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传体】无怨无悔(30)“远方和爱情”之“那年夏天”
一切爱情都在心里 一切往事都在梦中 - 北岛《一切》
记忆中留下的永远都会胜利。我将带着你给我的一切曾有过的爱和祝福向前走去。
- 湘伟,出自写于1990年1月7日的一封没有发出的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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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一九八八年过渡到一九八九年的那个冬天似乎是我上大学的日子里最平淡无奇的。我对那些日子几乎没有印象。我们已经进入了大三,不应该再有刚入学时的新鲜亦或迷茫,又暂时还没有将要踏入社会、成家立业的压力甚至焦虑。虽然我依然自顾自地沉浸在失恋的苦痛中而没有关注周围一切的存在,隐隐约约中我和同学们也一起疯疯癫癫地度过了元旦夜。元旦夜晚上总有人哭,开始是一个人一不小心就流泪,然后引发一群人哭得稀里哗啦;然后大家开始大笑,笑自己傻,笑自己痴。至于到底为什么哭,为什么笑,谁也不在乎或记得那些细节。但是不用想也知道,如果不是为了心中那些得不到或者得到过的情感,还能为什么呢?
元旦过后大家忙着考试,然后都各带心事地忙着回家。2次特快列车早上七点钟到达长沙,二哥为了一大早来接我,前一天晚上就到了长沙,舍不得花钱住旅馆,他大冷天在火车站停车场的大巴上抽了一夜的冷烟。见到我时二哥伸开双臂把我抱住,我的眼泪情不自禁地流出眼眶,直到我的嘴角。一到家母亲知道我哭过,心疼地说,“这孩子,想家都想成这样了。也是,功课肯定繁重,加上北京冬天又冷又没得吃。” 母亲边说边赶紧给我打水洗脸,又端上一杯放了芝麻豆子的家乡热茶,茶叶是乡下送来的和香叶一起熏过的那种,带着儿时记忆中的香甜,让我的疲惫和心酸一扫而光。
冬天过后该是春天,春天过后该是夏天,但是那年从冬到春和从春到夏的日子都似乎特别漫长,漫长到让我失去了记忆。
对那些失去的记忆,我又能写什么呢?可是如果我不写点什么,那除非我从来没有活过。我活过,我大三那年的春天和夏天。那年在山崩地裂的世界的边缘,我有过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
在寒风料峭的早春里,我最喜欢北京街头那明亮冷艳的阳光下一丛丛迎风盛开的迎春花。金黄色的花朵扎堆儿相拥着,用它们颤抖的身躯给路人带来春天和生命的希望。
有时候我很想变成它们之间的一朵,可我知道自己没有那么坚强。我怕冷,我也舍不得让自己的生命如它们,只在一个春天悄无声息地绽放,稍瞬即逝,永远见不到夏日温暖的阳光。
迎春花谢的时候,晚春的雨与大地缠绵,卷起泥土的芳香沁入心脾。湿冷的空气中有一棵树,《好大一棵树》,倒了。“头顶一个天,脚踏一方土,风雨中你昂起头,冰雪压不服。”
那首歌那年在天空和大地间荡气回肠地流淌着。世界发生着很多对我、我的同龄人和后来的人这辈子影响深远的事情,可是似乎那一切都只是为了当年我那场任性的狂恋和几十年以后美丽的相遇。
