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周风云 鲁国篇14 鲁哀公——末世的哀歌(上)
公元前494年,鲁定公的太子姬将正式即位,是为鲁哀公。经历了定公时代的家臣作乱以及孔子的隳三都行动的失败,鲁国内耗严重,国君于三桓的矛盾再次激化。为了转移国内的矛盾,也为了开疆拓土,使鲁国强大,三桓决定对外用兵。与东边的齐和西边的楚为敌显然不现实,于是便把矛头指向离鲁国最近的小国邾国。冬季,孟氏族长孟孙何忌作为先锋率师攻打邾国。次年,三桓联手再次进攻邾国绞邑,邾隐公被迫割让漷水和沂水边的田地作为贿赂,与三桓签订城下之盟。
鲁哀公三年五月,季孙斯、叔孙州仇率军修筑鲁国东部边境启阳的城墙,为日后继续向东扩张做好准备。七月,季孙斯病重,临终前,叮嘱继承人季孙肥把周游在外的孔子召回鲁国,后来听了家臣公之鱼的劝告,没有直接召回孔子,而是先后召回了孔子的弟子冉求和子贡。
贪婪引发的战争
鲁哀公七年,吴国意欲北上称霸,与鲁国在鄫邑会盟。吴国人要求鲁国用百牢的规格享礼招待自己。所谓百牢,即牛、羊、猪各一百头。周礼规定,上公九牢、侯伯七牢、子南五牢。吴国国君夫差为子爵,应用五牢,而今吴国的无理要求,竟然超过规定标准的二十倍,鲁国当然不愿答应。于是派遣大夫子服何前去理论,得到的答复是:“宋国就用百牢的规格招待我们,鲁国作为姬姓诸侯,又是周公的封国,进献规格不能比宋国少;况且你们鲁国曾经就用十牢以上的规格招待晋国大夫范鞅,那么献给吴王百牢不是也理所应当吗?”子服何争辩道:“晋范鞅贪得无厌而抛弃周礼,用大国的威名来恐吓敝邑,所以敝邑才不得不用十一牢的规格宴飨他。贵国君上如果打算用礼来号令诸侯,那么宴飨的规格自有定数;如果也学着范鞅背弃周礼,那么则有过之而无不及了。周朝统一天下后制定的礼中,最高的规格也不超过十二,因为十二是天之大数。现在如果贵国背弃周礼,一定要我们用百牢之礼相待的话,我们也只得照办。”夫差不听劝告,说自己是文身之人,不能用周礼要求,坚持百牢之礼。子服何回去后报告说:“吴国将要灭亡了,他们作为周太王长子的后代,却抛弃上天,背离根本。如果不满足他们,他们肯定会加害于我们。”于是鲁哀公只好安排百牢之礼款待吴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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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盟时,吴王夫差发现前来赴会的只有鲁哀公,而鲁国的实际掌权人正卿季孙肥没有出席,于是派遣太宰伯嚭召见季孙肥。刚刚被吴人痛宰了百牢的季孙肥不愿相见,便派遣子贡前去推辞。伯嚭见到子贡后,软中带硬的问道:“双方国君远道而来赴会,大夫却闭门不出,这是什么礼呢?”子贡不愧是孔子言语科的优秀弟子,他不卑不亢的答道:“这哪是什么礼,不过时畏惧大国的威势才不敢出来。大国如果不依照礼仪号令诸侯,那么它可能对小国做出的事情怎么能够预先估计到呢?我们既然无法预料到君臣共同赴会的后果,那么寡君既然已经奉命前来,他的执政大臣怎么敢轻易离开国都,丢下国家不管呢?当初贵国的开国之君太伯初到吴国,仍然身着玄端之衣,头戴委貌之冠施行周礼,而到了太伯之弟仲雍即位后,就遵循当地吴人的风俗,剪断头发,裸露身体,并用刺青作为装饰,难道这也合乎礼仪吗?只不过是像敝邑现在一样,权衡利弊后,不得已的做法罢了。”子贡首先委婉的指出吴国违礼在先,而后搬出吴国两位先君的事迹,巧妙地与如今的情形类比,让伯嚭无话可说,只得回去向吴王报告,吴王也没有追究此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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鄫地会盟后,季孙肥便认为吴国到底蛮夷,不会有什么大的作为,计划攻打邾国,希望抓住时机一举灭邾,顺便弥补之前向吴国进献百牢的损失。