巫师圣女和小男孩|短篇
彼时遇见他,他大概只有十一二岁,是一个愣头愣脑的小男孩,瘦瘦小小的个子,黑黢黢的栗色皮肤,总爱穿灰褐色的马甲和被磨的脏兮兮的深蓝色裤子,这样一个人埋在人烟里怎么也不会被人注意到的。只是他偏偏那么特殊,脖子硬的像是一块石头,遇到谁都不肯低头,遇到“神”也是。
那时我13岁,是一个“圣女”,被所谓的巫师亲手从父母手里买来的圣女,巫师说我的八字正和神灵相合,就带着我四处招摇撞骗,那时我的脸上长满了雀斑,瘦弱的脸上眼窝深陷,每天耷拉着眼皮,像是睁不开的样子,硕大的嘴唇因干瘪而沟壑满布,巫师说我难看,给我头上套上了一个白帐子斗笠,我每天都是那样,带着斗笠端坐在不同的人群面前,看着他们朝我跪拜。
那天,我坐着巫师的马车来到了男孩的村庄,他们的祭堂是在一个狭窄的屋子里,黑漆漆的,挂着红布条,四周摆着几支红色蜡烛,我坐在最前面的桌子上,炉中的烟气将我熏的喘不过气,我不停用手揉着鼻子眼睛,眼泪哒哒往下落,巫师总是走过来拍拍我的后背,示意我注意姿态。我坐正了些,可眼睛熏的生疼,鼻孔像被人戳中了腋窝,痒,实在是痒!
“啊欠!”一声喷嚏,惊的在我面前跪着小声祷告的几个人都噤了声,后面跪着的人更是吓了一跳,连忙磕头。身旁的巫师脑门惊出冷汗,我可以想象结束后巫师一定会拿着赶马的鞭子追着抽打我,我不敢再动,巫师走向人前道:“恭喜各位,神灵是告诉我们他看到了你们的诚心,这是回应,是回应!”
众人闻声磕头更甚,前面一排长者更是痛哭流涕。我心下才放下来,就听到不远处有人在咯咯作笑,就在那个角落里,我微微撩开斗笠的白帐子看到那是个黑黢黢的小男孩,对,就是他,他竟然在笑!
我皱起眉头,心里像是窝了火,硕大的嘴唇更加鼓胀。没有人嘲笑圣女,从来没有!
众人都闻声去看,前面一排长者均不再哭泣,也怒气冲冲地看向他。他笑的更欢了,整个身体都在抖动,他捧着肚子头往后仰,笑一会又迅速抽吸一口气,笑的接近无声。他身旁有个灰衣老头,一巴掌拍在了他的背上,由于力气太大,他直接趴在了地上,栗色的脸上粘了灰,一深一浅像是被半剥的栗子。看着他狼狈的样子,我险些笑出声。
他不再笑了,干咳了两声,又迅速爬起来,众人围着他,让他向神灵磕头,向代表神灵的我这个圣女磕头,他不从,脖子硬的像石头,仰着头,全身都用着力,又朝天努着嘴。任凭有人拍打他的脖子,拍的通红。
我心下有些还怕了,他只是一个小孩子,怎么能被这么虐打。可拍打的声音还在继续,越来越像是打在我身上,我眼睛里涨满了水汽,差点掉落下来。
巫师不管,只在我身旁站着,我拉了拉他的衣服,他又躲远了些。
突然,轰隆一声惊雷,天就下了雨,屋里的人着了魔似的对着我发了疯的跪拜,他们几个人把那个小男孩拉了出去。屋里更暗了,烟味更浓更烈,我接连咳嗽着,底下人们磕的头都抬不起来。
暴雨如注,我们被安排在宽敞的房间里,我摘下白帐子斗笠看窗外,巫师在一旁的桌子旁摆着八卦,算着吉凶。
“小花还在车上,车上没有给它留食物。”小花一只没有尾巴的小花狗,是巫师的,也是我的。
“去吧,把它带过来!”巫师没看我一眼,“别让人认出你。”他提醒一句,左手指了指门就不再说话了。
我穿上雨具往外走,看到了远方在暴雨中愤怒的人群。
