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乡土故事

我欠你一句对不起

2019-07-15  本文已影响25人  乔零

在我上小学的时候,我们班有一个女孩,女孩很安静,不爱说话,没有朋友,总是孤孤单单的一个人,孤僻得让人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她叫小倩。她长得很好看,个子很高,她有一双漂亮的大眼睛,一直留着齐颈的短发,头发乌黑,皮肤白皙,脸蛋细腻精致,五官分明。虽不说特别漂亮,但容貌端正,看起来很让人舒服。那时对我来说,她和其他女同学的样子其实没多大区别,只是长大后回想起才发现,其实她比其他同班女同学要美得多。假若现在能见到她,她会是个亭亭玉立落落大方的少女模样。

她的穿着一直很朴素,从来不穿裙子,也没有花花绿绿的衣服,总是时时穿着一套灰褐色的中山装。我不知道该怎么称呼那种衣服,只是觉得很像中山装,所以只能暂时叫它中山装,但比中山装好看一点。她的上衣领子外翻,像两片树叶一样贴在胸口,腰部两侧有两个大大的口袋,几个简单的扣子从胸前往下排,将宽大的衣服收紧,修饰出她瘦小的身躯。她裤子是灰色的,有细细的黑白条纹,宽大的裤腿将她的细腿遮住,走路的时候两条宽大的裤腿就一直晃荡着,裤腿末端时而露出她小巧的脚尖。

我想不起来是在几年级遇见她的,大概是四年级吧。

我家在农村,小时候我在村子里唯一的一所村小上学,村小有四间教室,每间教室有一至两个年级,全校老师只有三四个,他们应该是从城市里过来支教的志愿者,因为每一年我的老师都要换一波,在岗教师不会这样匆匆的来又匆匆地走。三四个老师,愣是管着五六十个一到六年级的小孩儿,很是辛苦,好在我们知道受教育的不易,大部分时候都很乖。

小倩是从外地来的,我当时不知道她具体从哪儿来的,直到现在她整个人对我来说都是一个谜。

她和她的父母和一个弟弟住在学校旁边的一个租来的屋子里。我偶尔会路过那里,那个屋子很小,从门口向里看就能看到里面的几张床和一张饭桌,还有一块大木板隔着一部分空间,被木板隔着的部分应该是她的床。

她家门口搭着一个棚子,棚顶是一面摇摇欲坠的粗帆布,用来遮挡随便遮挡一下小风小雨,棚顶下乱七八糟地摆放着锅碗瓢盆,旁边还有一个铁质的火炉,一个火架上放着一口大黑锅,一堆小木柴摆放在旁边。那应该就是他们做饭的地方。

她们家的贫穷显而易见,然而那个时候大多数人都很贫穷,见怪不怪,只是长大后回想起,突然觉得我们的那段岁月真的是太贫瘠了,就像一片没有长任何植物的黄土地。

他的父母好像是护林员,平常在村子周围的大片的山林里巡视,一个月能在林场里领点工钱,供养着这两个待在家里的姐弟俩。

他们是外地人,至于从哪儿来,我们那帮孩子从来不在乎。

小倩的母亲是个暴脾气,常常站在自家门口爆粗口,也不知道一天都在吗骂些什么,和本地人有些什么争端就骂本地人,随随便便就骂天骂地骂世道,生起气来就在门口大叫,叫完就哭,有些神经质,不知道是不是受过什么刺激,而且该不会和本地人搞好关系,以至于他们一家都不太受别人待见,我和我的同学都躲着她的母亲。

她的父亲性格懦弱,对脾气暴躁的母亲无所作为,也不会管着媳妇儿。媳妇无理取闹时会拿小倩出气,经常打骂小倩,我后来才知道小倩的妈妈是她的后妈,不喜欢小倩这个女儿,只有小倩的弟弟是她亲生的,她对小倩的弟弟倒是格外心疼。有什么好的东西全给儿子了,小倩呢,一年到头都没几件衣服可以换的。

自小倩来到我们班上以后,就不断有人对她指指点点议论纷纷,说她没妈妈,是个没妈要的孩子;小倩不爱说话,于是就有不少人叫她哑巴,男的女的都有;有特别闹腾的男同学会搞恶作剧——在小倩的书里夹蟑螂的尸体,在她的座位上放小虫子,在她书上乱画……在她即将坐下的时候抽掉她的凳子,让她一屁股坐在地上,然后看着她灰溜溜的样子哈哈大笑。

