茫茫这个美丽的词

作者：黎荔

茫茫，意指广阔，深远，空旷。一个如此美丽的汉语词汇，我非常喜欢使用的形容词之一。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白云何渺渺，天地何茫茫。”“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上穷碧落下黄泉，两处茫茫皆不见。”“醉不成欢惨将别，别时茫茫江浸月。”“天苍苍，野茫茫，风吹草低见牛羊。”“十年生死两茫茫，不思量，自难忘。”古人已有这么多经典的“茫茫句”了，今人只要面对辽阔旷远、模糊不清、纷繁纷杂的场景或事物，在脑海中便会油然生起“茫茫”这个形容词。“茫茫”不但有着独特的韵味和深邃的意境，作为一个叠音词，在听觉上还有一种回环往复的语音美感。

茫茫可以形容大雨。只有倾盆大雨才是茫茫的感觉。从阳台看出去，见不到雨线。整个城市一片白。混沌的白，白茫茫的白。如果这时行走在滂沱大雨中，雨伞外面是一片滔滔的白，雨伞里面则是黑沉沉的。视觉的世界几乎都消灭了，留下的仅仅是嗅觉的世界——雨的气味。白色面筋似的大雨，有时哗哗地落足一夜，白茫茫一片，什么都在雨声中变得模糊而遥远，世间的一切都湮没在这场大雨的苍苍茫茫里。

茫茫可以形容大雪。在蔚蓝的天空下，白茫茫一片的雪地闪着阳光，像绒毯般灿烂耀目地在原野上铺展。大雪纷纷落下，仿佛是天上的宝石一样的雪花增添了大地的华丽。如果你此时行走在茫茫雪路上，大雪密密麻麻地飘落在地面上，使得一切看起来都冷冽而明亮。大雪很快覆盖了整个天地，一切看起来都是银装素裹的，凛冽而清净。寒冷的雪夜来了，夜阑人静，万籁俱寂，上下一白，天地茫茫，雪地中孑然独行的你，真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一身寂寞，千万孤独。

茫茫可以形容黄昏。在一片茫茫的原野上，夕阳挂在天边，薄云轻飘，倦鸟西归，浅草没蹄，野花盛放。有一对人儿，手牵着手，微风扑面，一个衣裙飘飞，一个温柔如水。他们一路走来，坐在山坡上感受茫茫黄昏。白杨萧萧，草木葱笼，远山像幻觉默默停留一会，淡红色云朵好像在远山静止不动。一天的日子也有它的边界，走到夕阳西下的时候，是一天时光走到了边界之上。黄昏是一道界河，河的这边是白日，河的那边是黑夜。当熔金一样的落日渐渐隐进地平线，大地顷刻沉入黑暗，坠入茫茫黑夜。

茫茫可以形容月光。月光虽然银耀，却不冷绝白绝，触手成冰，而是轻抚微有煦温，美得有情有意，熨贴可人。抬头望，月色茫茫，那样含蕴柔情。古老的历尽千载的月儿，悠悠然，独步中天，以一份银白洒遍无数屋瓦、窗扉、庭院，让人间千壑生烟，万物滋润。碧空明月，谁能不喜爱并且仰观这份宁静、恬淡和蕴藉呢？谁能不在这样的月夜，在如霜如雪的月光中举袂迎风，仿佛自己也要成为一缕宛转的气流，融入这洋溢润泽气息的朗夜。

茫茫可以形容烟波。站在水天茫茫的大海边，极目远眺，可以看到极其渺远处的水天交界线。你会想起“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这些诗句，看海天一色，烟波苍茫，站立在茫茫无边、神秘莫测的汪洋之侧，你会感觉自己好像是一个弃儿，被抛在茫茫沧海的堤岸。如果是独自一人在一片四周濒水的小岛，周围没有任何依靠而只剩一片茫茫的水域，那就更淹没在世界范围内的孤独中，没有人能解救，也没有人能慰藉。

茫茫还可以形容命运。人在世上，就像茫茫宇宙中的星星，偶然碰上某一个人，成为爱侣，无法解释这种偶然性，只能名之为“缘分”。你想想看，人海茫茫，众生芸芸，两个差一点就插肩而过的人，却被命运拉得如此之近，彼此交换温暖和慰藉，彼此享受给予和回报——这一切的发生，是上苍恩宠的礼物，是生命原始的传奇。但在人生前方的路口，谁又知道呢？也许明日分别后又将相隔千山万水，茫茫的世事、自我的命运怎能预料？我们都不过是一颗往复滚动、遍体鳞伤的石头，狂风骤起，惶然四顾，看不清现在，也找不到未来。

浩浩愁，茫茫劫，一场大疫过后，大家尚惊魂未定。在这个乱离时代，世界动荡起伏，往前看，多少人两眼茫茫。我们都站在生命的茫茫荒原上。有人想掌起一盏灯，照亮茫茫黑夜。有人发现茫茫天地间，自己已一无所有。还有的人，想要越过茫茫宇宙，告别地球这颗小小的脆弱的蓝色星球，到下一个星球去，到最后一个星球去。已知的事物是有限的，未知的事物是无穷的，继续开拓星际大海是他们这一代人的职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