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章、情事麻烦重重
车子在湾门口停下,莘夕狂飞的心也像车子一样停息下来。
她一下子看见东边儿的几个女人远远睃着这一方在说什么,这时她又慌了神儿,深怪自己的大胆,也怪云峰的过份坦然。她不知道有关自己的风言风语是不是会就此传开,但她绝不愿那样,尤其是在娘家。她喜欢好名声带给人的一种轻松愉快的感觉。一打认识了云峰之后,这种松驰感再也没有了,紧张惶惑的情绪却猛烈上涨着。
莘夕对云峰的爱愈是强烈,她对周围四下的疑惧便越是明显。总担心别人盯着自己,在挖自己的秘密。对自身心理上的获罪感令她感到惭愧,她几乎要视自己的行为为偷窃了。“偷”,怎能不叫她脸红呢?
莘夕后悔起来,她不承认她的放肆之情包涵对小娜和林海建的报复性心理,而单单释之以爱。这场危险的爱情,令她欲取不敢,欲罢不能。说是考验,对她好像又不太适合;然而,折磨是可以想象得到的。当初以为自己害单相思,心里憋闷得要死,简直使人难以忍受;现在有了些相爱的启示,也似明确了爱的可靠性,她又担心起与爱情相关不相关的东西。因为一切都会表明,这种爱情是要不得的,是不会被人认可的。一开始莘夕就十分清楚这一点。但那时她以为她的爱对任何人都是无妨害的,又娱乐了自己的思想。后来,情难自控了,抱着莫大的侥幸心理,她宁愿服从自身的意愿,尽管表面上她在控制感情的泛滥。
有时她会被激情的美丽所惑,有时她又厌恶无可渲泄的激情。当她是锐利的矛时,她信心十足,感到无往而不利;旋而她变作厚实的盾,把胆怯和自卑护卫得完好无损。她的心理几乎没有不相互抵触、互为矛盾的时刻,像混沌摆一样,永远在两个极点之间来回游荡。拿她自己的比喻就是,情同鸡肋,食之无肉,弃之有味。应该说十分有味,至少云峰并非“无肉”。他难道不是非常爱她?爱就是“肉”。
莘夕迅速往向后望了一眼,小娜和海建刚走到会堂那儿。她看着云峰说:
“你回去吧。”
云峰见她有点儿变化无常,猜到了她的不安,因笑着说:
“我也去看看吧,也算跟你表姐有一面之缘。”
“你去做什么?人家会怎么看?还不以为你有毛病?”莘夕说,“快回去。”
“那好,”云峰怕她不高兴,只得说,“你就在这里住几天吧?”
“怎么?”莘夕有点儿发烦地问,脸上却又笑起来,相当勉强。
她又望了望那远处的几个柳西的女人。云峰随着她的眼光也看见了女人们。他没说什么了,发动引擎,走了。莘夕没听见他回答自己,见他的脸色恢复起先的冷漠状,以为自己触恼了他,心里竟又空落落地。她想:也好——好什么呢?顶多减少一点麻烦而已。生可不就一件麻烦事?但愿他讨厌我才好。至于我,慢慢忘掉他吧!
回到家,她先去招呼了富枝一声酒席的事。眼下两边儿的组长和几个男子已将棺木运回,停放在门前场地上。棺木是早漆过的,时间放得长了,蒙了灰,并没有莘夕往日里最恶心的木刨花和黑漆的混合气味。男人们议定了老半天,方有过来与莘夕搭腔的。两个组长分别是平芝的公公老木和萍姑的丈夫明跃,另一个大家都不太明白到底是不是组长的易老谓。易老谓早不管事了,不过大家有什么大事都少不了讨他个意见。他呢,也十分看重这份荣耀,却不明白大家只表个敬意,实则对他的意见并不在乎。易老谓对老木和明跃说明了莘夕的想法,大家想:既然莘夕张了口,她又十分有钱,就照她的意思办好了;还议着是不是请道士开个法场,也请洋鼓洋号来热闹一翻呢!这会儿又和莘夕提起来。莘夕说:
“不是舍不得,只是那样不好吧?让外人听知了,岂不笑话我们巴不得元生哥这样?再有爱编排的人,不定要说是我们逼死他的呢!”
