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裙子

我时常一个人到街上去，什么也不买。从街头走到街尾，再从街尾走到街头，来来回回走上好几遍，漫长的无聊光景也就花费掉了。

大街从来不会轰赶我，可是扎着歪辫子的胖妹看见我来了，总会说着同一句话：“没钱看什么，快走！”我斜眼看着她，抬起下巴，转身就走。故意走得很大一步，好像我以后会有很多钱一样。反正，我总会相信以后会有很多钱。我有钱的第一步，就是买下他们家的店子，买下里面所有的裙子，包括那条黑裙子。

那条黑裙子被放在他们家店子最显眼的地方。一年四季都挂着，好像卖不掉一样，其实是她家最贵的裙子，又贵又好看，不过谁穿也穿不出那种感觉，只有娟穿着，才像是一位高贵的女人。胖妹家的衣服是这条街上最好看的，学校里面的每一个女孩子都想天天穿着她们家的衣服，尽管不喜欢胖妹和她妈妈。胖妹很胖，眼睛鼻子总是像争宠一样，紧紧地被脸上的肥肉挤在一起，眼睛无论睁不睁开都只有一条线。胖妹和我在同班，我们在学校里面都是老师厌恶的对象，我们时常迟到，我是因为在街上乱晃，而她，我看见了，她妈妈又被打了，她自己在煮面条吃。

她不喜欢我的原因是因为我没有钱。其实我知道，不是因为我没有钱，是我妈妈没有钱。就上次和我妈妈上街去，我妈妈看中了他们家的衣服，两件之中叫我选一件。一件很贵，但是特别好看，有一个粉色的大大的蝴蝶结。另外一件便宜很多，但是不好看。我想要那件贵的，我没敢说。所以我妈叫我选，我扭扭捏捏。

胖妹一定也知道我想要那件贵的，她一直盯着我的手看，而我的手，紧紧捉住蝴蝶结。她的眼珠子在这个时候终于被我看见了，滚圆圆的，又黑又亮。她的双下巴很厚，像要把脸吃进去一样。她去上学的时候一定又告诉别人我去她家里面买衣服了，一定还说没有钱也想买这么贵的人衣服，真是不要脸。

我不喜欢她老是说我，不过她一说我，我也会跟别人说她像肥猪，反正我们都没有人陪在一起玩。这样，我的心里也会好受一点。不过，尽管我不说，学校里面还是流传着很多她的闲话，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是每一个人都这样说。

她其实穿的很土，这是班里最漂亮的那个女孩子说的。她叫甜甜，本来名字就是这样，还特别爱哭，爱撒娇，就算是自己写着写着字铅笔芯断了，都会委屈巴巴的。班上的男生一见她这样，就将胖妹的铅笔抢过去给她，一给她，可开心了，她一开心，男生也开心，胖妹怕被打，不开心也只是小声骂骂，毕竟，因为她的妈妈，全班的人都不喜欢她。

从幼儿园开始，胖妹就老是受到欺负。我受欺负是因为我是个软蛋，什么也不敢说，连哭也不会。而胖妹说话大大咧咧的，一点也不像我，她越是和别的小朋友骂，小朋友们越是骂她，她哭了，老师也不会管，有的时候，老师还会拿出黑亮的眼珠子瞪他，因为她妈妈。

她妈妈总是坐在他们家的店子里面，浑身都是香气，头发烫的卷卷的，脸上搓着粉，手上还拿着烟。街上的人都说她妈妈是一个狐狸精，天天打扮，怕是要把男人的魂都勾去。我也发现了，很多男的就算不买东西，也会进去跟她妈妈说话，有的还拿手乱摸。我真的看见了。

那些男人都叫她娟。娟长娟短的，多软嫩。娟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女人了。连刚刚来的小邓老师也没有她漂亮。小邓老师漂亮是漂亮，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可是，总感觉少了点什么，对了，或许是因为她不打扮。我总觉得，打扮的女人才最好看，像娟。

娟说话软软糯糯的，像春风一样，瘦瘦的，有肉的地方可都是肉，这是我在街上走着的时候听那些喝醉酒的男人说的，其中有一个是他爸。可是胖妹一点也不像她的女儿，倒像是捡的。捡的哪有她这么胖的，他们都说她连自己家的衣服都穿不上，没有够大的码子。她妈妈手巧，自己做衣服给她穿，都是裙子，转起圈来像蝴蝶一样。她可没有转过圈，太胖了，转起圈也不像蝴蝶，这是我想象的。不过她的裙子都是独一无二的，还是那么漂亮的妈妈做的，这让我很羡慕。