此事事关重大,季孙肥又没有祖父那样乾纲独断的魄力,于是宴请鲁国诸大夫商议此事。子服何率先表示:“小国用诚信侍奉大国,大国用仁义保护小国。背弃大国是丢弃信任,攻打小国是丧失仁义。人民靠城邑来保护,城邑则靠德行来维护,失去了诚信与仁义这两项德行,遇到危难靠什么来保护?当年大禹在涂山会合诸侯时,前去朝见的国家有一万多个,现在幸存的不过几十个。这就是因为大国不能保护小国,小国不能侍奉大国。鲁国和邾国都是小国,德行也差不多,却要用武力征服他们,这样怎么能成功呢?”诸侯兴兵讨伐,在于有德伐无德。鲁国为周公之后,本应维护周礼,诸大夫们不愿鲁国公然对临近小国发动侵略战争,故纷纷反对,季孙肥没能得到大夫们的支持,宴会不欢而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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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当年秋天,季孙肥还是一意孤行攻打邾国,邾隐公既未顽强抵抗,又拒绝向吴国人求救,邾国大夫茅夷鸿无奈,只得率领自己采邑背叛邾隐公。随后,鲁国大军攻陷邾国国都,生擒国君邾隐公,大肆抢劫财物。茅夷鸿则带着五匹帛、四张牛皮以私人的名义前往吴国求救,对吴王夫差说:“鲁国因晋国衰弱无力救援,吴国遥远鞭长莫及,便倚仗其强大的兵力背叛了和国君您在鄫邑订立的盟约,愚弄国君,肆意欺凌我等弱小国家。我们小国并不为自己的命运担忧,而担忧国君您的威严不能保持。您的威严保持不住,才是小国最大的忧患。夏季刚刚订立盟约,秋季就背叛,而没收到任何惩罚,四方诸侯还靠什么来侍奉国君您呢?而且鲁国只是您的盟国,而邾国是您的属国,把自己的属国拱手送给盟国,国力此消彼长,希望您慎重考虑。”
转年,鲁国即招致吴国的讨伐,出兵前,向鲁国的叛臣叔孙辄询问。叔孙辄本是阳虎的党羽,阳虎政变失利后依附季氏费邑邑宰公山不狃,孔子堕三都的时候又和公山不狃率费邑人反抗,失败后即与公山不狃逃亡吴国。叔孙辄恼恨鲁国,便怂恿道:“鲁国有名无实,攻打他们一定能获胜。”叔孙辄退出后,把此事告诉了同伴公山不狃。没想到公山不狃严厉的批评了叔孙辄的卖国行为:“这是不合礼法的。君子出行,不到与自己祖国敌对的国家去。在鲁国没有尽到为臣的职责却又为敌国卖命攻打自己的祖国,这样做还不如去死!他们询问你这样的事你理应回避。再说一个人流亡在外,不应该因为怀恨在心而危害祖国。现在你因为自己的私怨而打算颠覆祖国,岂不是太不应该了?如果吴国要派你作为先锋你一定要推辞,这样吴国必定派我前去。”叔孙辄听了深感懊悔。夫差又向公山不狃询问,得到的答复是:“鲁国虽然没有靠山,却一定有人甘愿与其共存亡。晋、齐、楚等大国定会救援鲁国。唇亡齿寒的道理君王您是明白的,到时您面对的将是四个敌国,一定难以取胜。”
三月,吴王夫差执意伐鲁,任用公山不狃为先锋。公山不狃故意带着吴军从险要的山路进军鲁邑武城,意在拖慢吴军行军速度,消磨他们的士气。没想到武城有个曾被鲁国拘押的当地人因怀恨鲁国,带着吴军攻下了武城。鲁国都城人心惶惶,孟孙何忌向子服何问计,子服何回答道:“吴国人来了,和他们作战就是了,又有什么可担心的?况且这是我们侵略邾国才招致人家的讨伐,我们还能要求什么呢?”不久,吴国连战连捷,势如破竹的向前推进。当然,鲁国军民顽强抵抗,吴国也无法轻易征服。鲁国大夫微虎打算夜袭夫差下榻的军营,于是从自己的士卒中选出三百个身体矫健的,孔子的弟子有若也在其中。正准备行动时,有人向季孙肥劝谏:“三百人不足以对吴军造成什么危害,反而白白牺牲了这些精英,还不如不去。”随即取消了行动。夫差得知此事后,吓得一夜之间换了三次住处。夫差受不了如此折腾,于是向鲁国提出讲和。子服何再次劝道:“昔日楚国人围攻宋国,逼得宋国人易子而食,析骸而爨,最终宋国也没订立城下之盟。如今我们还没到宋国交换儿子充饥、劈开人骨烧火的地步,却订立城下之盟,这是弃整个国家于不顾啊。吴国人轻举妄动,劳师远征,不可能在此停留很久,我们再稍微坚持一下,他们很快就会撤军的。”季孙肥再次拒绝,吴国与鲁国签订同盟后撤军。