众人原本无意,偶尔提起才放开乱谈一气的,此时听莘夕反对,自然都认为有理。老木又说:
“这事儿都得跟你讨个商量。元生的阴宅地也请人看好了,在弯岗上大炮家那块葫芦丘头。大炮拧着不让,说得给五百块钱才让。再要么拿元生的后冲的那块圆丘交换。他还不是想拿死钱变活钱?自家的田地水源糟,年年荒着长草;元生的那圆丘多好,近来又传说开发公司要做过来了,圆丘好值钱。”
“没别的地儿好葬么?”莘夕问。
老木摇摇头。
“那就给他钱好了,反正要得也不算多。只怕他种得不安生呢。您凡事拿定主意就是,只先说给我妈晓得就行。我算是局外人,又不懂事,哪敢在这里卖大?”
“可不是谁有钱谁说了算?”明跃笑道,“你又不是刁蛮人,你妈也叫我们过来听你的意见呢!”
“那我岂不被人笑话了?我再也不发表什么意见了,你们看着办吧。”莘夕边说着,边就进屋了。
老木叫道:
“姑娘,你转过来,我还有话要跟你说呢!”
“什么话?”莘夕转来,问道。
“金生和银生也向我们表态了,说是他们也该承担点儿责任,一人要摊几个钱来给宝根存上,备着长大了读书用。你晓得,你妈在这边作主,见不得他们,你劝劝你妈。总之对孩子有好处嘛!再又说了,金生银生也不是太坏的人,他们自己也说了,以前大家对他们有些误会,要怪也只怪两个的女人不贤慧,不讲道理。这会儿,他们有那心就够了。”
“这个我不能说什么,”莘夕正色说,“按理,我是不该管他们谁对谁错的。至于收不收下他们的钱,最后还看我表姐的意思。我妈管不了,我更管不上。要我直说呢,是不能接受的,那样倒更害了宝根。这孩子也该受点儿苦了。”
“他们怎么下得了台?话都放出来了,”老木说,“再者,也还得替富枝考虑一下,总不能从此依靠你们贴助吧?”
“他们就有一百个不对,这回也算认了错。当原谅的就原谅,关系又是亲不得、假不得的。”明跃也说。
“这些我也知道。只是我也劝不了我妈。从另一方面来讲,我正是替我表姐想得很多。我觉得她用不着依靠任何人。她自己有一双手,养得活孩子们。这样的例子在柳西也不是没有。何况,他们作兄长的想尽尽自己的能力,以后也有的是机会,不在这一时的表现如何。这样的例子在柳西同样不乏参考。如果有那个必要,我只盼着他们同我表姐和解后,对她多一点有益的鼓励,少来一些没意思的责怪。特别是金生,我也亲见过,他不责怪谁便罢,责怪起来就没个完,简直比老太婆还要罗嗦。我这种慢性子都不耐烦听他说什么,我表姐比我稍微急躁了点儿,就可想而知她会起什么反应了。这两种人,只有少来往、少说话,才能保持友好的关系。你们觉得可能有这种情形吗?我了解我表姐,她不会的。”
“那也没办法。我们先以为这样做是可以的。不过明跃当时答复他们时,也没有肯定地说什么。那么,就预备装棺吧。天色也不早了,不能拖着。只不晓得还有哪些亲戚没有通知的。”老木说。
莘夕想了想,说:
“哪有什么亲戚?元生哥单一个舅舅,也七老八十的了,尚要人照顾侍候。舅舅家的老表们虽多,早没有来往了。这边,富枝娘家又远,打电话去了,估计是没人来的。算来,只有我们家算是他们的客了。他们这边还有几处挂着的老亲戚,早就扯得烦怨了,只不肯先由自己做起,这回索性断了就算了。照习俗,也没有老亲戚来奔这种丧的。”
