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岁的晚年
侯老师的暴力使我突然面对了另外一个世界,让我把8岁的童年变成了80岁的晚年。
在独自走往另外一个世界的途中,我小学二年级。我慢慢地走着,低着头,不想看身边的人。我越接近校园越慌乱,身体因为恐惧而僵直着,哆嗦着,经过班里的讲台,不敢看讲台上正襟危坐的“那头吃人的老虎”——我终生难忘的班主任侯老师。
上午先上语文课,接着是数学课。课间10分钟我时不时地朝门口看,紧张的不知道怎么办好。铃响,侯老师咚咚的高跟鞋声一下一下格外响亮,她的声音像利剑一样劈过来:“上课!”我的心跳得擂鼓一样狂,眼前一阵发黑,腿开始发软,脑子开始发昏,恐惧充满了我的每一个毛孔和细胞,除了恐惧,再也没有别的了。
“苹果7个,梨5个,苹果比梨多几个?”接着变成“苹果7个,梨5个,梨比苹果少几个?”我不知道该加该减,侯老师一个耳光扇过来,我头一歪,另一个耳光扇过去……小小年纪的我此时此刻充满了“我笨!我学不会!”的极度自卑和被全班同学看到我挨耳光而引发的巨大羞耻感,我在同学中再也无法抬头了。自此数学成了奥秘的“天书”,我产生了强烈的抗拒和抵触,题目的字放在纸上,我就是看不懂!母亲在家教我,多是加,少是减,但在老师这里,题目又多了花样,完全不灵!每天的数学课后半截变成了刑讯室,充满了侯老师的怒目、狂吼、斥骂、巴掌、拳头、脚以及扫把、教棒,每天上课必定如此。
她吼骂次数多,嗓子都哑了,甚至英勇奋战的手指头因为打学生,都流血了。一次我做错了第三道题,她让我上黑板重做本来做对的第二题,我当然做对了,侯老师该表扬我吧?我期待地望着她,渴望表扬我,她却摁着我的头朝黑板一通猛烈撞击,咆哮:“为什么把会的题目做错了?!”我眼冒金星,整个世界都倒塌成碎片……
侯老师若有事不在就派遣班长盯着我们。班长完全模仿侯老师,板着脸像个杀气腾腾的日本鬼子,在教室里来回巡逻,全班同学手背后,静坐无声,两眼直盯着黑板,要像死人一样绝对不能动一下。我桌斗里的书没放稳要掉下来了,赶紧伸手悄悄推回去,瞬间,凌空响起一声刺响,手瞬间刺痛无比,眼泪一下子掉下来,班长的鞭子抽下来了!他用鞭子指着我,喝令我站在黑板前示众。全班眼睛盯着我,我无地自容!脸红到耳根,火烧火燎!我认为自己没做错事,凭什么让我当众罚站?我对抗地盯着班长的眼睛,任凭他的教鞭一下比一下狠地抽在我的肩膀上,我越是不动,他抽得越快。侯老师一进门,巴掌朝我脸左右扇过来,怒喝我:“你为什么捣乱!?”“老师,我没有乱动,我只是放书,书要掉地了。”“你动了就是错,错了还不认错,站到放学!反省错误!”她一把揪住我的衣领,推搡到后黑板前。
我委屈地哭成泪人,没有纸擦眼泪和鼻涕,只能拿衣袖擦。其他同学对我避而远之。8岁的我在那个上午哭到放学,站到放学,对无缘无故的示众惩罚产生了无比强烈的羞辱和愤恨,我变成了另类学生,可我到底犯了什么错?
放学,母亲狐疑地看着我的脸问:“你哭甚呢?脸都哭肿了?东一道西一道黑?”“我摔倒了。”我本能地觉得大人和大人是同伙,母亲不会管我。
同学们发现侯老师不喜欢我,于是不带我玩任何课间游戏,没有人来和我说话,还常常把“坏事”推到我的头上。有一天下课,黑板上有人画了乱七八糟的道道没擦掉,上课了侯老师生气地问:“谁画的?”有人举手揭发是我画的,“根本不是我。”但是我的辩解没用,闪闪发光的教鞭呼啸而来,我挨打之后哭着擦黑板。
她说话速度极快,我老是不相信自己听到的作业,总是和同学娟儿核对清楚才写。有一次娟儿记错了题目,以讹传讹,我也写错了,侯老师查问作业时高声热情地表扬娟儿写得很整洁,号召全班同学一定学习她作业的整洁!(侯老师和娟儿家父母是老乡);而我呢,则挨了三个大耳光后,再揪住我的头撞向水泥墙,作业本被撕成两半。
谁能让我睡醒来无忧无虑?谁都不能!我每天都因为害怕数学课,不敢睡觉,因为醒来就得去上学,我久久地、呆呆地坐在被窝里,不想躺下。母亲察觉到我的害怕,每天特意起早一个小时把我叫起来,给我补课,给我出此类的题目练习,母亲那么地耐心慈爱。但是,不知道为什么,我的脑子变成了木头疙瘩,我无论如何也反应不出母亲在说什么了。世界是一片死寂的荒凉,就算是大白天,也是一片黑沉沉的末日景象。
有一天,我放学无意走进路边新开的基督教堂,神父在布道。我听懂了世上有上帝,有死神,一下子豁然开朗,高兴起来。神父说死神跟在每个人身边。我非常喜欢他说的死神,因为我死了,也就从侯老师身边逃跑了,那多好啊。
我开始试着和死神默默交谈。他穿着黑袍子,像电影里的神父,脸也遮得严严实实。我一叫,他就来了。
“叔叔,死了,我会不会被虫子咬?”我问他。
“不会,你没有感觉了。放心,你不会有任何害怕。”
“叔叔,我死了,我还能看见白天和黑夜吗?我一个人躺在坟墓里会不会很闷?没有人来找我玩?”