小倩很坚强,很少会哭,但眼睛红润的得明显,安静的时候会一动不动地趴在自己的桌子上,埋着头,谁知道是不是在哭。

身处那样的环境当中,我不知不觉被我那些不知轻重的同学影响了。原本生性安静的我竟有过几次跟风的捉弄,我曾将我沾满粉笔灰的手拍在小倩的背上,让她的衣服印上我脏兮兮的手掌印,小倩没有管,只是对我无奈地笑着,配合着我们的捉弄,然后无助地趴着。轻轻啜泣。

我在旁边,跟着不明所以的小伙伴,没心没肺地笑着。

我在最该保护她的时候却反倒助纣为虐,这是我一生当中难以磨灭的污点,直到现在我都没原谅那个曾经不懂照顾别人感受的自己。

小倩没有朋友,一个都没有。

她没有同桌,同学们都孤立她,也不知道为什么,没有人愿意跟她玩,因为她也不会和别人玩。

她太安静了,我们主动跟她说话她都不会应答,就连我们对她搞恶作剧她也没有什么表示。没有抱怨,没有打小报告,更没有破口大骂,只会整理整理自己的头发,慢慢地收拾一身的狼狈,然后趴在桌子上,埋着头,一动不动。

我知道她在哭。我坐在她前面,我时常能听到她的啜泣声,但她在竭力地抑制住自己的哭声。

老师上课时叫她起来发言的时候,我们才惊异地发现原来她还会说话。

老师每次提问她,她回答声音都很小,小到连坐在前桌的我都不一定能听的清楚,更不用说讲台上的老师和稍微远一些的同学们了。

同学们一开始都会鼓励她,教唆她勇敢一点大声一点,但她的声音总是提不上来,好像喉咙里卡着什么东西,讲出来的话自始至终都像是蚊子叫一般。久而久之,同学们都失去了耐心,从最初的鼓励变为了嘲笑,老师对她提问的次数也变得越来越少,她说的话,也变得越来越少。

老师为了改变她羞怯的性格做了很多努力,时不时地会找她单独谈话,让她多和我们玩游戏,还去她们家做许多次家访,但我们也没见她有什么改变。

我不知道小倩为什么会是这个样子,我有时候甚至觉得小倩的精神有问题。她太安静了,安静到让我有些害怕。

也许她以前受过很多苦。我想。

老师趁小倩不在教室的时候跟我们提了一些她的身世,当我们从老师那里得知小倩现在的妈妈其实是她后妈,而且时常打骂小倩以后,我心中的猜想终于被证实。我们再也没有跟她开玩笑,再也没有捉弄过她,只是也没有主动跟她讲话,因为我们知道,无论我们怎样和她搭话,她都不会理我们。

有一天放学,我们路过小倩的家,忽然看见小倩的后妈正举着一根拇指那么粗的木条往小倩身上抽。小倩低着头,就站在她后妈面前,眼泪一滴一滴地落到她脚下灰蒙蒙的土地,然后在地上迸发出难以言说的悲伤。虽然流着泪,但她不敢哭出声音来,她喉咙里只发出嘤嘤的啜泣声,压抑得不成样子。也不知道小倩犯了什么错。我们想为小倩做些事情,但看到她后妈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我们都不敢上前阻止。几个女生看不下去,终于上前请求那个阿姨,说别打了别打了……但直到那几个心软的女同学也一同哭了起来,她妈妈也没住手。

我的心在那个放学后的下午,在那个看到小倩的眼泪的下午,在那个异常诡异而哀伤的氛围里,突然疼了起来。

第二天早上,我们一如既往地去上学,发现小倩有气无力地趴在最后一排,如同一只受了严重内伤的小猫一样。几个女同学上前安慰她,跟她聊天,还给她送小礼物,有她们自己折的心形折纸,还有用木头雕刻的小人,在小商店买的小玩具……小倩还是一言不发,就是安静地趴在那里,不时啜泣一下。

同学们放在她桌上的礼物她一眼也没看,直到上课,她才故作坚强地抬起头来,眼睛红肿得不成样子。我坐在她前面注意到,她一早上,都在呆呆地摸着那几个放在她桌上的玩具,木讷地看着桌子上的书,一言不发。除了上厕所的时间,她几乎就一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像。

我曾无数次鼓足勇气与她说话,单纯是为了跟她道歉。我想跟她说,我之前我曾跟风捉弄你,真的很对不起,我曾拿粉笔灰拍到你身上,你打我一巴掌吧,好让我的内疚少一点,要不你也拿粉笔擦拍我一下……

