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鲤抄
『楔子』
我第一次见到她时，火光似一片鲜红的枫林漫天舒卷。眼前的画面被炽热的空气扭曲，我用尽最后一丝气力，也没有看清她的模样。陷入黑暗前，只记得她身着极美极艳的红裙。衣襟上的红莲怒放，一如粉泪凝血。合眼的一瞬，眼角有微凉的液体滴落。
醒来后，她已不见。我四处寻觅，却杳无音信。一切好似一场大梦，梦醒后，了无痕迹。
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她。
『壹』
于梦中惊醒时，我大汗淋漓。
严冬时节，天寒地冻。屋内的烛火微弱得如同喘息，身着湿透的单衣，我摸索起身，慢慢推开木窗。刹那，寒风携着细雪扑面。我猛地一颤，茫然远眺，目光所及处，只有白，一色而已。纠缠梦境的艳红裙袂已无处可寻。
汗水仿佛在飞雪肆意中冻结成冰，我无力分辨是身体的颤抖还是内心的哽咽。闭上眼，梦境里的一切已恍如隔世。长叹一声，我欲睁眼，却有细雪落于眼角，转瞬成水，悄然滑落。我一颤，犹疑着伸手，拂过眼角的湿润。指尖微凉，似滴落的女子之泪。刹那间，碎裂的过往零星散落，熟悉的感受汹涌而来，我睁开眼，泪水顺着脸肆意而下。
我名为浅溪，世居扶桑。而今身处泰安小院内，以绘画为生。这些全为邻里所诉。我对曾经一无所知。
我只知，我名为浅溪，为遗失过往之人。
『贰』
我对身居的小院十分熟悉。据说，我在此居住已逾十年，邻里都是相熟之人。
周遭人皆称我家中曾遭走水。当时，我不知何故，在家中不愿离开。邻里试着劝我逃生，我却不予回应。众人皆以为我再无生还机会。可是翌日，又发现我倒在屋外，而家中安然无恙。前夜的火光漫天，好似幻觉。
「这大火若不是众眼所见，真以为是大梦一场。」
我握着书卷的手紧了紧，邻里长辈感慨的长叹好似钝极的刀，在我心头磨过。一刀，一刀。未曾见血，却疼痛刺骨。
只因我知道，那不是梦。奈何于我而言，比梦更远。
『叁』
城北有户人家，女儿将要及笄。按习俗，要由画师为其画像，以备择婿。我应邀前往。
那户人家在泰安已算富庶。我侯在大厅，小姐由婢女搀扶，低着眉眼，缓步走入大厅。我含笑颔首，举笔示意。她便徐徐抬头，目光盈盈，眼角泪痣泫然欲泣。
我怔愣，墨汁滴落宣纸亦不自知。 断裂的回忆处，有人笑言「相传泪痣是三生石上刻下的印迹，转世亦无法抹去。」
那是我的声音。
我低下头， 神思已不知飞往何处。直到身旁婢女迟疑出声，我方回过神。笔下女子红裙艳烈如灼灼新桃，明眸流盼处，墨泪一点。画中人极美，可与那小姐，只容貌三分相像。神色仪态，皆是另一人。我忙作揖道歉，另摊画纸，笔尖却始终颤抖，无奈只好搁笔，道歉告别。
回到小院，我将卷起的画细细铺开。春风卷起庭前落花，轻柔落在画中人的面容上。我轻轻拂过画卷，颤抖的指尖掠过鲜艳的裙袂，仿佛触摸到回忆。
这是梦境外，我离她最近的一次。
可我仍不知她是谁。
『肆』
坊间近日颇为热闹，似乎是来了个道士。
我从不信鬼神，因而对此漠不关心。独自坐在院内看画时，已能够隐约听见蝉声起伏。我呷口茶，恍然意识到，立夏已过了。
隐约间似是欣喜的，但为何欣喜，我想回忆，记忆却如白纸般空无一物。我懊丧地叹气，为自己空缺的前半生。
「为何要独自叹气呢。」我回头，男子身着青衫，笑得温和。「在下青岩，游历时偶经此地。」我闻言，细看了他一眼。剑眉星目，并不似通常道士神神叨叨的模样。也难怪众人都看个新鲜。
可我素不信这个，便淡淡打发他「我本不信鬼神，兄台另寻去处罢。」 他听了，只一笑「存在与否，本是定数。听完我所说的，信与不信，在你。」他敛了神色，正容道「你的失忆，本非意外。是红鲤妖，施了咒罢了。」
我的手一顿，滚烫茶水溅在手背，却恍惚未觉。
「我凭什么信你。」
「凭我能让你回忆从前。」
『伍』
我不知为何会信一个素昧平生之人。也许是因为这段梦境缠绕我太久，也许是因为我太想知道答案。关于我的过去的答案，关于……她的答案。
青岩递给我一杯水。他说，饮下水，就能回想起从前。
