诊室众生相——她的伤痕
她这会儿也只有26岁，这会儿坐在我面前的她，左手腕部包着的白纱布，相当刺目又相当醒目，这是医生一入眼就能判定的行为——割腕的结果。
医生和患者时间，因为这样或那样的原因，最后成为朋友的不在少数。我跟她认识超过三年，算因病成友。这三年中，她每隔一段时间就回来一次医院，反复的炎症、月经问题、尿路感染……似乎妇科常见病在她身上总交替出现，迁延难愈。她情绪好的时候，我曾跟她玩笑：幸好有你足够的信任，换了他人，多少会对医生的医术和医德质疑了。那时候的她就没心没肺地听着，也不安慰我，也不自我解释，扯着嘴给我一个空洞的眼神和无奈的微笑，那是相当让人心疼的时刻。
今天是她第三次流产后的第二周，她带着淡淡的沮丧，深深地疲惫，和那道被白纱布覆盖的伤痕，如花瓶里供养已久的花，了无生机的坐在我办公桌前。
……
三年前，第一次见她的时候，她是那个明媚的小朋友：柔顺乌黑的长发，不施脂粉却光洁饱满的脸庞，蓝白条纹衬衣搭浅灰色的长裤，青春逼人。那时候她第一次怀孕，获知诊断的她相当兴奋，眼睛星辉熠熠，不敢相信追问“我要当妈妈啦，确定吗？”看我肯定的低头，她整个人都明亮了。那一刻，源自于她的那份发自心底的温柔和喜悦，如春天的风，吹过进我冰封已久的心湖，我对她有许多的期许与祝福。她拿着我给她的新妈妈贴士，雀跃而出。而这一别就是四个月，是这三年中最长的一次分离。
再一次出现在我办公室的时候。她的肚子在宽大的孕妇装下若隐若现，脸上带着孕妇常见的疲倦神情，我跟她打趣“怎么啦？被宝宝欺负成这样？”
她递出来给我的，不是那粉色温馨的孕妇保健手册，而是一张单薄的计划生育手术通知书，行政干部的漂亮手书的填空题般的行政文书“***,因未婚先孕，经查实，许可引产，……”，后面有签名，骑缝章，钢印，绝对是真的引产手术证明。
“为什么？结婚也容易啊！”
“不是啦，反正这孩子是不能要了！”
“总要有个原因吧……”
她四个月前的喜悦不是装出来的，而且如果是一开始就不想要，又何必拖到现在？自15年二胎政策放开后，14周以上的妊娠，不是特别的原因，正常渠道是拿不到这张通知书的。她这么年轻，第一次怀孕，不可能对行政程序这么熟悉。做妇产科医生这么多年，心似乎越来越冰凉，但对这些形象分偏高的小朋友，尤其是这些跟我家大公主差不多年岁的青春少艾，内心里总存在几分温软和恻隐，有些工作外的话，哪怕会令她不快，我都会说出来。而直到那一刻，她的那个“他”都没有露面，不知是何方神圣。
“是双方父母原因吧，不能争取一下吗？长辈总归是要体谅你们的。”
“不关家里的事儿，确定了我怀的是个女儿，他坚决不要。”
“你们这么年轻，怎么可能有这个观念？就算他要借儿子争家产，你们还有后面的机会，这个工作，你做不下来，你们父母也做不下来吗？”
“阿姨，你怎么说都没有用的，他已经有一个女儿，而且眼下我们也不能结婚，这个孩子是不可以生的，然后他求我，让我给他一段不管不顾的爱情，一切的一切都给爱让路。”
她说这句话的时候还能笑，虽说凄然，掩不住对未来的期许和憧憬。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又只是个医生，能怎么办？
她出院了来我办公室辞行。一个小小的人儿，提着一个大大的行李袋，相比较于第一次见到的她，整个人黯淡了不少，仿佛就这么些时日，这样的一次经历，沧桑就爬进了她的眉眼。
那天下了小雨，我科里也没有太多事儿，知道接她的人就在停车场，我撑起一把伞送她。这是我第一次看到这个“他”。一辆半旧的宝马，摇下的车窗里，露出的侧颜也是半旧的，完全不是我想象中的年轻人的样子。那时候我的心上就飘过一朵乌云，她在我心里也不那么靓丽了，但是我们互为过客，有些情绪只能自己转身消化了，所以默默的看着她坐进车里绝尘离去。
……
再次见她的时候，不过此后的一个多月， 传统医学里，是她出月子的时间。这次看炎症，尿路感染合并下生殖道感染，检查结果不排除非淋菌性感染的存在。到那时候，在我心里，她也就只是我的病人，没有其他身份。她看我刻板的开检查单，开医嘱，似乎感觉出点什么，
“医生，我男朋友对我挺好的，我的医药费都是他交的，上次我出院后，还请了个钟点工来照顾我，你看我恢复的很好了。”
