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阳 | 班花(短篇小说)

2018-06-13  本文已影响417人  孫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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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

后来过去很久,小镇上的人还是会议论,秦小雅的死到底是该怨谁呢?或许谁也不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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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月的校园,鲜花怒放,绿树成荫,阳光透过树缝儿射在长廊的椅子上,温暖静谧,空气里散发着一种蓬勃的气息,让人有种想要奔跑的冲动。黄昏一到,天边最后一抹霞光退尽,校园里所有的灯亮了起来,远看像是在一个荧幕上排列有序耀眼的行星。对学生们来说,这是充满遗憾的光亮,意味着结束游戏、远离操场,要回到教室上晚自习。

比他们大点儿的青年,也称为待业青年或不良青年,他们一天的夜生活实质上才刚刚开始。三五个人挤一辆“炮弹”摩托车,从街道“轰炸”而过,来到市文化宫院内的游戏厅门前,那里有啤酒烤肉、街机网吧、台球姑娘……偶尔也会有几个逃课出来的学生娃混在他们中间,学着模样儿做社会青年,但稚嫩的脸庞早已出卖了他。他们一群人似乎时刻准备着要搞点什么事儿,但又懂得在法律高压线前止步。毛杰是稚嫩脸庞中的一位,同样也是最像那群大点儿的青年的。喝的差不多了,便会主动上前到这位人称“黑哥”的胖墩子跟前,倒满酒,从兜里摸出一根皱蔫蔫地好烟献给他,低声问道:“黑哥,今晚我们要做些什么?”意思就是喝完酒咱是不是该干些什么大事了。抢劫、偷东西、闹事、打架,平日里几乎都做尽了。一天,像往常一样喝着酒,他实在是找不到更有意思的事了,便抽出两根烤肉签子,戳进手背,鲜血顿时像溢了的水井喷涌而出,他顺手拿起杯子接了血,混合啤酒,在那群大点儿的青年的叫好声中仰头一饮而尽了。众人都说,“这小子够狠,肯定能干大事。”黑哥更是对他刮目相看,从此便称兄道弟了。

班里人都说他长了一张混混脸,身上更是一部殴斗史。眉毛上缝针留下的伤疤,眼角分裂的口子,胳膊上烟头烫皱的肉,不知去向的大门牙……他的好哥们兼得力跟班——大彬和小建,因为适当手软谨慎,只是挂了轻微的彩儿。一天,晚自习铃声刚响不久,三个躲在厕所的小伙翻过操场的院墙,来到了学校外,这片属于他们的世界。外面的世界很精彩,外面的世界很无奈。无奈的是接下来要做些什么呢?大彬长出了一口气问:“接下来要做什么呢?”在毛杰的带领下,三人骑着摩托车来到了文化宫院内的烤肉摊,要了些酒,好像接下来要做什么这件事得需要酝酿,要有灵感,要有酒的催化。在酝酿的过程中,自然而然地聊到最漂亮的女生,班上的女神秦小雅,可聊之处也甚多:

一是美貌。既然是班花,那美貌必须是第一的。在学校甚至是这个世界的任何一个团体里,总会有很多被称之为女神或者是长得不错的女人,提起或者遇见,男人不乏冲动,尤其是青春期的学生们,但她们毕竟都是活在世俗中的,有这样那样的俗事透过她们的身体,从眸子或者口中流露出来。只有秦小雅与众不同,像是不食人间烟火,又像是不闻外界琐事,总之,她是不可理解的,在所有见过她或者是认识她的男生的心里。好像一提及她的名字,整个人就会酥软,她清新高雅,就像拉了一夜的帘子忽而打开,一缕暖阳映在脸颊,温暖可亲。秦小雅的白,是白里滤过一层白,鲜嫩,奶滑,清澈如水流,可以看见绿秆似的静脉。男生们看见她时总是揪心,仿佛看见瓷器过于辉煌而忧心她随时碰碎。她的身材更是好的无可挑剔,前凸后翘,尤其是在这阳光灿烂的五月,每当她穿着一件白色的连衣裙,如仙女从校园飘过时,总能看到楼上走廊栏杆趴着的“痴汉们”张大着嘴巴,活像一尊雕塑。

