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人“丰恺”----读《缘缘堂随笔》
读丰子恺,要读些什么?
要学些比喻象征的手法,可以找那些华丽得不可方物的散文家,不必来读丰子恺。要学些经世济用的学问,那应当去啃板着面孔的教科书,也不必来读丰子恺。
活到而立,房子车子孩子,老人爱人朋友,该有的生活都有,该来的问题也一个不少。小确幸每天都有,却少有真正地感动;大烦恼铺天盖地,却都有解决之道。即压不死人,也填不满心,只如重重地蛛网,将人紧紧地围困,却又保护我们不被险恶的“江湖”湮没。一句话,走不进死胡同,也走不出一片天。幸福与烦恼,都不大不小,一切都是能够解决而且必须解决的问题,将你的生活填的满满。就像稻草人里的稻草,填的虽饱满,却终究不是人。
这让我想起一个小说集的名字——《缀网劳蛛》。
这是活着,而不是生活。那么到底什么是生活?我也答不上来。这时候,大约就该读读丰子恺了。海子说“梭罗这人有脑子/像鱼有水、鸟有翅/云彩有天空”,我也想这样形容丰子恺。
他在《我与弘一法师》中这样写道“可知在世间,宗教高于一切。在人的修身上,器识重于一切”。读丰子恺,读的就是器量与见识,慈悲与胸怀。
没有更好的车子房子孩子,是不是可以有更美好的生活,与真正的幸福——这取决于器量。当我们在人生的转角与幸福撞个满怀的时候,能够认出她;当我们在幸福的身后痛苦跋涉的时候,能够看到她——这就叫做见识。
先生有一篇文章,专记寄宿生活的幸与不幸。围桌进餐筷子大战的欢乐与辛苦,夜起如厕上错了床的尴尬与可笑,林林总总难以详述。让我无法忘怀的,是他悲天悯人的态度。
“寄宿舍生活给我的印象,犹如把数百只小猴子关闭在个大笼子中,而使之一齐饮食,一齐起卧。小猴子们怎不闹出种种可笑的把戏来?”这寄宿的生活,便这样开了头。动物园与小猴子,可想而知“把戏”的幽默可笑,这比喻是多么的恰切。而细细想来来,动物园的中小猴子,密密匝匝的挤满狭小的空间,在食物与垃圾遍地的笼子里上蹿下跳,苟且的讨食,辗转不得自由。这境遇,与当年我亲历的寄宿生活竟是如此的吻合。这比喻恰切的实在是有些残酷了。
这样恰切的比喻,在文中每每出现,都能刺痛我的心。“数百学生,每晚像羊群一般地被驱逐到楼上的寝室内,强迫他们同时睡觉;每晨有强迫他们同时起身,一起驱逐到楼下的自修室中。”失去了自由,即使是活泼泼的少年,也不得不像棍棒下的牲畜,一群群的踽踽的移动。当年,那种身在其中的悲哀,在丰子恺先生的笔下,跳脱的活了起来。就像是心底早已石化的部分,又有血有肉的跳动了起来。如果不是读到了丰子恺,我会不会就这样石化下去,变作了铁石心肠?
“现在我跳出了笼子而在回忆中旁观当时笼内的生活,觉得可笑。但当身在笼中的时候,只觉得可悲与可怕。”“从此以后,只有在年假和暑假的二三个月内得在家中做人,其余大部分的日月是做猴子的时间了。但为了求学这又是不可避免的事。求学必须如此么?这一团在我心中始终不释。”这疑团,如今非但不释,反而更加的不能解了呢。于丰子恺的时代,交通的不便,战乱的阻绝,经济的穷困,寄宿大约是一种很现实的选择。而在我们的时代,交通与经济的方便具备的时代,倒有人一定要把孩子关进动物园里做小猴子的把戏,就真的揣测不出是为了什么。然而,无论我怎么卖力地推介,痛恨孩子而喜欢猴子的人们,大约是不会去读丰子恺,反而是要除之而后快的。
可是,当今的路上,好多红底的大牌子上,缤纷的高讲台上,分明的是挂着先生的画的。这到底是喜欢先生呢,还是厌弃先生呢?
世事原本就不是都能深究的明白的,脑子想不通的,莫如用心来感受。在文章的结尾,丰子恺先生就这样现身说法。如果说,前面的感同身受,是先生的悲悯的话,那结尾的大声就是慈悲的晨钟了。
在结尾处,先生写与侄子同舟,送他重回动物园过小猴子的生活。“但对着同舟的青年又感到黯然的情绪,因为我用自己的心来推度他的心”“我的兴趣就被他的同情所阻,不能充分的展开了”“但这好比闲步于车站之旁,在栅栏外面旁观急急忙忙地上车下车的旅客。对他们摆出悠闲的态度来,似乎是残忍的行为。”
呜呼,仁者爱人,推己及人,先生之谓也。
愿我能于每日的扰扰攘攘之后,静静地读一卷先生的书,莫要再有这种“闲步旁观”的残忍。愿熙熙扰扰的世间,多几个先生的读者,多一些自然美好的幸福。对于我曾经的鲁莽与麻木,只感到像先生《忆儿时》中所说“都使我永远忏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