“去拿药吧，按天按顿吃，这期间要禁房事。” 我的话音落下，她的脸上洋溢起两片红云，小女儿的娇羞不合时宜的出现了，我不得不加重语气“妇科炎症感染，如果控制不好，再上行感染，会造成盆腔大范围感染，最恶劣的后果是不孕症和宫外孕的发生增加，你要懂得这种疾病的危害。”
非淋的诊断在泌尿外科和皮肤性病科常见，在妇科炎症性疾病中，已经慢慢疏淡了，但我们这代医生，却一直保留这个诊断，保留这种疾病对育龄女性的危害。我们还固执的认定，一对洁身自好的夫妻，非淋的发生率就会相当的低；一旦夫妻之间或男女性伴侣中有人发病，更多的责任会放在男性身上。我很同情她，只是有些话不能那么直接说出来，也不能让她透彻理解，
“发病期间的夫妻生活会导致你愈后延缓，产生并发症的机会增加。”
“可是……，我怎么拒绝他？”
“他若真心为你着想，两周的忍耐不会是极限，拿医嘱给他看不行吗？或者，两个人分开一段时间。”
“我父母都在外地，我也没有可以拖累的朋友”
猫抓耗子是天性，黄鼠狼吃鸡是天性，就算在佛堂前，也不可能发生改变，而一个明显有品格问题的的男人，医生医嘱有多大的约束力，我心里真没底，只盼着小朋友自己懂得保护。
她的炎症理所当然的迁延起来，跟着月经紊乱，盆腔痛，连锁反应般的发生，成了一个鲜活的教学案例。但她还是很快乐，因为男朋友殷勤不减，呵护有加，到她四个月后的第二次怀孕。
她第二次怀孕查出的时候，那个“他”很恼火，单独坐在我办公室质问我
“你们有没有搞错啊，那次是安全期，怎么可能会怀孕？”
“我鼓励你去你信得过的医院检查。”
这个人有比他年龄还多的恶劣脾气，我的不冷不热并不能阻止他表现
“医生，她月经紊乱，还有那么长时间的炎症，应该不容易怀孕了，怎么又怀了呢？”
“你是想她这么一病，从此就终生不孕了吗？”
“她这次流产，可不可以就终生不孕了？”
“从医生的角度，要尽力避免这个后果的形成，否则，就是蓄意伤害了。”
冷哼一声，他拂袖而去。
……
她则一直沉浸在再次怀孕的喜悦中， 这一段对话则如骨在喉，也不知道如何跟她说，她自己有所觉醒的时候在诊断出她胚停的时候了。
她这次的妊娠丢失应该是病情的必然，我意料中，那个“他”期盼，只有她自己不接受。“他”如释重负，宽慰说
“如果有了孩子，我就没精力照顾吧，这样最好了，你不需要有罪恶感，也不用指责我冷血了。”
……
她再次出院来辞行的时候，笑意都牵强，整个人明显萧瑟了
“怎么啦，青青和爱情的味道都变了吗？”
“嗯，我看不到以前的幸福了。”
“以前天真，所以幸福，就天真的活着呗。”
她似乎悟出了我话里的机关
“阿姨，你不看好我跟他的感情吗，他追了我一年多，所有公开场合都带着我，大事小事都由他处理，发毒誓照顾我一辈子，”
“你一辈子才开始，被他照顾成这样，是甜蜜还是苦涩你没有感觉？付出的是什么，得到的又是什么，你自己都感觉不到吗？”
“不是说有磨合期吗，这段时间他一直陪着我，真的不回家了，他女儿打电话来都没有接，他说我要是再离开他，他就一无所有，生无所恋了……”
年轻人的世界离我越来越远了，也没有权利教育他们，什么是正常的正确的人生观，老古董如何指点新生代的人生？做一个医生能做的事情吧，但凡你能理智一点，不装糊涂，你就能知道你的这个“他”有多毒了。
后面的这两年间，她经历着痛经、反复盆腔痛，有时候听话吃点药，有时候跟我抱怨青春逝去太快，而那个“他”，也不是从前的体贴入微了，会反过来要她哄，会忙到不接她电话不回她信息了，她说，这个磨合期不只是磨平了青春的棱角，灵与肉都被磨碎重新排列。
第三次怀孕了，检查后两个人喜孜孜的离开，我真以为他们得成正果，真心为她祝福，可是，两个星期后，她又独自过来，要求流产，签手术知情告知书时，崩溃而哭。而再次出院时，那个“他”都没有露面。
今天这副模样出现，也许可以想象一回这半个月的惨烈 和狼狈，无论是自我斗争还是彼此折腾，
“我想要一场轰轰烈烈的爱情，可以收获幸福和美好，可是这是一场伪爱情，邪恶的开始，畸形的发展，收获的就只有丑恶。”她凝视着自己的左腕，无限感伤“阿姨，我要离开这里了，换个环境和工作，重新开始。”
腕上的伤痕很快可以结痂，愿漫长的岁月里，她得遇良人，尽快走出这段狰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