二是脾性。她可以一整天不说话,静静地坐在座位上,放空自己,偶尔翻翻书本,照照小镜子,拨弄下头发。班上的男生们想方设法的取悦她,想出很多下钩的方法,比如给她买水送早餐,买花送礼物,但这些甚至是包括想送手机的富二代同学都遭到羞辱,灰头土脸的败下阵来。她分明是听见你说话了,叫她名字,可她知道你是无趣攀搭,就自顾着做事,哪怕是看一眼,哪怕是狠心粗暴地拒绝也好,她却连这些也都不肯给你。“好,你有种,就你高贵行了吧!”有的男生撂下一句狠话气急败坏地走掉。和脾气匹配的是她寡淡的历史背景,纯洁而简单,只知道她父亲是市里一所中学的历史老师,家里条件很好,仅此而已。

                                    3

“像内蒙古大草原夜空中的星星。”小建说,“繁星低低地悬挂着,又大又亮,似乎触手可及,却怎么也摸不到。秦小雅就是最大最亮的那颗。我赌一顿酒,看谁能要到她的QQ号码。”

“一顿酒?十顿我也不干,自讨没趣。”大彬说。

毛杰向来是不喜欢校内女生的,他曾经交往过的女朋友都是社会人,可一听有酒喝,兴奋起来了。“这一顿酒可管饱?”毛杰站起来说,“大彬,你做个公证,小建说话算话。”

“好!”

“当然算话!必须管饱!”

话落,他骑着摩托车,“轰炸”而去。

小建又叫了两瓶啤酒,他和大彬一人一瓶喝着。“我赢定了。”小建说。

“说不定,毛杰可是什么事都做的出来,别说要QQ号了。”大彬说。

“女神可是软硬不吃,她才不会理毛杰的。”

“那也得等他回来再说。”大彬看了看表,快到下晚自习的时间了。

他们想毛杰肯定会灰溜溜地缩回来的,顶多二十分钟,这下有机会好好嘲讽一下他了。其实说来也并不觉得出乎意料,班里人人都知道这件糗事:隔壁班的班长从楼道经过,不停抖动着湿溜溜的上衣,有人问怎么回事,说是刚才洗手不小心水滋到了身上。不一会了儿,又有人在班里说,隔壁班的班长骚扰女神,被从头浇了一杯水,瞬间成了落汤鸡。

两人继续叫了啤酒,赶着话聊,一路从小学聊到了高中,各自吹嘘自己的英雄事迹。聊的很远很远,时间很快很快。大彬看了下表,时间过去一个半小时了。

“一定是没成功,不敢来见咱俩,灰溜溜地回去了。”小建说。

“毛杰不是这样的人,他说一不二,最讲义气了。”

“扯这有用吗?咱不都是这样,不成功也没办法,谁让她是女神。”

两人一时无话,继续喝着桌上的啤酒。“不会出什么事儿了吧,毛杰可是什么事都做的出来的。”大彬说,“我有点心慌。”

“有啥好慌的?”

“咱别打赌了,回学校看看吧。”

“不急,再等等。”

“我怕真会出事。”大彬说,“秦小雅软硬不吃,毛杰啥事不怕。他俩这都不好惹,硬碰硬的,要出事。”

“那去看看吧。”

他们映着月光向学校走去,蹲在离学校不远处的人行天桥上等待着,因为这是秦小雅回家必经之地。这时的月光分外静谧、安详。等啊等,想等待天桥阶梯传来的脚步声或者是吵闹声,但始终一无所有。

风呼呼地刮着,桥上愈发的冷,他们站起来撒了泡尿,然后回去。

他们回到院子,推开毛杰的房间,漆黑一片。“怎么办?”大彬说,“看来毛杰没回来啊。”

“能怎们办?咱睡咱的,明天醒来他指定躺在床上。”

两人进了隔壁各自的出租屋,脱衣睡觉,却怎么也睡不着,总是被恐怖的想法拦住。凌晨三点,大彬去毛杰房间看,还是没人。去小便,看见小建从厕所走出来。

“你也没睡着啊?”大彬说。

“是啊。”

“你说毛杰会不会把她掐死,自己跑了。”

“不可能,那是犯罪。”

可他们是了解毛杰的。他什么也不怕,即便是犯罪,后边还有黑哥撑腰呢。可他们又想,或许毛杰已经犯罪了,此时已经在派出所蹲着了。他一定是在要QQ号时,她没有理睬,让他丢了面子,所以在回家路上经过老巷子时冲了上去,一把抱住对方,重重摔在地上……秦小雅性子太烈,不肯顺从而且辱骂了他,因此索性掐死,将她背到后山扔进那口荒井里。

“这该怎么办啊?倘若发生。”大彬说。

“要发生也发生了,现在说已经晚了,等天亮再说吧。”他们躺在床上,一直没有闭眼。

天麻麻亮,两个人起身出了门。这时毛杰骑着摩托车回来了,他整个人看起来疲倦不堪,跟丢了魂似的。“真的办了?不会吧。”大彬说。

毛杰没有回应,将摩托车摔在地上。

“不会真出事了吧?她没命了?”