女色引发的战争
与吴国的征战的硝烟还未散去,鲁国又招致了齐国的讨伐。事情的缘由是这样的:早在鲁哀公六年,齐国齐景公之子阳生——即后来的齐悼公——流落鲁国。当时齐景公没有嫡子,季孙肥为拉拢这位齐国公子,把自己的妹妹季姬许配给他。等到公子阳生即位后,于今年五月到鲁国迎娶季姬。而季孙肥这个女儿也荒唐,竟和自己的同族叔叔季鲂侯私通。季姬把这件丑事告诉了兄长,季孙肥大吃一惊,既不敢把实情告知齐侯,又不敢把妹妹交与齐国。已经成为国君的公子阳生认为季孙肥变卦,随即起兵讨伐,攻占了鲁国的讙、阐两座城池,并请求吴国出兵共同伐鲁。季孙肥害怕,于是释放了哀公七年生擒的邾隐公,以求得吴国罢兵。七月,鲁国向齐国请和,并把季孙肥不省心的妹妹献给齐侯。后来,由于季姬受到宠幸,齐国归还了侵占鲁国的城池。
鲁哀公十年三月十四日,齐悼公被齐国人弑杀。吴王夫差一心要成为霸主,遂起兵攻打齐国南境,讨伐弑君的逆臣,为死去的齐悼公主持公道。鲁国因与吴国签订了盟约,此时也率兵相应,与吴军在齐国南部的鄎邑驻扎。无奈吴国水军作战失利,被齐国击败,吴国被迫撤军。次年,齐国为了报复鲁国相助吴国,派遣国书、高无㔻率师攻打鲁国。此时,孔子的学生冉求被季孙肥召回鲁国,聘为季氏家宰。季孙肥向他问计,冉求回答说:“三桓中一家守卫国都,两家跟随国君到边境抵御齐军。”季孙肥畏惧齐军不肯同意,冉求则又说:“那就在国都近郊应战。”季孙肥把计划告诉了孟孙何忌与叔孙州仇,二人也都不同意。冉求看到执掌鲁国国政的三位大夫在国内如此专横而对外却又如此懦弱,也无可奈何,只得再献计道:“这样都不行的话,国君就不要出战了,季大夫一人率军背城一战。胆小不肯服从命令的,就不配做鲁人了!鲁国士大夫的总数,比齐国的兵车还多。就是您季氏一家的战车也比齐军派来作战的多,还有什么可担心的?孟氏、叔氏不愿出战情有可原,因为鲁国还是季氏执政。在您在世的时候,齐国攻打鲁国您却畏惧不肯出战,这将是季氏的奇耻大辱,这样的话,您再也无法再天下诸侯面前抬起头了。”季孙肥让冉求陪同上朝,叔孙州仇与孟孙何忌询问他对于此次出战的看法。冉求看不起身居高位而遇事却不敢作为的纨绔子弟,故意说了句:“战争自然有君子们的深谋远虑,我一个小人知道什么?”孟孙何忌执意要冉求回答,冉求又故意激将道:“小人我是根据才能而说话,估计力量而出力的。”言外之意,孟孙、叔孙二人才能不足,实力不够,因此才不与他们谈论战事。二人听后也许感到了些许羞愧,退朝后各自检阅军队准备作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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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军和齐军在国都曲阜郊外交战,鲁军这边,冉求统帅左军,孟孙何忌的儿子孟孙彘统帅右军。孟孙彘临阵怯战,导致右军军心打乱,很快被齐军打散。冉有统领的左军也出了问题,军士们不肯越过护城河出战。孔子的另一个弟子樊迟作为冉求的车右,向他建议道:“不是军队不敢越过护城河,而是对你不信任。请把军令申明三次,并率先冲锋。”冉求按照樊迟的建议做了,部队也就跟随着冲入齐军。冉求手持长矛,身先士卒,鲁昭公的儿子公为也力战而死,因此左军士气大振,将齐军的阵型冲散,鲁军大胜。当晚,齐军便撤退了。冉求再三请求追击,季孙肥恐有埋伏,没有同意。