我接过，一饮而尽。耳边风声呼啸而去，似悲伤呜咽。失去意识前，我抬头看天。夕霞在苍穹间肆意泼洒，一如梦境里火光染红了天边。我合上眼，不知此举究竟是对是错。
可流年本匆忙，人间亦仓皇。
对错何妨。
『陆』
我名为浅溪，世居扶桑。而今身处泰安小院内，以绘画为生。
我擅画人像，生计所需外，却不常画。只因为我最爱画的，是锦鲤。
在泰安的小院内，我特地请人掘了一个池塘，种了荷花，养了数尾锦鲤。几尾锦鲤中，有一尾红鲤，最为艳丽灵动。数次逗弄，只有她渐渐与我熟悉。我讶异她竟通人性，对其喜爱非常，常为她画像。而她会以鱼尾拍起水花，作为回应。
她陪我从惊蛰到霜降。似乎夏季时，她尤为开怀，穿行层叠莲叶间。许是喜爱池塘中荷花盛放时的四溢清香吧。蝉声相伴的盛夏，我不外出作画，只与她嬉戏。生活自在悠闲。
若不是那日，这般的盛夏会有许多。
若不是那日。
我并不知那火是如何起来的。我只知，红鲤还在水中，我要救出她。若是救不出，那便陪着她吧。我本无牵无挂，没甚大不了的。
空气被烈焰炙得火热，我坐在池塘边，邻里的呼喊声被隔绝在外，我恍如未闻。温度持续上升，我几乎感受到烈焰舔舐脖颈的灼痛，呼吸变成奢侈。可心从未像此刻这般宁静。我含笑，向池中的红鲤伸出手，「不用害怕，我会陪着你。」
红鲤眼旁，有一块小小的黑斑，一如美人的泪痣。恍惚间我看见，她在流泪。
再然后，是梦境中不断重复的画面。
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记得她的衣襟上层叠的莲花，似血着泪。
还有她遗落在我眼角的泪水。
我自始至终都没看清她的模样。但是，红鲤她一定是带着泪痣的妩媚女子。我知道。
我知道。
『柒』
醒来时，青岩坐在我身旁。
他抬头看着天，仍是蔓延天际的艳丽夕霞。他没有看我，只开口道「她是个修炼千年的红鲤妖，本来接近你，是想取你性命。」他顿了顿，扯出一抹笑，似讽刺似感慨。「可她动了情。」
「妖鬼动了情，必然化为飞灰。就像飞蛾扑火，不是因为愚蠢，只是命数罢了。」
「她用最后的修为对你施了咒，希望你忘掉和她的一切，可她又舍不得让你完全忘掉她。很矛盾吧，可爱情本就是矛盾的。」
『捌』
「她……在哪里。」
「三生石旁，轮回路上。」
已经不记得是第几日了。我在书房中描摹红鲤的模样。鲜艳灵动的，红鲤原来的模样。
她陪我嬉戏的模样，她掀起水花的模样，她在荷花间穿行的模样……还有她最后在池塘中，流泪的模样。
黯淡的灯花下我细细描摹，记忆中她的每一种样子，我希望能都记录在画纸上。就好像，若我能完整绘下她身上每一道优美的花纹，她便会离开轮回道，回到我身边一样。
好像。
泪水难以抑制地滑落，滑过眼角，她的泪熨帖过的地方。
我心知，不可能。一切已是尘埃落定。不管我将她画的如何鲜活，她都不会回来了。我的红鲤，不会回来了。
我丢开笔，走到小院中。她曾住过的池塘如今被荒草覆没，蝉声愈演愈烈，夏已经这么近了。
可是她不在了，再茂盛的夏天，再美丽的荷花，有何意义。
你用轮回换我的枕边月圆，我却在梦里追逐你被火光描摹的容颜。只我一人，孑然一身。
『玖』
「她一定不愿意看到你现在的样子。」
我抬头，是青岩。我不知道他离开了多久，为何又在如今出现，我并不在乎。
他蹲下身，直视我的眼睛，一字一句道 「她，一定不愿意看到你知道真相后，是这个样子。」
我讽刺地勾起嘴角，不置一词。
他敛容道 「她与你诀别，是因为眷恋极深。你怎能辜负她的一片苦心。」
我心头微震，敛了神色。青岩轻叹一声，眉眼柔和了许多，道 「她现在很好，转世的人家待她极好。她一直向往凡人的家庭，如今她的心愿也算了了。」
想到她如今幸福，我不禁微笑。青岩起身，像他随意出现那般随意地离去。
「来生太远，承诺过的话，今世就完成了吧。」
「好好活着。」
『拾』
我将红鲤的所有画像，收殓到檀木盒中，与她挚爱的莲花埋在一处。
人生一世，白云苍狗。执念的一切，过往的一切，就以这样简单的方式落幕吧。
永别。
灵感来源于银临的《锦鲤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