胖妹和我的成绩都不好，我们还总是迟到，被罚站，就站在门口。她有的时候对我也挺好的，特别搞笑，挤眉弄眼的，我就被逗笑了，我一笑，她也笑，她一笑，可不得了，老师又发现了，那个短头发的常常穿的像男的一样的老师，特别凶，一看见她我就很害怕。所以我总是忍住不笑。胖妹看见我不笑，却又变本加厉，真的是太好笑了，于是我们俩一起被打了，总是这样。

其实我和胖妹之前是朋友。这是她跟我说的。我上街去，她拦住我：“王兰兰，你站住！”我不想理她，怕有人告诉甜甜，班里就没有人跟我玩了。可是我们昨天还一起被打。“干嘛？”我停住了，抬起头看她。她被太阳晒得皱眉，眼睛都要没有了。“你天天在街上晃，没有人陪你玩。我陪你玩吧。”

我看着她，想起了上一次我就因为和她说了两句话，被全班的同学孤立的时候。“我不想和你玩。”她一把拉住我的手，暖暖的，像棉花。“不许你走！”我用力拉扯，她的力气太大了，我扯不开。

“你干嘛？”

“兰兰，你就跟我玩嘛。”她撒娇的时候还有点像她妈妈，不过比起甜甜和她妈妈，是万分不足一点。

“不去！”

她见撒娇没有一点用处，她开始像我们俩被罚站一样，挤眉弄眼的，特别像昨天我在电视上看到的孙悟空。我又忍不住了，咯咯笑了起来。她拉着我的手，一晃一晃地走在大街上，我们慢慢地开始向前跑，太阳一阵一阵地晒在我们的脸上，手上，身体上，头发上，越跑越远，连风也跟着跑起来，很快，我们就闻到了秸秆被烧掉的味道，觉得很好闻。

我们坐在田埂上，脚踩在干了的田里，有的地方还是软的，湿湿的，像挤海绵一样。

“兰兰，你最想做什么？”

“最想，最想什么也不做。”

“你怎么这么懒。”我用手托着我的头，歪着看着她。“我觉得什么也不用做最开心了。这样，爸爸妈妈就不用跑到很远去工作了。”

“你为什么不去跟着你爸爸妈妈？”

“我怎么知道为什么要跟着我奶奶，她什么也不懂。不过还好她不懂，要不然我老是被骂，我妈妈也会骂我的，奶奶不会，奶奶天天给我煮鸡蛋吃。”

“你奶奶真好。”

“我还羡慕你的妈妈那么好看呢。”

“她好看是好看，可是甜甜就是因为妈妈不跟我玩，还老是跟我作对。我都快一个人闷死了。”

她长长地吐了一口气，很像大人。不过还没过一会，她就好了，拉着我的手在田里面跑，说去那边挖红薯吃。一边跑还一边大叫，“我和王兰兰是最好的朋友！我和王兰兰是最好的朋友！”我看见她那么开心，我也开始喊胖妹是我最好的朋友，天特别蓝。那个秋天，我就很少一个人在街上逛来逛去了，我们挖了很多别人的红薯吃，还捡了花生。

有的时候胖妹吃着吃着就会告诉我她妈妈的事情。胖妹从来没有见过她的外婆，因为她妈妈是很远的地方过来的。那个时候她的爸爸腿还没有被人打断。娟太好看了，穿衣服也特别会穿，一套衣服穿在街上走两圈，就会变成一种潮流。她不仅仅会打扮自己，还会打扮胖妹的爸爸。他爸他妈是私奔过来的，在这种小地方，私奔可是不得了的事情，多少年出一个这样的事情，况且胖妹的爸爸妈妈还那么好看。

其实我也听见过街上那些磕着瓜子坐在街上晒太阳的那些老女人说过，她妈妈原来是在很远的地方上学，他爸是混混，时常在学校外面调戏长的好看的学生，还时常打架。不知道怎么的两个人就遇上了，还爱的死去活来的。娟从小就喜欢打扮，学校里面谁不知道她长的漂亮，一点也不像胖妹。后来她妈妈就怀孕了，被她外婆打的半死，她爸，就是那个时常喝酒的男人，带着她上了火车，于是就来到了我们这小地方。

还好他爸还算赚了点钱，开了一家服装店，开始生意平平淡淡，可是后来，她妈妈着实给我们这小地方的女人上了一课。生了胖妹之后，身材还是跟之前一样好，眼光独特，会穿，穿什么火什么，生意好的一塌糊涂。都说男人有了钱就变坏，在他爸这里，果真不错。他放着家里的娟不要，到处出去找女人。照我说，这镇上，谁有她那么好看，真是瞎了眼。娟也因为她男人时常不在家，镇上的老男人就来调戏她，还说她招蜂引蝶。以前我不知道，反正我也见过。幼儿园的时候，幼儿园的老师扯着她男人的耳朵，瞪着娟，还朝她吐了口水，一路骂回了家。