大家也便张罗起来。帮忙的人也不算太少,因为并没有在家里准备酒席,故而不见那种惯有的杂乱扰嚷的场面。待经事些的几个老人安排妥当已经将近午后一点钟了,时间很紧。放了好些鞭炮,大家哄动起,抬着棺木上山去。送葬的没几个人,稀稀拉拉的够惨。富枝也跟去坟地哭了,到底回来,由大家继续未完的礼仪。
既然是去馆子里吃饭,当然多的是人了。大家嘻嘻哈哈地前往酒楼,并不见有悲哀的气氛。悲哀原本就是局内人的专权。
小娜见莘夕在这儿俨然成了主人模样,大家那样尊重她的意见,心里不禁极为反感。她认为莘夕是在拿钱买口碑,买光彩,花钱找个卖弄自身价值的机会。在农村,以她这样年龄的女人,排除掉以钱压人的可能性之后,根本不会有这样的机会。掌握一件大事的应备礼节是一种莫大的荣誉,只有上了年纪的妇人才有资格出面张罗吩咐。
小娜想:她算个什么东西!亏她怎么敢装出这副世故模样来的,那永福真会造化能人的,不知她还有几手呢!啊,啊!她到底是怎么认得云峰的?看来,还不仅仅是认得而已呢!一想气就来了,也不理门外的谁,挤出一点笑意,将海建推去安慰妈妈。她暂且不想搞明白莘夕和云峰的事儿,不过,她觉得自己有必要弄个一清二楚。她怀疑,那两个人是不是早就认识了,导致自己和云峰分手的原因是不是莘夕的捉弄呢?
小娜深爱着海建,并不表示她就完全放开云峰不想了。她发过誓,倒要看看他最终能找个怎样了不得的女子,到时候她一定要去比比看,让他后悔一个够本!这回他和莘夕这么友好地走在一起,小娜哪能不惊讶的?惊讶之余,就是一大堆问号。然而小娜此时尚没有把那两位往偏处想,因为她一向瞧不起莘夕,又一向认为云峰太孤傲,要这么两个人之间发生点儿什么,简直荒唐可笑!当她和林海建各怀狐疑地走过兴孝路中段的石桥时,她甚至猜是莘夕在给云峰做媒。误觉加深了她对姐姐的恨意。但她忽儿发觉海建也为同样的疑惑包围着,她拉紧了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
“在想什么?假深沉!”
说完,她调皮地揪了揪他的耳朵。他笑了,很喜欢她的小动作。其实两人都有底,他们有着同样的问题,然后得到几乎一致的答案:莘夕有意做给他们看的,说白了就是存心报复。假如真的又只是报复的话,他们既可以理解,也不会太做计较去。问题是,小娜不是个愿意把问题看得简单的女孩子。这之后,她心里会产生多少据之有理的问题,是难以预料的。不见莘夕还好,一见了她,满脑子都是她的刻意的恶毒作风,自亢的乖张行径,小娜不厌烦、不生气才怪。
不巧的是,莘夕也有同感。她看见了小娜后,与人说话的声音故意抬高了些,留给小娜和海建一把冷漠的黑头发。看他们进屋了,莘夕又自觉尴尬地望着天空里的阴云,迟疑着进不进去。
她想:照这种情形下去,两姐妹永远走不到一块儿;我十分了解她——她对我也是从来不肯加以了解,麻烦的是她自以为很了解我;我纵然有同她亲近的意思,只怕她未必稀罕,她对我的敌视是少见的,真叫人莫名其妙!难道就是因为我从来没有迁就过她,恭维过她吗?
看看周围的人吧,似乎确是为兄为姐的都恭捧着弟妹,长大后他们的关系都不差,至少能够维持到婚前。那么,她岂不错了?