冉求在战场上的表现给季孙肥留下深刻印象,战后,季孙肥向冉求询问:“先生的军事才能,是学来的呢,还是天生的呢?”冉求回答:“是从老师孔子那里学来的。”季孙肥想起父亲临终的遗言,打算把孔子召回鲁国。冉求则说:“如果您要用我的老师,必须有正当的名分,让他把德政传播给百姓,这样即便对质于鬼神他也没有遗憾;如果只是让孔子像冉求我一样打仗,那即使封赏给他千户,先生也不会干。您要召他回国,只要别让他人从中作梗就可以了。”于是季孙肥派遣族人携带厚礼,把孔子召回鲁国。
鲁哀公与季孙肥非常高兴,都向孔子询问政事,孔子有感于昭公被逐、阳虎窃国,便回答说:“为政的关键是选择大臣;推举正直的人,远离心术不正的人,这样心术不正的人也会慢慢变得正直。”季孙肥忧虑于国内盗窃案件频发,孔子似有所指地说:“如果你自己没有贪欲,那么即使给予奖赏,也不会去偷盗。”也许是这些话引起了上位者的反感,鲁国君臣对孔子尊而不用,始终没有再任用孔子,年逾七旬的孔子也不再谋求官位了。
鲁哀公十一年五月,为了报复齐国攻打鲁国,鲁哀公会合吴王夫差攻打齐国。开战之前,夫差在中军见到叔孙州仇,询问他担任什么职务,而后赐给他一副皮甲和一把利剑,勉励他努力完成使命。按照中原诸侯礼仪,君赐臣剑,是令其自裁之意。叔孙州仇一时瞠目结舌,不知如何作答。幸好当时子贡在场,料想是吴人蛮夷,不知周礼,于是上前替叔孙州仇回答道:“州仇拜受皮甲,谨遵君王命令。”五月二十七日,在艾陵开战,吴、鲁联军大败齐军,缴获战车八百辆,斩首三千余,齐军主帅国书战死。夫差为了体现盟主的气量,把战利品悉数献给鲁哀公。鲁国毕竟小国,鲁哀公自然不敢接受,用精美的盒子把国书的首级装起来,派遣太史归还吴国,并附上书信,写道:“如果不是上天明察齐国的罪过,又怎么会让我国得胜。”
井田制的瓦解
因为和吴国联手战胜了齐国,季孙肥唯恐齐国报复,与当年秋天下令修缮防卫工事。并且为了鲁国的军事力量,季孙肥又打算按田亩数征收军赋,即“用田赋”,派冉求征求孔子的意见。孔子婉言谢绝回答,而季孙肥再三询问,最后说:“您是国家老臣,等着您拿出意见然后才执行,为什么不发表意见呢?”孔子没有正式回答而私下里对冉求说:“周朝先王制定法度,按照劳动力的强弱征收田赋,根据土地的远近调整田赋的数量;按照商人的利润收入征收商税,估量其财产的多少加以调整;分派劳役按照各家男丁的数目,并且要照顾年老和幼小的男子。对于鳏夫、失独、孤儿、残疾,有战事的时候才加以征收,平时则免除服役。有战事的时候,每井田出一稷粮、一秉禾草、一缶米,从不超过这个标准。先王认为这样就足够了。如果季孙想按照法度办事,自有周公的法度;如果不打算按法度办事,那就随他便好了,又何必来征求我的意见?”于是,次年春天,鲁国正式施行“用田赋”政策。自从鲁宣公十五年,鲁国开始施行“初税亩”,按田亩数征收民赋,到鲁成公元年在季孙行父的主导下施行“作丘甲”,以丘为单位征收军赋,如今季孙肥又施行“用田赋”,和初税亩相同,按照田亩数征收军赋。自此鲁国旧有德以井田制为基础的赋税制度全部瓦解。对此,主张克己复礼的孔子自然是反对的,但不可否认,这是历史发展的客观规律。随着生产工具的进步,生产力的发展,旧有的生产关系不再适用。生产力的发展致使人口的快速增长,越来越多的荒地被开垦,当土地不够的时候便引发战争。战争的规模也和西周初年不可同日而语——军队人数越来越多、战况越来越惨烈,带来的损失也相应越来越大。这些都促使着生产关系、赋税制度推陈出新。季孙肥能够在恰当的时候不顾孔子的反对,大胆实施田赋改革,不得不说,是其人生中的一大亮点。
吴国在中原战胜齐国,国势正盛,吴王夫差便起了称霸之心。鲁哀公十三年夏,他效法齐桓公,北上黄池,召集晋、鲁等中原诸国前来会盟。会盟进行中,越王勾践趁吴国空虚攻入吴都姑苏。后院起火的夫差草草结束会盟,回军援救。从此,吴国一蹶不振,越国开始崛起,春秋时期的最后一位霸主粉墨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