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来的先生
先生是只狐狸,九尾白狐。
耳玥发现他的时候,他正在偷食耳玥做的糕点。
明月皎皎夜色浓,窗外白露沾湿野草,正值夜半时分。通体雪白的小家伙吃得忘乎所以,连耳玥靠近都没发现。
“抓到你了!”耳玥抱住小狐狸,“我说我这放的点心怎么就不见了,原来是你这么个小东西!”
狐狸惊觉,翻身化成了一位白衣少年,与洒进屋内的银色清辉相映衬,恍然间一位翩翩仙子站在面前。
“你是谁?”耳玥脸上只有新奇,而无惊奇。
“你不怕我?我可是妖怪!”先生开口,声音如同清脆如山间的泉水。
耳玥咳嗽,拿手帕捂嘴,脸色似乎不怎么好。
“我是疯子,你是妖怪,若是不嫌弃,咱俩搭个伴。”耳玥走到窗边,伸手将月亮关在窗外。
先生留了下来,一人,一狐,搭伙过日子。
耳玥问先生叫什么名字?
先生说自己无名无姓,来去自由,从不受任何恩惠,也不受何人约束。
“我好心赐你个名字,叫由在吧?”耳玥揪着狐狸耳朵,“看你的模样,应该就十六七岁,至少比我小两岁啊!以后得称呼我为兄长!”
狐狸动了动耳朵,一溜烟变成白衣少年,斜睨着耳玥,说:“我都活了九百岁了,是你祖宗的祖宗的祖宗的十八代的年纪,也不知道谁该称呼谁为兄长。”
“九百岁啊。”耳玥眼中浮现一丝不可查的落寞,喃喃道:“真的是很长的寿命了。”
“啊!”先生尖叫一声,摆摆雪白的宽袖,“你叫我先生吧,我也算是上知天文下晓地理的文人,教你读书习字绰绰有余。”
先生微微皱眉,你以前就是这样叫我的。
狐狸先生要求耳玥做更多的糕点给他。
耳玥嫌弃先生除了吃,就是化成白狐躺在阳光下酣睡。
先生说自己尊贵,懒于动手。
耳玥无奈摇头。
先生问耳玥,为何只有一人,独自居住在寂寥的深宅大院里。
耳玥看着俊美的少年,勉强笑了笑,自己是世人眼中的疯子,怎么会有人愿意与他相伴?
先生不知从何处变出一把山水画折扇,展开,扇动两下,说:“这不,现在有我?”
耳玥睁大眼睛,先生当真是妖怪,能读懂人心。
街上传来叫卖声,先生兴高采烈如孩童一般开门出去,拿着耳玥的钱换来两碗红糖豆花
双手接下先生递过来的热腾腾的食物,耳玥第一次展开笑颜,苍白的脸上总算有了活气。
先生说自己想出去游玩,可又怕被收妖之人抓了去,遂拽着耳玥的手不放。
耳玥无法,只得跟着先生出游。路上行人指指点点,说着耳家那个疯子少爷怎么出来了?还对着耳玥骂骂咧咧,说着不堪入耳的话语。
先生怒了,握住耳玥的手,说:“谁告诉你们耳玥是疯子的?耳玥诗词歌赋皆信手,才德兼备通古今,下笔成章,七步成诗,怎能说他是疯子?待人接物都是谦谦君子,你们为何说些污言秽语!”
“他是有才,可他也是个名副其实的疯子!你是没见着他失心疯,亲手杀死自己双亲的场景!耳家原本是大户人家,行善积德,造桥修路,接济穷人,哪个富贵人家会做到如此地步?不料摊上这么个儿子,家破人亡!”路过的大爷叹气摇头。
“空口无凭,你怎知就是耳玥害了双亲?”先生瞪着大爷。
“那耳家一夜之间死得只剩他一个,不是他还会是谁?”大爷反驳。
围观的路人开始往耳玥身上砸东西。
先生折扇轻摇,转眼间两人消失不见。
耳玥坐在湖边的石头上,不语。
风吹杨柳,絮絮舞动,翡翠湖面,涟漪层层。
“失去双亲,耳玥应该比他们更难受吧?”先生说,“为何不将事实真相说出来呢?”
