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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公粮

2021-06-23  本文已影响0人  读秒

婆婆临死的时候,我不在她身边。但听父亲说过,在咽气之前,她还问过今年的公粮交了没有。当听到父亲善意的谎言之后,她说了一句“这就好了”,随即喉管里就“呃”的一声响便离开了人世。在死亡的前几日,她还向父亲无所顾忌地讲道:她这一生尽管饿着肚子,也要把公粮交了才心安的事,言语之中流露出了一种谁也不欠谁的自豪感。

听到这些话以后,又联想起爷爷早已于婆婆离世了的事情来,我便随口问父亲,爷爷在死之前,是不是也提到了交公粮的事?父亲说,爹死的时候,他还在歧坪中学读书,也没听婆婆说到过,也许是没说吧。他死的太突然了,完全有可能来不及说就落气了。父亲眼角流出的那伤感的泪花,让我一下子后悔了。

正在尴尬之际,就听沉默片刻后的父亲在自顾自地说道,他们与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对交公粮的事印象深刻着啦……

我从小生活的环境,与婆婆一辈子也没能离开的环境一样,同是作为土地的子民,我所历经的交公粮的时间,与婆婆所经历过的交公粮的年代,期间虽只有几年的重合,但我们的体验注定是不相同的。

现在,我脑子里的这些记忆,有的已经因“过期”而模糊了,有的也只保留了一些大致的轮廓来。当然,不管模糊了也罢,还是有些许记忆也罢,要是通过回忆、努力地回忆一下,多数还是能够复活的。

无疑,我的当下正在做着这件有意义的事情。因此,下面的内容便是通过我的努力,它们才得以复活过来的新生体。

我想,父亲之所以在婆婆临终前,拿善意的谎言安抚她,那完全是因为在集体耕种的年代,交公粮的事是由一队之长的生产队长来决定的,别人一点儿也代劳不了。

我所知道的,并且还能记起的交公粮的事,也主要集中在那几年。以后年间的事,因我的不再参与而无从谈起了。

在我们生产队,队长是个说一不二的人,谁也不敢去挑战他的威权。你比如说,他说明天要去交公粮,一是谁也不敢请假,二是谁也不敢拖延到后来才去,也许就是因为他方方面面的权力太大了,尤其是在交公粮这件事情上,他的权利简直大到可以一手遮天的程度,所以当有什么责任追查下来的时候,他是首当其冲该问责的人,别人就是想替他扛着,也扛不下来的。

有一年的秋天,本来上半年生产队的小麦刚一晒干,他就安排大伙立马交粮,还得到了区粮站的表扬。可下半年的玉米、稻谷一直屯积在队里的仓库里,都快过年了,也不见他安排人力去上交。最后,是区粮站把状直接告到了区领导那里,区领导又把责任追查到公社的领导们那里来了。公社领导直接派出了强有力的工作组,由书记直接带队,来我们队里蹲点,总要问为什么竟敢恶胆包天不交公粮?

生产队长始终都没能把这原因解释清楚。他又怎能把这原因解释得清楚呢?弄得在撤他职的时候,还给他戴上了一顶妄图压着公粮不交的大帽子。好在“又红又专”的贫农身份,最终为他保驾护了航,否则后果真不勘设想。

但他还是被撤了职。

临时被指定接替他工作的人,想立即把交公粮的任务给完成了,也好在关键时刻抖抖自己的威风,可他到底还是没能把这事像预想的那样给办好。仓库里堆着的,只是些来年春天要播种到地里的种子粮。这事使接任者尴尬不已。

第二年,全村男女老少犹如众星捧月一般,力促老队长出山。

这不,老队长才在众望所归中官复原职了。

多年之后,真实的情况又传到公社书记那里,原来那年旱情严重,眼看大伙儿饿着肚子无力劳动,队长才把收入不多、依然还要上交的公粮分给大家。他的想法是等明年年份转好了,再把上一年的公粮一并补上。在当时,他根本不敢壮胆实情相告。本来他已经大着胆子把不该做的事给做了,哪还最再说出来呢?有些事,做比说好,才没什么把柄被人抓着。

但在那个视粮食为生命的年代,他的这个想法无异于异想天开,又敢去哪儿“上报”呢?最后,害得那个临危受命的“短命”队长,也在不明就理中、还来不及行使更多的权利,就匆匆下课了。