我就说从她们家走过的时候，那个男人都在门口瞭望，嘴角还带着奸笑，娟正缝衣服呢。男的看见她爸不住家，就走进去，伸手去摸，娟一直在躲，可是不知道躲哪里去。他一把抱住，还想去亲她，真是够恶心的。我看着幼儿园老师挽起袖子就向这里冲了进去，打了一巴掌娟，娟捂住脸，一直在哭。这女人，太温柔了不行。

就因为这个事情，娟在别人嘴里变的浪荡不堪。所有的女人都嫉妒她好看，这可好，勾引别人老公，女人们的嘴更是闲不住了。

胖妹爸爸的脚瘸了，按我说这也是报应。和别的女人搞七搞八，最后把自己的脚给搞断了，不过受苦的还是女人，就是像娟这种女人。他是不出去找别人了，可是开始喝酒，服装店门口都是酒瓶子，就是他喝的。喝醉了之后开始打女人，不是娟，怕他还没有钱买酒喝。没本事的男人装作本事，只有酒能够给他这么大的信心。

胖妹时常跟我说，她一点也不喜欢她的爸爸。可是她爸爸就是她爸爸，这是谁也改不了的事实。尽管她爸一直打她，也打娟。她也不喜欢她的妈妈，其实她是喜欢的，我知道。只是其他小朋友因为她妈妈才不跟她玩，她才不喜欢的。她真的好想跟别人玩，她也特别会玩，跟他妈妈一样，是一个特别细腻的人，连缝衣服都会。她总是拿布和剪刀出来，说给我做裙子。可是巴掌的布怎么做出来让我穿的裙子。于是她给我做了一个娃娃，还去扯了别人地上的像雪一样白的棉花装进去，还真是一个娃娃，有鼻子有眼睛的，让我失望的一点是，就是没化妆，没有和娟一样好看。

我跟她说我喜欢她家的那条黑裙子。她总是撇撇嘴假装说：“我才不喜欢呢，我妈一穿上黑色的裙子就跟换了一个人一样，总是跟我爸打架，眼睛都出血了。”

我把手靠在我的膝盖上，头靠在手上，看着她的手穿来穿去，特别灵活。她做娃娃特别认真，有的时候其实她也挺好看的，胖胖的特别可爱。

“你妈妈那么温柔，打的过吗？”

她的嘴巴像开枪一样快，“打的过打不过都是打，打完了就哭，我也跟着哭，不过有的时候我也不哭，我哭的时候是因为我饿了。”

她停了一下，咽了咽口水，“你可真好啊，都没有见过你爸妈打架。你说她们会不会离婚？”

“离婚？那你要跟谁在一起生活？听说班上的小滑头爸妈也离婚了。”

“不知道。”

她很快又说：“管他呢。不过我真的只见我妈妈穿黑裙子的时候打我爸爸，骂我爸爸。”

“你家肯定有很多黑裙子，你妈那么漂亮，衣服也很漂亮。”

“不知道，下次你要不要去我家买衣服？”

“我奶奶没钱，买不了你家的衣服。”

“等你妈妈回来，你就有钱了。”

“那等她回来再说吧。”

天上的云一朵一朵的，又大又白。

“胖妹，其实我也想穿那条黑裙子。”

“你说要是我们穿上黑裙子，是不是就不会被老师打，同学们就会跟我们玩了。”

“胖妹，你想和甜甜玩吗？”

“想。”她看我不说话，“只有一点点。其实。”

其实我的心里想说我也想，但是我觉得甜甜这种人应该不会跟我玩。

那段时间，我们总是腻在一起，我有好几个娃娃，都是胖妹送的，不过等到没有棉花地上没有棉花了，我就没有娃娃了，于是我有很多条给娃娃穿的裙子。我们一起帮娃娃换裙子。

我也不知后来胖妹为什么一见到我就开始骂我，我也不敢找她玩了，尽管我从街上来来回回走好多遍，她也不上前拉着我的手走到地里面去。可是我总还想着她找我玩，想着多看两眼她家店里挂着的那条黑裙子。我一直在想，为什么她一见我就对我那样，突然有一天我知道了，我和甜甜一起上学了，她在家里看见了我们笑着走过，我还跟她打招呼，她嘟囔着嘴，走进了店里面。我看了她走进去，想要等她一起上学，可是甜甜一直在往前走，我就追了上去，没有迟到。甜甜跟我走的原因是因为甜甜的外婆家在我家旁边，她外婆老眼昏花，看人不行，才叫甜甜和我一起走的，其实我还是想跟胖妹一起走，自在。

