是他那句该死之人让我吃惊，他一南军小官，他父亲也只是羽林郎将，禁军怎会知道边疆秘事。
我曾尝试问过林将军，他只是不让我追查，呵斥我顽固不化。
阿灿，这件事情就像一个漩涡，仿佛所有人都卷了进去，最终会掀起滔天巨浪。
光和六年 四月（四）
阿灿，春天真是个美好的季节。
我想如果我们还在临烨，我晚上闻着你门前那棵玉兰花飘来的香气，头痛会好的更快些。
上个月初八，我遇见了一个极为有趣的女子。
姸霜院是长安最有名的风月之地，大多官员喜欢在此进行人情世故往来。
阿灿，你不要误会，我来比并不是寻欢作乐，不过是知道羽林郎将和戊己将军相约才跟来的。
我在隔壁听着不是很清楚，但是偏偏轘辕关那三个字刺痛着我的耳朵。
那场战役果然是有着巨大的隐情。不然一场冠以胜仗还大行封赏的战役，何故从未有人提起，只成为知情人的暗地私语。
我推门而出，迎面的栏杆上倚坐着一个女子。桃红色敞口丝衣，手中摇着一把轻罗小扇。皎若太阳升朝霞，姿容秀丽世无双。
她似笑非笑的说，卿本佳人，奈何为贼？
你常说我能看透人心，可我在这女子面前就如同赤裸的，被看的精光。
我只道了一句，逼良为贼，始作俑者才为贼。
我转身离开的时候，听到有人叫了声衣副院。
阿灿，长安人常说，太阳事去东市，黑暗事问衣荑。
是夜，我潜入了羽林郎将的府邸，躲避之时在李家的祠堂发现了一个刻着亨通令的牌子。
一个供奉先人的地方竟然摆放这么一个格格不入的牌子，实在是奇怪的很。
更诡异的是，我在戊己将军的祠堂也发现了同样的牌子。
我有种感觉，这牌子背后的秘密一定与当年的事情有关。
这个答案大概只有去姸霜院了。
阿灿，你可知道那亨通令是什么？
哼，你心中那个盛世清明怕是永远也不会再来了。
我带着衣荑给我的令牌，去了竹节阁，这里倒是为了避免熟人尴尬做的很是贴心。
每个人进去都会被带进一个单独的屋子，里面张贴着所有空缺官职的价格，以及此官职可获得的好处，包含俸禄，权力，甚至可获得其他不法收入的途径。
如果你财力足够丰厚，给你凭空造出一个官职也是可以的。
像是司理令，长明使都是大司农下新造册的官职。
等到钱货两讫，便会发一块亨通令。意为官运亨通，节节高升。
虽然买官不是什么新鲜的事，但还是不会摊在明面上的。
阿灿，这里就和菜市场没什么分别，所有官位无论大小，就连三公九卿也在其中。都是明码标价，可以随便挑选，讨价还价。
想来真是可笑，我们在前线用生命换来的国家，如今确是这般不堪。
那些册子上的官职曾经那样神圣，可现在就像腐烂的蠕虫，散发着恶臭。
那些闲职也就算了，可是军部要职事关国家生死，竟也是什么阿猫阿狗就可以担任的？
一群只知吸血贪权的无能之辈，甚至连东南西北都分不清，让他们用什么守护国家？
衣荑问过我，如果真相很残忍，而你又什么都做不了，你还会继续查下去吗？
我会，蚍蜉虽小，但五识不缺，虽不能撼树，但也有明明白白活好一天的权力。
我只求个明白，明白的活明白的死。
出捷小队的每个人，那场战役中所有的英魂，都要知道自己牺牲的意义。
光和六年 九月（五）
阿灿，林将军辞官了。
像他那样的人，能在这种污浊的地方呆上这么久，也是难为他了。
当年的事情，他本以为是指挥者愚笨，而非有意为之。
可后来他才知道，哪是愚昧无知那么简单，轘辕关战役只是随口一说的赌局而已。
朝野上下，52名官员的赌局。筹码是5万士兵的生死。
征西将军向皇帝上奏抵御羌军时，我们那位最爱胡闹的陛下，却和左右的人说将军迂腐，兵法得变通，哪有什么不能走的路，这都是能力不济的借口。
还和常侍们打赌，谁输了就去西园赤身跳舞。
这句玩笑却被阿谀奉承的小人当成是攀爬的机会。
于是有人公然设下赌局，一众朝臣纷纷加入，这才有了轘辕关那场惨事。
就算他们视人命为草芥，也应该想到，如果轘辕关这道口子撕开，对于大汉江山无异于是拱手相让。
阿灿，你此生最想维护的东西，如今却被人如此践踏，你痛心吗？
当年高祖一身粗衣，乘着颜色不一的天子马车，带领一群股肱之臣，建立了文武并治的大汉王朝。
当初经济凋敝，尚能开创太平盛世。可如今……全都付之一炬了。
我一直不太清楚，衣荑为何要帮我。
直至她那夜在院中烧纸，我才知道那天是她妹妹的忌日。
她妹妹是宫中的女乐师，因生的貌美便被太监管事调配到西园，谁知那里竟是些污秽不堪，她妹妹没多久就被折磨致死。
她说的时候语气平淡，仿佛在陈述别人的故事。
我一向不喜欢安慰别人，众生皆苦，谁也不能替谁痛。
况且她也是不需要的。
我问她，帮我是否是因为我们有相似的境遇？
阿灿，我第一次见到有人笑得灿烂如春晖又透着冬日的凌冽。
她说，这世道谁与谁不是同病相怜，她可不是什么舍身渡人的菩萨。只不过见我这般透亮的人实在太少而已。
她说，我的眼睛透亮，心也透亮，仿佛看透世事什么都置身事外，内心又藏着少年的热血与不屈。
阿灿，这世间恶已太多，我只是不屑于同流合污罢了。我便是我，向往光明，清白于世。
阿灿，我走了。
长安城那么大，我待了那么久，却从来没感觉那是我的家。
说来也奇怪，我的头痛竟然好了。
你知道的，我从小就不太喜欢刺客之类的传奇故事，每每你拿起《侠客传》，我就会跑得老远。
我总觉得这些人空有蛮力，却打着替天行道的大义走着最好走的路。
压迫，残暴，不公从来不是一个人或者几个人的问题，杀了一个人不过是替自己找了一个出气的口子而已。
而当把仇恨放在一个人身上越久，执念的藤蔓就会疯长的越快，让人忘了最初的模样。杀只是为了杀而已。
我们这个国家的皇帝荒淫无道，大臣贪婪愚蠢，士兵软弱怯懦。
他需要的是割骨剜肉，获得新的生命。
那几个常侍实在是不配称人，我虽不杀他们，但也不能再放任他们愚弄他人。
雍门来往人多，我便把他们挂在楼城楼上了，准确的说是粘在上面了。小叶的父亲是是个木匠，我便讨来了些鱼鳔胶。然后费了好大功夫才把他们粘在了城墙上。
这胶要想脱下来，也得用滚烫的热水泡上一段时间了。
阿灿，我并非圣人。我不手刃仇人，并不代表我不恨。反而是知道自己该恨什么。
如果有人做了恶，却不知道恶在哪里，即使杀掉他，只不过是多了一具尸体。
我们的大汉王朝需要一次从下而上的一次彻底的洗礼。
这场洗礼正从轘辕关袭来，摧枯拉朽，势不可挡。
阿灿，我也要去了，重新回到五年前的战场，去完成我们心中那个盛世清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