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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廊下的石墩

2020-07-15  本文已影响0人  虬田
石头厝

“厝”是福建人对房屋的普遍叫法。

盖一次厝是一个男人一生的一大任务。父亲超额完成了这项重大的任务,他在知天命前盖了2次厝。

父亲第二次盖厝严格来说是扩建,因为就是在他第一次盖厝的旁边继续盖而已。从中可以看出父亲有深远的战略眼光,在第一次选址的时候不仅选在村公路边,方便出行,还预先做好了扩大的准备。

在那个没有什么节育工具的年代,一生到底会有几个孩子,真难以说准。村里有一对夫妻,关系紧张到天天一大吵,三天干一大架,却生了十一个子女,直到生殖系统像一条断源的河流,慢慢干涸了,生儿育女的任务才停止。

这位头发斑白、腰身佝偻的老母亲,两个干瘪垂坠的乳房,一个时常在孙子嘴里叼着,一个在最小儿子吸啜着。他们家左右被夹,无处扩展,黑瓦下的几间逼仄小房,插葱似的,塞满了大大小小的一家人。

厝可以单栋独立,也可以联排组成,屋檐向四周缓缓舒展,从高处往下看,一栋栋厝就像一架架展翅欲飞的B2轰炸机。檐下便是门廊,门廊绕房间、厨房一圈,一栋厝就呈一个“回”字形,单栋的这个“回”又瘦又长,要是联排的,联得越长,这个“回”字就越发的肥和扁。

夏夜,皎洁的月光轻轻地洒在门廊上,他便披着一身洁白悄悄地走近她的窗前,或学虫鸣鸟叫,或吹口哨。她的心被悦耳撩人的声音融化后,窗门就会羞答答地推开,甜美的乡村的爱情故事就此一次次、一代代地演绎下去。

父亲第二次盖厝因为时间从容,所以材料准备充足,厝盖好的时候,剩下了一些材料,不便堆放,便将这些剩下的材料送的送,改用的改用。但其中一块石头却送不出去,也无处可改用。

这块石头原本是用来做地基的,“基础不牢,地动山摇。”打好地基当然是盖厝的第一要紧大事,为了使地基牢不可破,因此得把软散的土铲去,换垒上坚硬的石头,梁柱立在硬如铁的石面上,厝便稳如泰山了。

石头来自山上。村子山上散落着一个个黑黝黝的巨石,它们就像上帝随意撒下的种子,只是上帝忘了给它们点化发芽,东一个,西一个的,冷冰冰地伫立在天地之间,成为现代石匠们采收的果实。

石匠们在农闲的时候,背上锤子和钢钎,在石头上叮叮当当地又敲又凿,砍肉似的一块块地卸下来,卖给盖厝或者筑堤坝的人。因为有这门手艺,石匠们的日子过得比较滋润,在村子里显得高人一等。为了提高效率,有时石匠还会在凿得幽深的石孔洞里塞进炸药,引信燃尽,“轰”的一声巨响,白烟滚滚中,石头便四分五裂,落花流水。

我们家剩下的这块石头肯定是炸药炸出来的。因为要是一锤一钎凿出来的,会有一个个明显的凿痕,且形状不是正方形的,就是长方形的,面平工整,垒起来严丝合缝。它不仅没有凿痕,形状也长得莫名其妙,既不是正方形,也不是长方形和菱形,歪歪扭扭的没个正形,又重,足足有100多斤。好在有一面还有些平整光滑,让人忽略去它那起伏褶皱的一面。

花钱花力气把这么大块既不中用也不中看的石头弄回家来,肯定是父亲看走眼了,他的英明因此要受到质疑了。父亲开始有些恼火,想再花大力气拖到河里扔了,眼不见为净。

但父亲那会忙,没功夫去搭理它,等到闲下来的时候,他的脑子也冷静了,精明的细胞又结结实实地填满了他的脑袋—决定把这块没用的石头扔在廊下,每天出门必定得看它一眼,它就像警示牌一样,提醒自己凡事要小心谨慎,不要做买这块石头一样的亏本买卖。