小孩被七手八脚的捆在高台的木架子上,暴雨倾泻在他脸上,雨太大了,把人群都赶到屋子里,独留他一个。
看到没了人,我蹑手蹑脚的走到他身边,用袖子遮住脸问他:“小孩,你在祭堂里为什么要笑。”是,那是我最好奇的一件事,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应当是虔诚的,除了他。
小孩看着我,雨滴打的他睫毛发颤,他紧闭着嘴巴,栗色的脸在雨水冲刷中微微发亮。
许久,他都没有说话。无奈,我将怀中的准备包狗的破衣盖在他身上,他奋力摇了摇头,破衣落在了地上。
“你走!”他吼着,声音可以穿破雨线去到人们的耳朵里,我惊慌失措地捡起地上的破衣跑走了。
第二天,天色阴沉的发皱,人们仍旧围跪在祭堂,他们说要将小孩杀死,奉祭神灵。
我在发颤,双手在发颤,斗笠也在发颤,可说不出一句话,我伸手够到了巫师的袍子,巫师这次没有闪躲,他站出来对众人说:“虽然昨日惊扰圣灵,可我已推算过,不必以人相祭……”
巫师话说到这里,众人眼睛瞪的滚圆,像是牛的眼睛,恶狠狠的快要把我们吃掉,巫师也因这气势后退了两步接着说道:“但必须以血相祭,须祭三牲,也可…可…断这小孩…一根指头!”
巫师彻底没了气势,躲到我的身后,接着,面前的人群在昏暗的烛光中变得欣喜,他们七手八脚把小孩按到我面前的桌子上,左手食指被摆了出来,人群身后站出来一个肥胖的大汉,手中的菜刀因锋利显得格外刺眼。
“砍!砍!砍!”众人一顿一措地像喊口号的叫嚣,我身体发抖,我的身体连带桌子都在发抖,可是面前没有人在意我。
小男孩,那个面色苍白的快没有血气的小男孩,咬着牙,身体青筋暴起,四五个壮汉按着他,他的脖颈像是钢筋,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手指。苍白的脸又有些发红,红的像是马上要开裂的山果。
“砍!砍!砍……”声音在喧嚣中消失了,我的脑袋开始变得模糊,可我的眼睛清醒着,我看到大汉扬起手中的刀,他也咬着牙,眼睛圆滚滚的,汗珠滴在小男孩的身上,刀落下了,我的眼睛却成了一片黑暗。巫师的手不知什么时候扯下我的斗笠,捂住了我的眼睛。
一声惨叫惊破狭窄的祭堂,人群静悄悄地,我也瘫靠在巫师的身上。
“我的手指,我的手指!”男孩的声音似被戳了窟窿的鼓,沙沙哑哑的,还有些发颤。
他的血手指被人装进盘里,拿上了祭坛,而男孩却被几人拉出了屋子,血和泪流了满地。
“是我,是我打了喷嚏,他才笑的…”我嘴里鼓鼓囊囊的轻声念叨着,眼泪哗啦啦流出来。四周的人开始注意到此刻没有戴斗笠的我,他们看到了我丑陋的脸,长满雀斑的脸上挂着沟壑满布的硕大嘴唇……
他们紧咬着着嘴唇以免自己笑出声,行为也变得粗鲁,他们将我从台上撵下去,因为我还是圣女的身份没有更过分的举动,我急忙将斗笠遮到脸上。
他们同巫师商量着,明天再开一次祭坛,献上三牲和五谷,并承诺了巫师一笔钱财。巫师笑嘻嘻的应和着。
可当日深夜里,悄无声息的时候,巫师把我叫醒,我模糊中看到他背着行李,怀里抱着没尾巴的花狗,脸上拧着深深的沟壑,狭小的眼缝中透露着惊恐:“快走,现在我们必须离开,他们是一群疯子!一群疯子!”