那年五月的一天我收到父母的一封电报,电报上写着“外婆去世速回” 。学校批准我回家了。虽然我心里知道,外婆早就去世了。她不可能死两次。只是我父母要我回去总有他们的道理。我在老家一口气呆了三个多月,包括六月二号我在父母身边度过了二十岁的生日。从十七岁离家去北京,到后来毕业去厦门,到后来越离越远,直到今天,在父母膝下过生日的年份我不记得再有过。 可惜那幸福的感觉只有很多年以后才懂得珍惜。
六月二十五号那晚是一个清凉的夏夜,我和他在人生的另一个维度重逢。直到八月中旬,不问前路、不顾未来,我度过了后来再也没有过的无忧无虑、无牵挂的纯粹爱着的日子。高三时他经常骑车带着我去上晚自习,回家的路上我们会坐在昏黄的街灯下吃一碗手工小馄饨。那馄饨带着骨头汤的清香,他给我撒上很多辣椒和香菜,又香又辣,颗颗入味儿。我们一边吃一边看着对方的吃相,笑写在青春的眼睛里,热气在街灯下冉冉上升,一如那在年轻的心里不知不觉升起的爱意:明明在那儿,却无法抓住。后来我去了北京,他留在了老家。本以为这辈子再也吃不到那么好吃的馄饨,再也不会在朦胧的灯光下看他那双炽热的眼睛。
没想到那个夏天,我二十岁,我纵容自己在恋爱中麻木,虽无心承诺,却不乏虔诚。昏天昏地,柔情蜜意。在堆满了小石子的河边。在如水的月光下。在带着泥巴香的田埂上。在通宵电影院里。在足球场和吉他声中。在他温柔又忧伤的嗓音里。
在不知所措的欲望中焚烧,在前途渺茫的绝望下分手。每一条路都是不归的路。
当终于需要返校时,我只能继续勇敢地走下去。我承认,在我登上1次特快列车回北京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重新迷茫:我渴望爱情,可是我更渴望得到人生的真谛。它在哪里?我的爱情能在当我领悟到人生的真谛时和我相遇吗?
九十年代将要来到。可是无论如何八十年代也不会那么轻易不留痕迹地消失。虽然我和成千上万像我一样的个体都过着日复一日平淡无奇的日子,世界却正在经历着巨大的变化。树欲静而风不止,很多树被连根拔起,很多树被拦腰斩断,更多的树弓下骄傲的身躯而随风飘摇。世界是风,我们是草木;而时间啊,它可是一个无形又无情的历史的推磨者,我们都在磨盘里面,我们都是磨盘里面的细细的颗粒。我们的命运被无形地转变了,永远地转变了,只是转变的幅度会根据我们各自的机遇,我们的内置和所处的环境而稍有不同。而很多转变,要在很多年后回过头来我们才能清晰地看到。对很多人来说,可能永远也看不清晰自己的命运在何时何地被改写,而只能任由那时间的魔杖不断地鞭策着我们日夜奔跑的灵魂。
活着真好,能看到今天上海家门口的天空。2018年12月1日一九八七年里根总统在勃兰登堡门的柏林墙前向两万名现场听众和前苏联领导人戈尔巴乔夫呼吁“拆掉这堵墙”时,我,一个十八岁的无名女子正在忙着记载自己的恋爱故事并偷偷为自己见不到初恋的意中人而哭泣,我似乎并不曾留意那外面的世界。可是,我相信我的心一定还是被某个声音悄悄唤醒,被某种情感偷偷击中。我就像被雷击一样全身发麻发烫。那种雷击的感觉贯穿此生,时不时地袭来。无论是小时候听父亲含泪讲他童年的梦想,还是中学时听“年轻的朋友来相会”的歌声,或是听肯尼迪总统“我们选择去登月”那场演讲的录音,我都能感受到内心的震撼。有时候似电闪雷鸣,天空撕裂;有时候似在一瞬间看到一副人间未知的景象,神秘而温情。我虽是一棵无名小草,可是这小草自能感受那来自天外的光芒,那属于有生命有情感的人类的理想之光,那“黄河之水天上来”一般不可抗拒的气势和情怀。
在那样的时刻,那个小小的我,一个原本在埋头哭泣的女子,会情不自禁地抬头寻找一个不一样的远方,似乎是三毛描述的远方,似乎是三毛也没有去过的地方。