石头静静地呆在廊下的柱子边上,光滑平整的一面朝上,凹凸不平的那面朝下,因为不稳,怕我们这些小孩子去玩弄夹伤了手脚,母亲找了几块碎石片垫进去,弄得稳稳当当的。从此,它再也没有挪窝了,石头变成了石墩。

有意栽花花不成,无心插柳柳成荫。

父亲一生种地,村子都鲜少出,哪还有什么犯错吃亏的机会。这块石头履行警示的职责任务几乎为零,倒是发挥了其他大作用,这是父亲没有想到的。

图片来自网络,侵删

我发现,傍晚放学坐在石墩上,背倚靠着柱子,翻开小人书看是一件特别惬意的事。夕阳和晚霞斜斜地洒进门廊,柔柔的光线仿佛长了魔力,似乎唤醒了小人书里边的人物,他们一个个跑出来,和我一起赤足在田野上奔跑、欢笑。

于是,我经常一个人坐在石墩上,不时发出只有我自己知道滋味的“嗤嗤”笑声。几次,引起了母亲的注意,她走过来轻轻地摸了摸我的额头,确定我没发烧变傻了,才去做饭喂鸡。

斗转星移,春去夏至。小学五年级盛夏一个月圆的晚上,我照例舀起一瓢瓢水往赤条条的身上浇着,当把一身热火浇灭擦身时,我大惊,小便工具的边上居然长出了几根黑毛。但我不敢声张,我害怕自己变成了狼,因为小时候人变狼的故事听多了,狼的印象不仅很凶会吃人,而且全身长满了毛。

我内心忐忑,面上假装淡定,兵荒马乱地穿起衣裤,忧心忡忡地坐在石墩上。月光如银般地泻在门廊上,我的脑子一片空白。

此后,我坐在石墩上不再以看小人书为乐趣。但小人书仍然要捧在手上,它可以掩饰我醉翁之意不在酒的慌乱游离。

我眼光真正的焦点是投向路过的姐姐们。她们有的步行,有的骑自行车,尽管步履匆匆,但她们行走的姿态总是那么柔美,像柳条在风中轻摆,像金鱼在水中游弋,聘婷曼妙,楚楚动人,她们就像一块磁石,牢牢地吸引着我的眼球。

厝门前是村里唯一的公路,厝又安在村口。我坐在石墩上,就紧紧地扼住了整个村子的咽喉,进出村子里的姐姐们无一人可以从我的眼底下漏过。

开始,我眼睛还没转向她们,心跳就“砰砰”狂跳,小小的心脏仿佛要冲出胸腔,顺着姐姐们的脚步奔跑。几次过后,胆子大,目光逐渐定了下来。

其实真正掩护我的不是小人书,而是我年龄,哪个姐姐会在意一个嘴上没毛的小屁孩去欣赏她呢?

每次看着她们婀娜的身姿,身上有一股说不准的东西在涌动,就像肌肤被轻轻抚摸过那种痒酥酥的感觉,驱之不去,欲罢不能。当她们的身影渐行渐远后,心中又怅然若失与孤独空洞。

我在莫名的烦脑中成长。

但烦恼没有写在我的脸上。

那时的我虽不知道这样的烦恼是对是错、是善是恶。但我知道,这样的烦恼难以启齿,不可张扬显露,更不能放出来泛滥成灾,只能深深地捂在心底,让它窒息腐烂。

我到城里上了高中后,烦恼的来由才慢慢弄懂。石墩却被奶奶、母亲以及村里一个叫“大火”的近邻占据了。

“大火”是个小儿麻痹症患者,脑子不是很清楚。村里的老人说,“大火”这个样子可能是被名字害的,因为他五行缺火,家里人为了让他的火旺旺盛盛的,所以干脆叫他大火,可能没想到火太旺,把他的脑子都烧透了。