毛杰还是不语,在上台阶时一不留神差点摔倒在地,小建赶紧过去扶,“你还是收拾东西跑路吧,我把生活费全都给你。”

“我的也给你,咱是兄弟。”大彬说,“你快逃吧。”

毛杰没有吭声,抖了抖身上的灰尘,走进房间,将门重重甩上。

                                  4

天亮了,太阳渐渐升起,路边早市吵吵闹闹地声音大了起来,所有的商铺、小店也都开门准备营业了。小建和大彬躲在房子里不敢出声,因为他们觉得自己是从犯,是教唆犯。可怕的消息在早市的早餐摊和菜市场传开了,大家都在议论着一个高中女生出事的消息。他们慨叹很可惜、很震惊,现在治安不是很好的吗?怎么会发生这种事?

市中学秦老师不知什么时候也听到这个可怕的消息,慌慌张张地跑到了秦小雅的出租屋门口,他啪啪地拍着门,“雅儿,快开门。”

没人回应。

“雅儿,我是爸爸,快开门啊。”

还是没有人回应。他一下子瘫坐在地,一口气憋的脸红脖子红,身后的人慌忙扶起他。“叔,您不是有小雅房间钥匙的吗?”旁边她的女同学喊。他这才清醒过来,取出钥匙打开了门。

他跌跌撞撞地走进房间,忽然前边的女同学挡住他,说:“你们都快出去,小雅没穿衣服。”他听到喊声,慌忙走出去带上门。楼道里传来他的嚎啕大哭声。门口十几个人围着,有同院子的租客,有逛早市的闲客,也有专程跟着来看热闹的看客,他们都在等待着门再次打开。

片刻,警车来了,警察将秦老师喊了过去,一番盘问后,又走过来进门了解情况,不一会走了出来,说:“都散了吧,这儿没你们什么事了。”

下午一点,门开了,秦小雅在两个女同学的陪同下走了出来,哭得已经肿胀的眼泡甚是让人怜惜,这不食人间烟火、清新高雅的女神怎么成了这个模样?

真相终于大白了。

毛杰赶到学校的时候已经快下晚自习了,便直接去教室找秦小雅,她当着全班同学的面拒绝了他,而且丢下几句让他受辱的话,背上书包回家了。因没能成功要到秦小雅的QQ号码,且受了重气,便尾随其后进了屋子,一把捂住她的嘴,重重摔在床上,连着扇了几个耳光,三两下脱掉她的裤子……

事情就这样发生了。

秦小雅穿着厚厚的棉外套,捂着脸面,将自己完完整整的隐藏在衣服里。那件既旧又丑的棉衣让人很是反感,但至少她觉得是安稳的。她的步态无法遮掩。昨晚还是处女,双腿并拢,能夹得住鸡蛋,一夜之间成了妇女,像鸭子迈着罗圈腿,两腿间能跑过去火车。

有人传来消息,毛杰被捕了,大彬和小建也被带进了派出所。

秦小雅顿时失声痛哭起来。“他是该死的,我要杀了他。”她喊着,“不能送他进监狱,他得死的。”

秦老师上前一把拽住了她,将她拉进屋内。“这事不要再声张了,我的乖女儿,爸爸是人民教师,你是女孩子,咱的名誉更重要啊!”他喊着,“就让法律制裁他吧,你别再多想啦,就让它过去吧。”

“过去?”秦小雅哭的更厉害了,“怎么能过去?我是你女儿啊,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

“听爸爸的没有错,爸爸是爱你的。”他说着站起来把门锁住,“你不许出去了,爸爸陪着你。”

“我恨你们。我迟早要他偿还的。”楼道里传出了女人可怕的哀号,久久不能平息。

很快,这件事在学校里传开了。大家都在哀叹,更多的是觉得可惜,有的男生甚至说好白菜都让猪给拱了,女神就这样被毁了。从那之后,秦小雅再没有来过学校,也没有人再看见过她,而关于她的容貌、她的故事还一直在疯传着。有人说,她转学了,转到很远的地方去了;也有人说,都是她爸的主意,怕影响到他在学校的名声,把她送到其他市区去了,定期去看她,很少准她回来。