远方!那充满魔力的未知,它是如此让我心醉、让我疯狂。
于是,那原本在自我的欲望和悲伤中沉沦的自己突然记起,曾几何时,我也是一个有理想的人。我的父亲被赋予执秉乾坤的大名,我又被我父亲冠名以‘伟’,虽然我不知道何为‘伟’,但我至少知道我不可以自卑自怜而自甘堕落。
不知道多少次,我的根,我的名字,我所秉承的爱与希望拯救了我,让我一次次找到不断走向未知的勇气和毅力。
当九十年代的脚步悄无声息地靠近,当曾经在“希望的田野下”长大,怀抱纯真和激情且对未来充满梦幻的一代人开始感到不知所措,未来到底是为了什么?理想到底在哪里?我们为什么来到这个世上?世界分崩离析,柏林墙摇摇欲坠。柏林墙在一九八九年十一月九日倒塌(注:只是在意义上倒塌,从那天晚上起东柏林的人可以走向西柏林和亲人团聚,实体的墙的倒塌在随后的几个星期发生),苏联在接下来的几年里完全解体,远处和近边都是失落和迷茫的生命,我和我的同学们开始在托福、经商、酒醉和麻将中消沉。我们的祖先早已告诉我们,所谓天下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我们那些戴着红领巾长大的孩子,曾经坚信要为解放全人类奋斗终身的孩子,为什么会变得如此困惑?到底是天大,国大,家大还是我们做为“人”的生命最大?
不知道从何时开始,虽然我一心渴望不负父望而‘伟大’,但是因不解人生带来的困惑,我开始更加注重对自我的修炼,对快乐的追求,对小人物的命运的关心。不作恶不伤人是不是就足够伟大?我渴望得到答案。
那曾经在我的生命中注入多少热血的八十年代离现在的你我到底有多远?好远好远,远到这世界上的一半人在那时候都还没有出生吧。八十年代到底又离我们有多近?好近好近!似乎那就是昨天,我的人生从那个年代开始。从那个年代开始,我一步步走到了今天的我,怀着自己鲜红的心,一路充满了对这个世界的好奇和期望。当年在物质贫乏的年代,我们会为最简单和渺小的快乐而快乐,我们胸怀着有关世界和人类的远大理想和抱负。随着八十年代的离去,带着我们的理想和情怀,我们内心的骚动转换成了对物质生活的疯狂的追求。穷怕了的人们,对金钱和物质的追求超越了一切追求。物质,物质,更多的物质,当物质充斥了我们的大脑和生活,夜的恐惧开始吞啮着一代代人空虚和迷失的魂灵。
有一天我看到《哈利波特》的作者JK罗琳在二零零八年哈佛大学毕业典礼上的演说。JK罗琳在年轻时经历了所有恐惧都成为现实的日子,但是,她虽穷困却不潦倒,在失去了一切时还依然执着于自己最热爱的事情:写作。她在演讲中的一段话给我留下深刻印象,“贫穷带来恐惧,压力,有时候抑郁。它意味着许许多多琐碎的耻辱和苦难。靠自己的努力摆脱贫穷的确是令人自豪的事情。只有傻瓜才会把贫穷浪漫化。” “只有傻瓜才会把贫穷浪漫化!” 我以此来告诫我的女儿,不要把贫穷想成是一件浪漫的事情,物质本身和对物质的追求都不可耻。只是在这个过程中,做为大写的人到底还有什么样的尊严和价值值得我们超越物质去追求。
我没有答案,我只渴望当我老去,我能看着镜中的自己,无愧无怨无悔,我能一直看到自己的灵魂的深处,如童年的老家门前那清澈见底的溪水。
柏林墙倒塌的那天,所有的征兆都指向一个新的世界局势的形成,但是人们并不知道三十多年后的东方和西方到底会发生怎样的变化,那天以及它前前后后的很多日子,很多人们开始了迁徙,或者心中滋生了迁徙的种子,开启了他们对远方的追寻和探索,有的是地理位置上的,有的是灵魂和精神上的。东方和西方的格局开始打破,人们的价值观也被撕裂,人们如蝼蚁般长途跋涉,芒茫然寻觅着人生的方向,追求心中那无定义的更加美好的人生。