这些年来,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巫师如此的恐惧,我慌乱扯了床边的衣服,戴上斗笠,躬身跟在巫师后面,
当我们来到马车跟前,却发现马儿不见了,马车的轮子被人卸了去,巫师愤恨地往地下跺了一脚,嘴里发出一声短叹。
“一群愚民!”他暗暗骂着,突然发现面前的景物越来越亮。
是他们,那群人来了,举着火把和油灯,把我们牢牢地困在了角落里。我恐惧的躲在巫师身后,巫师怀里的小花狗也害怕的呜咽。
他们像是一群失智的走尸,或愤恨,或傻笑的靠近,抢了我们的行李和小花狗,把我们张在一个破旧的网罩子里。
“杀!杀!杀!”一顿一措有节律的喊声再一次充满我的耳朵,我尖叫着哭泣,巫师愤恨地骂:“要杀圣女,可是要遭到报应的!你们这群愚民!”
可人群无动于衷。
一个女人站出来:“你们两个骗子,该死!”
“对,骗子该死!该死!”人群应和着将我们吊了起来,底下摆满了木柴,“烧死他们!烧死他们!杀!杀!杀!”
愤怒的人群点了一把火,木柴牵连着木柴都愤怒的燃烧起来,巫师还在怒吼着诅咒着,他的嗓子几乎要发不出声音:“这是逆天而行,神灵会给你们降下罪过,你们会终日疾病缠身,会下连日的暴雨淹没你们,晴天会降下山火,烧尽你们的田地…会晴空天打雷劈……”
说到这里,天空正中闪现一条白紫的大闪,恍如白日,将众人面目照的清楚,片刻,一声闷雷响彻天地,兴许是巫师的诅咒在他们心里奏了效,一些人惊恐地开始逃窜。
紧接着,珠子般的雨哗哗砸向地面,将剩余的人群也吓跑了,地上的火很快被浇灭了,巫师瘫在网子里,再也说不出一句话。
许久,他来了,那个披着雨具的缺一只手指的小男孩。他看着我们,黑夜的雨里看不见他的面色和神情。
是我们害他被打,害他丢了一只手指,我说不出求他的话来。口中嗫喏半天说了一句对不起。
他走上前来,递给我一把匕首,“东边走一段路,是你们的马,走吧,以后别再回来了。”
巫师面色欣喜麻利地斩断绳索,拉着我离开,我从口袋里掏了掏,将一个裹着细长东西的留有血渍的手绢递给了他,“是我偷回来的。”我轻声说。
他接了,对我点了点头。
雨还落着,我们趁着慌乱的雨,逃离了那个村庄。
临走前我回头,看到一位灰衣的老者和小男孩站在一块,目送我们离开。
我们逃离了村庄,回到了巫师破旧的屋子,巫师愁容满面,眼睛红彤彤的。我们没尾巴的小花狗,被那群人劫走了。
巫师简单为它置办了一场法事,而后将关于巫师的工具都烧光了,他在床底下的缝里掏出来他这些年存的很少的钱财,给了我一些,让我回家去。
可是我没有家了,我的家空荡荡的屋子里,父母和弟妹早已不知所踪。
我又去找巫师,坐在他家的门廊下,一坐就是三天,像是那只没尾巴的孤零零的小花狗,它也曾在巫师的门廊下守着,直到巫师把它迎进屋子。
当然巫师还是给我开了门,他总是心软,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我们用巫师存的钱做了些小生意,积蓄攒下来就开了个铺子,巫师有些老了,他总在后院,躺在躺椅上,养了几只小狗,每天说着胡话。
“那群愚人啊,真是罪恶。”
“是你先骗了人家”我回。
“他们不信所谓的神灵我骗他们什么!”
“总有清醒的人,而且会越来越多。”我答。
他不置可否,歪歪脑袋又想到了另一件事,本来就小的眼睛眯成一条缝,“我的小花狗还在那个村子里,你什么时候得空就接它回来吧…”
我胡乱应着,起身回到了铺子,想着十几年了,就算小花狗活着也该老的走不动了,何况小花狗在那群疯狂的人里,也不可能活了。
是啊,我们躲了十几年了,那里的人估计已经把我们忘了,我想如果得空,就回那个村子看一看,去找找小花狗的踪迹,或许还能看到那个断指的男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