看着她趴在桌子上,我想去摸她的头发,就像摸我家受伤的小狗那样,多多少少让她觉得安心,但怕冒犯,毕竟我是男孩子,我这双手曾让她哭泣过。

思来想去,竟不知道该如何弥补我之前犯下的错,不知道该如何让小倩开心起来。

面对无言的她,我竟也无言相对了。

我对她的感觉,变得愈加疏远与陌生,疏远到就连她的眼睛我都不敢正视。

其实直到现在,我都想不出她的眼睛的样子,只是凭借当年余光瞥见的画面硬生生地在脑海中拼凑出她的样子——她的衣服,她的裤子,她的鞋子,她的头发,她的鼻子,她的嘴巴……就是少了眼睛。我只能想象一双美好的眼睛,安插在记忆里的她的画面,让画面中那双眼睛没有那么红肿,给她多一些活泼的形象……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没有再嘲笑过你,开始特别在意你所受的苦,你妈妈对你的每一次打骂,都让我心中感到无比难过。

我曾见到你孤独地坐在家门口,你前面是只会蹲在地上玩泥巴的弟弟。你盯着渐渐落下的夕阳,金色的阳光打在你苍白的脸上,远处的我,穷尽目光悄悄望着你,企图发现你脸上的什么细节,可能是希望发现你罕见的笑容。

我在暗处,自始至终都没有和你发生任何交流,你可能都没有发现我的存在。太阳下山,天边露出一片昏暗的红霞,你爸爸妈妈从林场里回来,后妈指责你没有做饭,碗也没洗,后妈开始又打你,你爸没管,直接走进屋里懒洋洋地躺在床上。你开始在后妈的打骂下抹眼泪,蹲在门口,边流泪边洗碗。你不知道我有多心疼,你也不知道我有多无奈。我想这时你一定很想念你以前那个妈妈,虽然我不知道你以前的妈妈在那儿,是否健在,因为你从不曾跟我们提起。

你缺乏安全感,谁来给呢?

我突然有种冲动,我想把你当成我的妹妹,放学的时候,我直接带你回家,离开你现在的家,来我家。你走在前面,我走在后面,我看着你的背影,在背后保护你,绝不让你受一丝委屈。回家后所有粗活都由我来干,爸妈骂起来都由我来抗,最大的心愿就是让你开开心心的长大。

可是我知道那不现实,我不敢管你的爸妈,也管不了,我也不是你哥。

我眼睁睁看着这一切的发生然而对一切都无能为力。

上学的时候,我坐在你前面一桌,不时会转过来帮你削铅笔。你用到短得只剩两厘米的铅笔被我扔掉,我抽出我刚买的中华牌铅笔递给你,你没有要,从垃圾桶里翻出被我扔掉的那截铅笔,固执地用着。你没有给过我任何弥补的机会,我写纸条你也不看,看了你也不回,我送的小礼物你从来不要,你甚至都没有正眼看过我一眼。老师提问,你答不出来,我小声告诉你答案,你就算不说话也不采用,留给我的就只是你永远低垂的眼眉和空洞的沉默。

直到一年后,你和你家人搬走,我和你都没有说上几句完整的话。

小倩啊,之后的很多年里,我失去了关于你的所有消息,关于你的一切都石沉大海,就连记忆都沉到记忆深海里。

你在远方某个角落,杳无音信,可能还在倔强地抹着眼泪,每每想到那个画面,我的心就很疼。

我对你的亏欠,居然就这样,让归还的日子遥遥无期。

一开始我至少是在心里保留着一些希望的,人生还很长,我不信在我漫长的余生见不到你。我总有一天会知道你老家在哪儿,或是打探到你家在哪儿,也许那时的你我已经摆脱了稚气,童年的那段往事都被珍藏。我会见到你,你会微笑,我也会微笑,我弥补我儿时犯的错,答应你所有的要求,无论你怎样数落我都不会有怨言,至少能让我内心能到很多宽慰。