在成千上万的迁徙的人群中,那天有一个前苏联的犹太男孩,他跟着他的家人放弃了(他自以为)在乌克兰的‘优越’的生活开始了一场漫长的旅行,在一个繁星满天的深夜,他们乘火车到达莫斯科,又连夜从莫斯科到了维也纳,一路似乎还能嗅到犹太人的祖先在欧洲被灭绝时的血痕,他们终于到达了欧洲的南部,在那里过着难民艰辛的生活,小男孩跟着他原本是航天科学家的父亲在街头洗车、刷皮鞋,原本是航天工程师的母亲和年轻的姐姐在家里给人洗衣、缝衣。半年后他们等到了他们的签证,即从此改变他们人生的命运,于是全家漂洋过海到了美国 - 犹太人故乡外的共同的故乡,在那里,那里没有墙,起码那个时候没有,那个时候那里的人会张开双臂欢迎所有向往没有墙的日子的世界各地的人们。
很多年以后,二零零六年我在哥伦比亚大学读工商管理硕士时第一次遇见这个已经长大了的男孩,那时候他住在曼哈顿上东区,我住在新泽西乡下,都有着自己的家庭,我们并不知道各自的背景,我们只是像所有一般认识的同学一样,友善地点头,愉快地讨论着一些无关痛痒的工作上或是有关功课的事情。
二零一八年我在毕业十周年的聚会上再次遇见他,在同学们的欢歌热舞中我看到他一个人在踱步,沉默中我看到他那双会说话的深邃的眼睛。我走上前去和他碰杯,不知道是因为酒精的缘故还是因为我们都开始渐渐变老,我们无意中讲到各自那充满激情和理想的童年,我们开始回忆那些很久很久前的事情,那些对我们人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却被我们深埋在记忆深处不敢轻易去碰的事情。我们想起那些我们不想忘却也不敢回忆的年代,那些皓月当空、繁星满天的夜晚,那些带红领巾的日子,那些因为理想或其它原因而没有修成正果的爱情。虽然我们以前的人生和记忆一点都没有关联,那时候我们一个在东一个在西,但是,因为从那个时候开始发生的世界格局的变化以及我们各自在这几十年当中不断的修行,我们在曼哈顿的一个古老的酒吧碰到了一起。
当我们举起酒杯,那深红色的液体在透明的酒杯里碰撞,激起的酒花,挂在杯壁上久久也不下去,流啊流啊,流入我们的眼底,那里流淌着一个时代,我们拥有过的一个共同的时代。
原来那遥远的情怀,那遥远的梦想,从来不曾死去,虽然无人能够将它们定义,却依然在我的血液里,在我的脑海里,开着美丽的花儿。我能抚摸到那一颗颗柔嫩的花瓣,似那无限缠绵的故乡的栀子花。
我和他因我们曾经拥有的共同的年代、那些遥远的故事而感到亲近,我的内心从此感到一股莫名的柔软的情意。这真是我极大的造化,似乎这就是前世的缘分。
这些天我写着这篇难以言尽的文,心里一片柔情,想着当年那场夭折在襁褓中的爱情,狂风暴雨中他用他的臂膀和一颗纯真的心给了我最安全又温暖的港湾;也想着几十年后这前世埋下了因果的相遇,他那浴火中顽强重生的生命。
“一切苦难都没有泪痕”,千帆过尽,我还能爱,我依然快乐,我感恩上苍一直让我如此幸运。
只是那一年我不知道,我才二十,我还年轻,我不知道如何用我的双脚去丈量这个世界,如何让那颗迷茫的心去感知我的未来。还有一年,我将走出校门,走向自己的人生。
(未完待续)
第一稿
2018年11月至12月1日,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