莘夕听得富枝又在细声地啜泣,呆在堂下出神儿。昨天,她不是对那个死去的元生说过很多安慰的话吗?而今天,他就睡在地底了。他憨笑着听,模样历历在目。还有和他坐在一起的那个男人——啊!男人!她多么喜欢把“男人”这一俗气化的名词按在那个人的身上,尽管事实上他只算是个男孩子。他将会渐渐成为一个真正的男人,现在还不到时候,正如女子与女人有着严格的分界线一样。他一定是个非常纯洁的男人,没有谁配得上他。汾镇的女孩子虽然跟得上大都市的时尚步伐,(她们确实影响了汾镇面貌的变化,促使汾镇对新鲜事物的理解能力增强了)但她们不可避免地成了俗文化的主流。和云峰相比,她们活脱脱就是雪松边儿的一篷篷冬瓜藤。他是不可能亲睐她们去的。而她,是那么放肆地亲吻了他——莘夕拧断思路,感到在一个刚刚死人的家里想那种事是不道德的。
她暗自说:“你这个懦弱鬼!要么忘掉他,要么去爱他,两者择其一,没有别的办法好想。但你不是冷待他了吗?那么,你只能忘掉他了。”
她一会儿又想:难道没有别的办法吗?不能两全其美?如果他结了婚,和我又能保持相爱的关系,那不是安全得多?这种事司空见惯,即使大家知道了,顶多也只是议论得几句。我们不就可以自由发展下去了?到那时,说不定有一天我们会彼此腻烦,那分手就不是难事了。他的吻,是前所未有的,那么令人激动!令人迷醉!令人想入非非!——莘夕不得不再三警告自己。她感觉已经陷入云峰的一吻之中去了。
晚上吃完饭,海建要走。桂华说:
“又不是没地方住,就去星子房里睡好了。你赶回去做什么呢?”
“明儿一早要去武汉,”海建说,“回去还有点事。您看,路又不远,十几分钟就走回去了。您别留我了,我不太会讲客气话的。”
“那我不留你。让小娜送送你。”
“我才送他!”小娜说,“您怕他摸不着黑呀?就怕来我们家多呆一会儿,赶着来赶着去的!”
说归说,小娜依旧上楼去,披了件短风衣,拉了海建出门了。
莘夕呆望着门外的一团漆黑。
桂华捡了碗筷进去,待会儿洗了碗出来,问莘夕:
“你还过去看看富枝吗?她那边都停当了吧?”
莘夕没听见。她心里涌满了潮水,脑袋里灌满了潮声。
“我看还是不去的好,”桂华又说,“都闹了一大天的,累得不得了!她也该静静,好好想想以后的事儿。当然少不得哭哭啼啼的,看得人反而心里不好过。不如就在家里休息着,你说呢?”
莘夕回过头,不甚解地问道:
“您说什么?”
桂华拍拍裤脚,又把卷起的袖子放下,不无忧虑地问:
“你在想什么呀?怎么老是一想就发呆呢?”
“您还要过去看看吗?”莘夕问。
桂华应了一声,说去去就回来。她见姑娘的眼神怪怪的,心里不舒服。
“怎么啦?”
“爸爸还没回来吗?”
“你说他,是个什么人呀!这样的事,亏他还在外面打牌,到晚上还不回来!听说是在丑货家和镇里的几个人搓麻将。等他回来了,你也劝劝他。这种人!”
说完,桂华就要去了。莘夕忙喊道:
“妈!”
桂华提出去的脚又收回。
“我——”莘夕咬了咬嘴唇,吞吞吐吐地说,“我想——我问问您,要是我离婚,您赞成吗?”
“什么?”桂华以为自己听错了,她跑转来。
“我想离婚。我厌恶他!”
“你不是开玩笑吧?”桂华作笑说,“薛平对你不好吗?他欺负你了?过得很如意的,怎么突然就说要离婚呢?谁不夸你们的!——是薛平有了外遇?那也不能离呀!”
“为什么不能?”莘夕低着头说,“我讨厌他,我憎恨他。”
“不要再提这样的话。不是小孩子了。他又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呢?我看够不错的了。你看明珍她——为什么那样讨厌他?”
“不知道。”莘夕喃喃地说,她也迷惘得很。
她看屋外,更黑了。
桂华焦虑地望着女儿,说:
“我以为先前不太适应,过一段日子就好了的呢!——离了怎么办?这里哪有闹离婚的?你爸爸晓得了,还不气个半死!又不是没有儿子,那么好的一个孩子!又不是生活得不自在。离了婚,天儿怎么办?”