她又迟到了，被老师罚在门外。上课的时候我从窗户里面偷偷看她，她一个人在哭。从那以后，她就很久也没有跟我好过，明明我们是朋友。可是我怎么可能总是跟甜甜在一起，她老生气，老哭，一哭，班上的人就老是说我，慢慢地，我也不跟她们玩了。我又只剩我一个人。我时常拿着胖妹送给我的娃娃，给她穿上一件衣服，又换上另一件衣服。可是一个人玩，好像没有那么好玩。我把娃娃放进盒子里面，好几天都不去看它们。我又跑到街上去了。

我知道胖妹也在偷偷看我，在我从她家门口经过的时候，不然她不会我一出现就骂我。还说我永远买不起黑裙子。

我是买不起，但是我可以看啊。娟每天都特别好看，有一天经过的时候，竟然穿了那条黑裙子。我站在街边的电线杆旁边，看着她一动也不动。怎么会有这么好看的一个人。我吸了一口气。我又看看坐在太阳下缝小衣服的胖妹，她比不上她妈的万分之一。

娟的小卷发散在肩膀上面，皮肤特别白，手指又细又长，小腿在黑裙子的裙摆下时不时出现，紧实细致，我只在日历上面见过像她一样漂亮的女人。我家的日历，都是女人，爷爷总是把它挂在最显眼的地方。

我看的正入神，她爸爸拿着酒瓶子回来了，看起来都要摔倒了一样，喝醉之后两条腿都走不稳，更何况他爸有条腿像没腿一样。他把酒瓶放在柜台上，谁知竟然摔在地上，这一块那一块，绿色的碎片到处都是。他一把就向娟那里扑了过去，恶狗。娟挣扎着，黑裙子不停地扭曲。他爸一看行不通，举起手就是打。我也不知道娟哪里来的力气，之前去她们家玩的时候叫我“兰兰”，麻酥酥的，她竟然一把推开了他，还甩了一大巴掌。她爸晕乎乎的，拿手指了一下娟，恶狠狠地向后院走了进去。娟在一旁擦着眼泪。

胖妹扭头看了一下，眼睛又眯了起来。转回来的时候看见了我，我也看见她了。她站了起来，朝店里一喊，“妈，我出去玩了。”拿着她的小篮子就向我跑去。我看见她跑了过来，笑了笑。她拉着我的手，向田里走去。

路上我们一句话也没有说。那条小路，和胖妹来的次数太多了，我都不用想，我都知道哪的蜻蜓比较大只。她找了一个看起来干净一点的地方坐下，叫我也坐下。她有些生气，问我还是不是她最好的朋友。我用力点头。“我就知道，你还是跟我好的。”她一笑，眼睛又没有了。

“你妈妈穿了黑裙子！”

“她今天还打我爸了呢。”她还在笑。

“你看见她们这样，你不难过吗？”

“我难过有什么用啊，我又穿不上黑裙子。”她装作别人偷听一样，悄悄在我的耳边说：“我试过那条黑裙子。”

我瞪大眼睛，“你也要开始和那些乱说你妈妈的女人们，和班上的那些人一起对抗吗？”

她很无奈，“可是我没有穿上去。太胖了，卡住了。”

我实在忍不住，想象着她穿黑裙子的模样。我们一直笑，直到笑累了，她又开始说话了。

“我们以后，也会穿上黑裙子，像我妈妈一样对抗所有恶势力，对不对？”

我捂住嘴巴，不想笑出声。“可是，你都穿不上。”

她自己也笑了，“可我也不能老是在学校受欺负啊。我妈不管，我爸也不管，只有我自己了。”

“你爸妈，会离婚吗？”

“谁懂啊，随便她们。”

她拿出布，又开始缝衣服。我在旁边看着她，把针穿过来，又穿过去。这个时候，看起来还有点像娟。我说的是认真的那种感觉。

“王兰兰！你别去扯草了，你快来！”

我跑过去，看着她手上的黑裙子，跟店里面的差不多，只是大小不一样。“胖妹，你真厉害！”她害羞地低下头，然后偷偷看我，“我以后也能穿上黑裙子的！”

“嗯，你一定可以穿上黑裙子！”我清楚地记得，那天我们特别快乐，手牵着手，在田里面跑了很久，躺在晒得发烫的石头上，数着一群飞过来的鸟。

后来我转学了，很多年后我依旧记得和胖妹在一起的时光，记得奔跑在稻田里面烧秸秆的味道铺面而来。我还记得黑裙子和卷发女人在阳光里面站着，像一幅画，而胖妹送给我的黑裙子早就不知去向。不过我听说，胖妹爸妈离婚了，她妈带着她离开了这个地方，而那天，娟正穿着我们朝思暮想的黑裙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