“不会的,你的身体在沙土里,你的灵魂在世界上飞,想去哪玩就去哪,你是自由自在的了。”死神说话特别温和。
短短二十分钟的上学路,变得好漫长啊,好像我一辈子也走不完。我祈祷狂风把学校刮倒,变成废墟,我就不用上学了。我翻来覆去磨死神:“你让我走吧,今天晚上悄悄地走,别让我妈知道。”我听见脚下的树叶在打滚,刷刷刷……“死神不回答,以沉默拒绝。
我和死神谈判到二年级的期末考试,我深信数学一定不及格,一定会被留级,可耻的留级就是我生命的终点。每年期末,同学们中互相传唱:“留级生,爬墙头,爬不上,摔跟头。”我将被从童年的小伙伴中开除出去,到另一群陌生小孩子里受尽白眼和欺负,头低到裤裆里生活,继续没完没了地“比多比少”。留级那天就是我去找死神的那天,我好放松呀。
怎么个死法呢——我又开始和死神商量:“我只能祈祷睡着了别再醒来(这个办法好像不容易灵验,我试过很多次),还有上吊死是我知道的另外一种死法,我很不乐意吐出舌头死,那太难看了。求求你,请让我睡着了死去吧?”死神摇摇头:“你太小了,还没到死的时候,你死了,你妈妈爸爸会想你的。”
在死与怎么死之间我犹犹豫豫,死神不帮助,我自己想办法。因为就算选择上吊我也找不到一棵能挂上去的树,树太高了,我太矮了。我还是进了考场,考这一生最后一次试。
我悲哀地接到卷子,闭上眼睛,屏住呼吸,俩眼发黑。是的,这卷子就是地狱的门,现在我必须推开门了,我准备好了死。二年级期末数学试卷上一定爬满了“比多比少”的魔鬼题目,它们朝我张牙舞爪的狞笑。我战战兢兢地睁开眼,怀着临终的心情再打量一下重重魔影。但是却偏偏发现整张卷子一道“比多比少”的题目也没有,我呆住了,抓笔就答,顺顺利利地完成了卷子,居然,最后我考了100分!暑假我被送到姥姥家,和板姐一起痛痛快快地玩了一个假期,完全忘记了和死神聊天的事情了。更奇怪的是,假期作业上也没有这类比多比少的题目。玩到开学,三年级了,我换了新班主任老师。
王老师特别地和蔼可亲,笑眯眯地点我上黑板,做“比多比少”的题目。我一口气把五道类型题目做对了,因为我喜欢王老师像妈妈一样的温暖微笑,我心里特放松特自信一点都没怕她。小学的数学从此再也没有出过问题,我一直是优秀生。
侯老师继续带低年段。我们住在一条街上。我从入学到和她分开,和她相遇无数次也没说过话,我的头低得不能再低,恨不得藏到地下去,躲到树后去,好让迎面走来的她,永远、永远看不见我。我的怕她,就像怕一只吃人的凶兽。原谅我的没礼貌,我真的从来没有和她问过一句:“老师好。”离家很多年,很多次我很想、很想写封信给她,给她说说我在童年遇到的晚年,但是,我没有动笔,我还是怕她。
2014年的夏天,我陪父亲散步,忽然我停住了。夕阳的橙红色光芒中,慢慢地走着一个极其熟悉的老女人,我用了整个童年恐惧凝视的她,朝墙边坐着的一堆老太太走过去。微胖身材,卷曲的白头发,是她,当然是她!我小学一、二年级的班主任侯老师。我隔着马路静静地看着她,她的年龄应该有60多岁了,那么老了,走路都蹒跚了,和世界上的任何老奶奶都没有区别了。我久久地望着她,这么多年,她还好吗?
感谢这一次相遇,我心里的结松开了,我不慌乱,也不紧张了。我突然不恨她了。
她教我学拼音,学写字,学数学,她本心是好的。她给了我痛苦的折磨,算是我应得的磨炼。我该记得她的好,忘记她的不好。如果没有她,我也不会对日本“巴学园”的教育感兴趣,也不会对漪然的“小书房”儿童阅读推广感兴趣;如果没有她,我不会去深度探索儿童教育,不会为孩子们写童话,不会一直坚持当一个完全有别于她的另一种老师!当我的学生娃娃来亲亲我抱抱我的时候,我真的很幸福!我该把这份幸福感的来源,归于她。
感谢你!侯老师!
老师好!侯老师!
隔了33年,我终于可以由衷地向你问候!
2015.5.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