“他们老四要把天儿转到武汉去,手续都办好了,中秋节就回来接。”
“哎呀!有那样的好事?真是好事呀!我早就见天儿不是凡夫俗子的相,只愁去大城市调教调教就成了。这是好消息,你看人家多好!轻易就替你解决了一桩大事,怕还没有后福可享?以后越发快活了,想天儿呢,就去武汉玩玩儿,到这边来也免得系着挂着。”
“您觉得是好事?”莘夕静静地问道。
“这还不是天大的好事!”
“我先还不给他们的,”莘夕说,“上个月就回来接了,我没让。我真的不想给他们带走。我怕天儿一走,更加没个依托了。没有一个人赞成我留下的,想必是我错了。我也懒得坚持了,听之任之吧。”
“你要往开处想,往好处想。你辛辛苦苦把孩子带大,临了儿还不是指望他念书念出点儿名堂来,好到大城市去工作、生活?城市比起农村来,到底是好得多的。到那时,他自己也盼着飞出去,你也能舍不得吗?不好好读书读出去,就只能窝在农村里,再好的孩子也窝坏了。你说,我们星子不差吧?走出去也还是个农村人。我们哪有这样的好机会?你要是舍不得天儿走,莫怪他长大后晓得这事,怪怨你一辈子!”
莘夕一惊,不做声。桂华又说:
“什么事情都有好坏两面的,你要都跟你想的一样好,恐怕不可能。”
莘夕索然地点点头,说:
“也是。您去那边,等后越发晚了。快去快回,天黑看不见的,小心脚底。”
“你去星子房里睡,看看电视再睡不迟。我还要——有些事情忘了对她说,她也是个太马虎的人,凡事都不懂!真叫人操心。你说能怎么办,只当多养了一个姑娘的。你不要乱想了,等你爸回来,和他聊几句,只不许提离婚的事。”
做妈妈的出去了,随手带关上大门。莘夕支着桌子边儿坐了一小会儿,也不知来回想了几遍云峰。听外面又下雨了,想小娜一时半会儿回不来,就又静坐了二刻钟左右,才倒水洗了洗脸,又去冲了个澡,就上楼了。
到星子房间里开了电视,看得也没趣,莘夕不觉伸手抽开床边儿的小柜子的抽屉,想看看有没有书可翻,就见一封星子寄回来的信躺在里边,还夹了张相片。莘夕看了看相片,是星子和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在豫园的合影,又望了望对面立柜上的小框子里的相片,是同一个女子。莘夕想:星子的女朋友吗?怎么这样子他都瞧得起?见得以往是把他想高了。再展开信笺看,道是:
——我和美娟都很好,她很体贴人。她让我代她向爸爸妈妈和姐姐妹妹问好。我们议着婚期呢!
莘夕又看了两遍,思忖着:这名字似乎很熟呀,听谁讲过呢?——呀!不正是凤慧婶的那个沈家舅侄女儿吗?原来她就是沈美娟呀!老天,我以为我和妈妈说过她的事,看来我是记错了。星子倒和她议婚期了,这怎么行!想着,便把相片和信件揉成一团,又拆除出那框子里的相片,也揉了,去扔在了厕所里面。回来看着电视,展转反侧,终算慢慢睡去。
次日里一起床,恰好桂华在厨房里弄吃的,莘夕把沈美娟的底细抖出来,把桂华吓了一跳。小娜也听了,叫道:
“真的吗?——我说呢,横看竖看也不像良家妇女。果然没有猜错。”
“这怎么好?”桂华说,“又冷了我儿的兴头。”
料得两人已经住在一起了,不由得个个担心。莘夕说:
“迟疑什么?怕她赖上我们家不成?她也算骗了我们家,对她这种人,我们不必要太客气、太小心的。”
“对呀,担心什么?她又不是什么正经清白的女孩子,只当是星子在外面瞎混着玩儿的。我去打电话给星子,他可别染上什么要不得的病呀!”
“那你快去!”桂华坐下说,“这是关健的。以后的事情再慢慢说。我头都晕了。”
小娜跑出去了。
“您去躺会儿,不要累病了才是。这时也只有七八点钟吧。”莘夕说着,自去厨房里冲了两个蛋花儿,端出来捧给妈妈。她又问:“爸爸回来了吗?我昨晚上睡了,没等到他回来。小娜也不知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你爸回得倒也算早,还没转点儿。小娜么,谁晓得她回来过没有。”
莘夕见妈妈一副泰然自若的样子,便问:
“她总不回来吗?”