在传说中,秦小雅高中没念完就不上学了,到南方打工去了,因为那边学校的人也知道了她在这边所发生的事情,都远离她,没有人愿意和她多说一句话。更有可怕的传闻,说是她到南方干起了不正当的职业,有熟人正好碰见了。至于是真是假,没人知道。

终于没有人再说起过她了,大概也被忘却了。

                                    5

直到五年后,她回来了,还带着一个小孩。她变了,不再像以前那样脆弱,皮肤也不像原来那种瓷白了,黄了些,反而愈加有了几分成熟女人的韵味儿,她会主动开始向过往的熟人微笑打招呼了。

后来,是李阿姨说起有关秦小雅的事的,她和她的二姨是同事。

秦小雅在南方打工时认识了那边一个条件很不错的小伙子,交往了一段时间,不久便结婚生子了。可是婆婆却一直看不起她,说北方人生活太粗,不爱讲究,这做不好那也做不好,因此一老一小两个妇女像母鸡一样展开翅膀,互相撕咬。秦小雅在这方面当然没有天分,几个回合就败下阵来,于是便开始乖乖做饭、洗衣服、带孩子、打扫卫生,甚至是倒尿盆了。起先是随意应付,后来见婆婆牙尖齿利,便不由的使上十分力,成了真正的家庭主妇了。一次,她思前想后,明白吃力不讨好的缘故,硬着头皮为婆婆买了一双鞋,恭恭敬敬送给她,却换来她的一顿数落,乱花钱、眼光差一类的话。这软硬不吃的婆婆,怕是到死也没有应对的方法了。

也不知道她的丈夫是什么时候从哪里听说了关于她的那些闲言碎语后,完全变了一个人。开始打骂她,甚至是她和男性街坊多说一句话,便换来他的一顿毒打,还说那孩子指不定是和哪个野男人生的呢。有一天,她终于忍不住,找了条绳子,最终没有吊死成,反而被婆婆辱骂一番。后来丈夫开始打麻将,有多少输多少,她不敢多说一声,多问一句又是换得几个耳光。

开始她只会哭,慢慢的也不哭了。

在岁月的浸磨与人心的冷漠下,秦小雅失去了原有的水灵,需要依靠干燥的粉底和黏稠的粗油修补,因为她没有更多的钱去买那些昂贵的化妆品。当年的女神已经不复存在了。

一天,她的父亲打来电话说很想她了,想和她说说话,听听她的声音:

“雅儿,在哪边还好吗?”

“好。”

“身体都好吗?”

“好。”

“爸爸很想你。”

“说这有用吗?”

“如果过得不好,就回来住,爸爸养你。”

秦小雅挂掉电话。她哭了。想起小时候的生活,想起上学的时光,想起了同学、朋友,她哭得更伤心了。她为自己的命运流泪,更为这个社会的不公哭泣。她又想,或许自己那些年太受人追捧,物极必反,如今有这样的下场也是注定的。她把一切的怨恨都撒在了这个叫做“命运”的人身上。

再一次遭受毒打之后,她终于忍受不了了,带着孩子连夜赶上了回老家的火车。她想起来父亲说的那句“如果过得不好,就回来住,爸爸养你。”便恨不得一睁眼就回到他的身边,回到属于自己的,真正能够愉悦的地方。

于是,“秦小雅女神五年之后又回来了。”这个消息在老家传开了。刚刚出狱不久的毛杰也听说了,他赶忙来找她,说:“对不起,当年都是怪我,如果你不嫌弃的话,我娶你,你的孩子我会当成是自己的孩子来抚养,希望你能够给我一次机会……”

秦小雅没有说话,只是冷笑了几声,她的表情是那样的哀伤和迷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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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周之后,人们在当年学校附近的后山上发现了一具男性尸体,正是毛杰。他按时赴了她的约定。

警察很快带走了秦小雅。

案件在市区中院审理。面对法官、陪审团,以及现场所有的人,她开口了,“人是我杀的,我承认。是我约他到后山见面的,趁他不备,用石头砸了一下他的脑袋,他昏了过去,然后我又使劲砸了十几下……可我一点也不后悔,我等这一天等了整整五年,我每一天都在痛苦煎熬中度过,是他毁了我的一生,他本来就该死。”她很是平静地说着,“我回来前卖了一些物品,换了三万块钱,算是给他家人的赔偿。”

她说完后,现场一片寂静。

秦小雅坐在牢里,轻轻地闭上了眼,露出最后的微笑,那是心安理得的。

孙阳

2018年3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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