你会笑着原谅我。你会跟我说好多话,就坐在你家门口,看着日落,你会说你的爸爸妈妈可疼你了,会说同学们对你真好,这几年过得很幸福快乐……

直到高中,距离你离开我们那个小村子已经过去了三四年,我才在繁杂的信息海洋中发现了你的一丝蛛丝马迹。而这蛛丝马迹,便把我一切的幻想都撕得粉碎。

小时候送给你你礼物的那几个小女孩,她们成了高中生,用上了当下最为流行的QQ,还注册了朋友网,其中一个女孩在朋友网里发现了你的踪迹,只是那时的你已经不在这人世间。

小学同学告诉我,通过朋友网,她联系到了小倩已经步入中学的弟弟,通过她弟弟,得知了小倩离开我们村子以后得命运。

小倩在镇子里上了两年初中,初三没读便辍学去打工了,她弟弟没说原因,但我知道一定是她后妈叫她这么做的。

在距离她家三千公里的海岸城市,小倩工作了两年,给家里汇了点钱,在某个不为人注意的时间,小倩失去了踪迹,与家人失去了联系。由于平常联系的少,她父母甚至都没怎么在意,电话打不通也没有任何怀疑,只有猜疑,只有毫无根据地揣测。她后妈在联系不到小倩以后,居然说小倩翅膀硬了,不管了这个破败的家,不管了这个破败家里的爸妈!

她是被警察找到的。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死了,她泡在一条江里整整一个月,尸体已经变形,腐败、发臭。

小倩的弟弟小时候曾叫过我哥哥,小时候我和他有过些交流,在电话里,他跟我透露出了更多不为人知的细节。

小倩被发现时,她一丝不挂地漂浮在一条江里,明显受到了侵犯……

他妈的她死的时候才十五六岁啊!他妈的谁这么狠心对一个这样可怜的姑娘下手!他妈的……

警方也是通过多大排查努力,才联系到小倩的爸妈。

小倩的爸妈甚至没有过去看一眼,在经过三个月的尸检调查后,小倩的骨灰被邮寄到家里。小倩的骨灰盒被她后妈埋在离家非常远的山坳里,她后妈甚至没有一点泪水,没有哭泣,没有哀怨,小倩的弟弟抱着姐姐的骨灰盒哭得撕心裂肺的时候,她都不曾有过什么明显的感伤。

小倩的父亲木讷地重复着一句话,说苦命的娃,说这是你的命……

听着小倩弟弟的叙述,我一连悲愤地骂了很多句他妈的……

我连说句对不起的机会也随着小倩的离开而永远失去了。

人生就是这样飘忽不定,说不上什么时候人就没了,意外从来都是让人措手不及,生命太脆弱了,在无法预测的命运漩涡中,小倩被无情地淹没掉了。而我,还徘徊在这怪异的人世间,留着多年来积累的愧疚,在小倩死后,愧疚感更为深刻,而且也无法挽回。

小倩的案子没有着落,警方直到现在都没有抓住凶手,甚至连凶手是谁都不知道。慢慢地,小倩的案子成了陈年旧案,真相也许永远也没有浮出的那天。这世界上有多少个像这样的案子都是以这样的方式结尾的呢?地狱空荡荡,魔鬼在人间。

小倩成了我一个心结,这个心结,就算是几年前到她骨灰埋葬的地方祭奠后也没消失。

是她弟弟带我到那个幽静的山坳的,几年前我骑着父亲的摩托车从家里出发,根据小倩弟弟给我的地址,穿越无数村寨,花上两个小时的时间来到她家,再在她弟弟的引路下,走上一个小时山路,才见到那个低矮的坟冢。

小倩的坟冢上长满了野草,没有墓碑。我用手帮她除去她坟上的野草,正如儿时帮她削铅笔那样……

他弟弟在山坳里摘了许多野花,捆成束,递给我,叫我哥。

哥,你把这束花给我姐吧。

我把这束野花放在她的坟头。

哥,只有你还记得我姐了。

是啊,记得又能怎样呢。

哥,我姐跟我说过,你对她很好。

我在她坟前,竟不由自主地流下了两行热泪。泪眼朦胧中,我依稀能看见她晃荡在我面前,模样还是当年的模样。

只不过她在笑,对我温柔地招手。眼睛不再红肿,面色不再苍白。

我伸出手去,她却化作一缕青烟,永远消散在毫不起眼的坟头上……

我嘴巴里不停地念叨着一句又一句对不起,眼泪划过脸颊安静地落下来。这对不起是为这个对她太残酷的世界说的。我代替所有让她陷入悲伤与绝望的人说对不起,代替不公的世道向她说对不起,也代替曾经欺负她的自己,向她说对不起。

但她永远也听不到了。

上一篇下一篇

猜你喜欢

热点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