“由她,管不得她的。她就要出嫁了,那边倒把她当个宝贝儿似的。这个你放心。”
莘夕滋味莫名地看着妈妈喝着蛋花儿,心想:我妈竟也开化了,还是因为是自己女儿,不得不把姿态放高些?或者是我太迂了,把性爱看得太过神秘、太过圣洁?放眼社会,真是没结婚的不当那为一回事,结了婚的更像是裹了小脚的老太太,举一步都得小心翼翼地,而且得把谨慎变成习惯。我那么渴望能和他——莘夕摆了摆头,一枚发卡摆到了地上。她弯腰去捡起,感到非常痛苦。她痛恨自己无休止地禁锢自身感情的做法,但她又不得不那样做。理性在她头脑中只占有小得可怜的一块儿地盘,欲望吞噬它,或者兼并它,她作着最后的顽抗。她深怕她在冲动中甚至胆敢面对面地告诉云峰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她从来没有过这么强盛的性欲有待平慰。她把它们压制下来,只会导致某一天的大爆发。
桂华倦极了,哪有心思留意女儿的表情?她又骂起金生银生兄弟和他们的“老母狗”了。莘夕自去梳洗了,才见小娜跑回来,兴高采烈地说:
“一打就通了。我直截了当地跟星子说了,他还不信。我说是姐姐亲口说的,让他自己问那没脸的东西。他没放下电话就喊过姓沈的问,好像闹起来了呢!”
“不会出事吧?”桂华青着脸问。
“死了倒干净!只怕叫她死她也舍不得!”
莘夕听小娜脱口喊了她一声姐姐,实在感动得很,因为自打记事以来,这确乎是第一次受她一声“姐姐”。莘夕便觉得她原来也并不是十分地可厌。她便也笑着说:
“闹一闹也免不了的。星子要是自己甩不掉那女的,才白活了二十几年呢!我想那种女人也不会太专情的,估计她不会像杜十娘一样值得人同情去。”
不料这次沈美娟动了真情,一心相与星子,希图对丑事闭口不言,就能一把抹煞过去种种。她原以为她的秘密在汾镇没有人知道,殊不知隔墙有耳,又道是“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哪有一桩秘密隐藏得住的?她眼光又极肤浅,以为众人是傻瓜蠢蛋儿,看不出她家收支极度不平衡的端倪。一个打工妹,拼死拼活,一年又能挣得几千上万的?她家再没个扛得力的细作人,她去广州才两年,回来就旧貌换新颜,俨然一都市小妞了。出去时乡气十足,笨头笨脑,回来就浓妆艳抹、油嘴滑舌的。出手又阔气,不拿钱当一回事儿,轻易就给兄弟盖起了楼房。再去广州,去上海,连火车也不坐了,只乘飞机。这气派,再蠢的人也要起疑心吧?
可凤慧就是个更蠢的肥婆子!沈美娟自以为瞒了天过了海,万幸找了星子这样条件的一个女婿,和星子到上海后,装着淑女的风范,使出娼妓的手段,直把个星子哄上了床才罢。“以身相许”了,她才真正放下心来,一心做易太太了。她尚躺在被窝中做美梦,哪曾想一个电话就泼醒了她?这一下不得了,连哭带闹,又是起誓,又是以死威胁,所有女人懂得的吵斗伎俩都用上了,就是不凑效。僵了几天,沈美娟料到无望了,指着易星用最脏的话臭骂了一整天,住在一个小巷子里的汾镇人哪个不是听得喷饭。当然,上海人听不大懂汾镇本土话,故而听来不知所以然。
星子像个做醒了梦的小孩子,对沈美娟的极度粗鲁无耻的言谈举止感到无地自容。等她骂够了,终于提着行李包走出了星子的视线,去了不知何向。
星子成了众人的笑料。在他失落地游荡在龙华的街道上寻找新的寓所时,在汾镇,在柳西,人们下葬了他的表姐夫元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