他的厝离我们厝约50米,但不在路边,小时候大人怕他乱跑,惹祸,都把圈在家里,20几岁后,再也憋不住了,经常窜到路上晃荡。

有一天,他晃荡到我们厝,正好累了,一屁股坐在石墩上,凉丝丝的感觉真是舒坦,然后他就像发现新玩具似的,爱上了石墩,时常跑到这里坐着看风景。看着看着,他也看出了门道,那对呆滞的眼珠子,蜗牛似的,慢慢地爬到过往的女性身上。

他很大方,毫不掩饰性情,见到穿得漂亮的女性,就笑哈哈地喊一声“妖”,或者“去找老公吗?”

回应他最多是“神经病”3个字。里头明显带有丝丝的嗔味。大火也不恼,咧着嘴哈哈笑,涎水在笑声中飘然下坠,鸡如获至宝,迅速凑过来,把涎水抢光。

奶奶和母亲占用的时间在周末和周一。大火摸着了规律,这时候他不会来抢占。可惜大火在石墩上没坐几年就去世了。

每个周末的下午,石墩就成了奶奶和母亲轮番守候的阵地,母亲去煮饭和喂猪了,奶奶就坐在石墩上;奶奶去喂鸡或收衣服了,母亲坐在石墩上。目光专注地朝着我们进村的方向张望,眼神里充满了期待、焦急与担忧。

有几年,我们兄弟姐妹同时在城里读书,不同年级,也不同学校,又没有电话可约定,所以回家的时间难以一致,只能一个个陆陆续续地回家。

奶奶和母亲望回家一个了,又继续坐在石墩上眼巴巴地望着。有几次我早到家,跟着她们俩一起望着姐姐回家,夜色慢慢笼罩下来,奶奶和母亲就站在石墩上,双脚高高地踮起来,颈伸得长长的,脖子上的筋一条条被拧得青青紧紧的,眼珠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村口。

奶奶见到我们常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的眼睛都望大了,才把你们望回家啊。”

因此,我们即使再顽皮,也不敢毫无预告的情况下突然不回家,即使遇到特殊情况,迟了也要想方设法捎口信告知她们俩。否则,奶奶和母亲会疯了。

1988年夏的一个周末突降暴雨,上游的水库顶不住了,泄洪解压,县城四周顿时一片汪洋。城区成了孤岛,进不来,出不去,我们困在学校回不了家,奶奶和母亲彻夜不眠,轮番坐在石墩上干等。

每每一家人齐了,饭菜的香味和欢声笑语便填满整座厝。

周一,奶奶和母亲先是送我们到门口,待我们起身,她们中一人便站在石墩上,踮足伸颈地目送我们渐行渐远,直到在视线中消失了,才依依不舍地转身。

到我们全都在城里工作后,通了电话,回家的次数却越来越稀了。周末前,有没有回家,我们都会打个电话告知。即使明知我们不会回去,周末的时候,她们依然会在石墩上或坐或站地朝前张望。

要是有回家,她们俩早早分工好,母亲去杀鸡宰鸭,奶奶就像战士放哨似的,坚守在石墩上,仿佛我们认不得自己厝门似的。

寒来暑往,春去秋来。石墩在奶奶和母亲的衣襟与足底的厮磨中越来越光亮,她们的头顶越来越白,脸上的皱纹越来越深,身子越来越干瘦,就连眼球也像被抽干了水似的,越来越黯淡。已然如秋天熟透的树叶,慢慢脱水、萎缩、衰弱、脆硬,风轻轻一招手,就随之凋落。

母亲凋落后,接着是奶奶、父亲。血肉之躯和亲情眷念终究抗不过自然规律与难卜的意外,我们只能用泪水和哭号来向上苍申诉。苍白无奈。

而今每年的清明节,我才会与石墩见上一面,静卧在门廊下的它,已包裹上一层绿绿的苔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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