本来老队长就不是个一心为私的人,不然,他干吗要把“扣”下来的公粮都分给大伙呢?后来事实也证明了,公社书记之所以力排众议、相信他在第二年完全能把所欠的公粮给补上,才敢担保并帮助着协调关系的举动是正确的。

那时候,我大概小学快毕业了,对交公粮的事已经有了明确的记忆。假期里,去仓库早上背粮食出来翻晒、下午又收仓入库,夏天打白雨,怕粮食受损,忙的不亦乐乎,就见队长到仓库来给管理人员交待,一定要晒干、风好,不要去到粮站了、一验收就不合格了。要随时准备好,哪天说交公粮了,立马就要拿得出来……。

我还记得老队长兴匆匆来仓库时,两腿的姿势总在摇摆着,那是他走路常有的姿势。在视察完了仓库存粮后的临走之前,还风趣地说道,粮食晒干了要立马转移走。不然,沾了便宜的老鼠,连句感谢话都不会说。

他那走起路来并不怎么好看的腿,要不是知道情况的几个大人们说,是在朝鲜战场负的伤,里面还有弹片没有取出……恐怕大多数们还真蒙在鼓里。当这个秘密传开之后,大伙儿便猜测说,难怪他敢压着公粮不上交,原来是有秘密武器呢。

交公粮的时候,我为了挣那背粮上街的工分,一共赶上过两次。第一次,也就是在小学毕业那年,老队长亲自带的队,第二次是相隔了两年、我上初中之后的一个假期,那时的老队长因为年老而离职,新上任的年轻队长,也并没缺席于浩荡的背粮大军中。

两次相同的地方在于,全队男女老少早早集结于晒场上,等装满背篼过完秤,嚷嚷着向区粮站进发。当然,还有一点也是相同的,那就是到了粮站后,都没能逃脱要重新“风”与“晒”的命运。大伙只盼能早去早回,留下足够的时间以防万一,两次都是披星戴月才回家。粮站门口空旷的晒场上,返工的“交粮户”们命运相同,场地不够晒,连风车也要排队等候。积压在粮站周围的人们,人山人海似地干耗着。

第一次我背的公粮,在坎坎坷坷的山路上,被隐没的障碍物拌了一个趔趄,玉米散落了一地,几个叔叔阿姨们忙扶起我,又把玉米粒收拢来,在水里冲去了泥沙,用衣服沾干了水。他们还一直担心着怕被检查出来了会作降级处理。没想到,那毒日头的阳光竟帮了忙。尽管时间上耽误了不少,可在等级的评定上还算心满意足,所以大伙走在银白色的月光下,心情舒坦极了。

第二次,也就是新队长挂帅的那次。粮站站长走到我们的人群里,先用眼睛搜索,没发现目标,便直接了当地问,那个老家伙怎么没有来?

他已经卸任了,我来接他的班,还望李站长以后多多关照,善于察颜观色的年轻的后生队长忙递上一支烟,没想到站长大人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完了,人群中有胆小的声音怕事地说,这下这个李站长可要认生了。

但当粮食一秤完,拿到收据后,也是“上等”,大伙儿悬着的心才落了下来。

我参加的这两次交公粮,对于见多识广的大人们来说,并没有什么新鲜感,他们顶多只会认为是到镇上去下了回馆子那么简单,可我就不同了。那时,能到镇上的面馆里用二两粮票、一角二分钱换一碗香喷喷的面条下肚,实在是件难得的事。对我来说,收获当然还不止于这些。

在粮站空旷的小广场上,在等候毒辣的阳光把还有些湿气的小麦晒干的那段间隙里,我认识了后来我初中的同桌。她意识到了我们同命相怜的缘分可贵,在初中三年的学习阶段,我们几乎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已,只是到了中考结束,我们才无可奈何地各奔了东西,终至缘尽成了陌生人。

现在,我把我那个时代所知道的全部都呈现了出来。之所以全盘托出,并不是为了要从此亳无保留地全部遗忘。不,我并没打算那么绝情地去做。

倘若把我曾经用时间和身体换来的记忆,要以遗忘的方式加以否定,那肯定也不是什么明智之举。

交公粮是特定时代的产物,我的年龄决定了必然要赶上,不知这是不是我的命运注定?但那些并没经历过,或者连听都没听到过的人们,拿来作为一种稀罕事加以收藏,那也是应该的。

不过,人和人到底是不一样的。每个人不一定也都这样想。或许就有人把我的话当聊斋看、当天方夜谭来待之,这也是说不准的事!

注释:文中的“婆婆”,指父亲的母亲,是我们当地常有的叫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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