“说出来又有何用,难道让世人知道我耳家世代都遗传得有失心疯吗?说是他们都是自杀而死的?”耳玥将手边的石子抛向水面,一连串打出十几个水花。
耳玥渴望像常人一样生活,先生知道。
一人,一狐,像往常一样,有一搭没一搭的相伴过活。
家里堆满了书籍,先生似乎把整个藏书阁都搬进了耳家。每日教授耳玥一些九百年来学到的知识,成了真正的先生。
“耳玥可得好好活着啊,将来要考取进士,光耀门楣的。”先生说。
停下手中的笔,耳玥盯着俊美非凡的先生,他又知道自己早已不存生念了,但现在,变了。
“由在你陪我!”耳玥说。
简单却坚定的话语。
先生笑了笑,扇动折扇,翘起二郎腿,优哉游哉,说:“已经一年了。”
他们相伴一年整。
是该离去的时候了,先生知道。
次日,蝉鸣声吵醒了耳玥。揉眼,伸手,身旁不见白狐。
耳玥去过他们常去的湖边,找了白狐常晒太阳的阁楼,去了吃食最多的小巷,找不见先生,找不见由在,找不见狐狸。
也许中了科举,就能见着他了,耳玥抹掉眼泪,前往京城。
耳玥中了进士,皇帝夸他是万里挑一的人才,授翰林院修撰。
只是不见先生。
偶然间听闻皇家藏书阁曾在一年前被盗,珍贵书籍都无影无踪,且无迹可寻。耳玥打听了失踪的书籍名称,发现正对上先生带来的藏书。
耳玥与太医交好,常行走于太医院,也便于自己查找一些关于家族病症的资料,偶然得知白狐是一味药。肉与内脏可补虚损、治恶疮,心可镇静安神,可治失心疯。
手里的医术掉在地上,耳玥胸口如针扎一般,搅碎了化成血水。
他的先生,他的由在,他的白狐,以身入了药!
难怪,难怪,难怪不见他身子孱弱,不见他再次发病,不见他身体不支,不见他有寿命将尽的梦魇!
先生,由在!耳玥崩溃大哭,抓着胸口快要窒息。
无名无姓,来去自由,从不受任何恩惠,也不受何人约束,由在啊,给你取名由在,是希望你自由自在!为何要为了萍水相逢的人舍弃生命!耳玥承受不起!
先生的话一字一句绕在耳边,怎能说死就死!耳玥不允许!
耳玥蜷在灰暗的角落里,抱住身体,抓心挠肺般的疼痛一阵一阵袭来。记忆犹在眼前,斯人怎么能说走就走!
“我只是走了一会儿,你就这副模样了!”窗框飘进一缕白烟,化成俊俏的白衣少年,蹲在哭得不像人样的耳玥面前,细细地给他擦着泪水。
“由在!”耳玥抱住先生,靠在肩上,泪流不止。
“耳玥你弄脏了我的衣裳,我可不管!”先生轻抚耳玥单薄的背。
原来,先生只是将自己的心头血喂给了耳玥,这却是一件伤及命本的事,先生不得不回山上休养,这才不告而别。
“为什么救我?”耳玥边搓衣裳,边问身旁悠闲喝茶的白衣少年。
“我快饿死的时候,你曾给我喂过点心,我受了你的恩惠,自然要受你约束。”先生说着,抿一口茶,白茶飘香,氤氤氲氲。
“什么时候的事,我怎么不记得了?”耳玥正准备用手臂擦额头,先生拿了手绢,给擦了汗,还将耳玥散乱的发撩至耳后。
耳玥羞红了脸。
上辈子的事,谁会记得?先生手摇扇子,还有名字,你果然还是你,过了几辈子,都会给我起一样的名字。
先生笑了。时光正好,微风不燥,晴空万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