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的一生

小时候我和奶奶一起去地里割草，因为我误伤了自己的脚踝，才知道我们村子里有一个医生。

上世纪八九十年代的农村，医疗条件还不够好，当时因为麻药不够，他给我缝合伤口时我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在我心里，那个时候他就是一个心狠手辣的坏东西。

七八月份的燥热，到了夜晚还没有消去，左邻右舍吃过晚饭全都来到了路边的树下乘凉。一群人不着边际的吹牛，或者在背地里嚼别人舌头。这个时候，自然是有人会提起那个医生的。

在那个时候，能做医生的，文化程度一般是比较高的，举手投足间也会体现出和常人不一样的气质。我们村的这个医生呢，整天慢慢悠悠的，眼睛是暗淡的，背是驼的。他家的房子好像也多年没有修过，久无人居一样。

我从那些人的口中得知了这个医生的故事。

医生早年的生活是美好的。毕业以后就回医疗条件不好的老家做了医生。他医术很好，一般有人生小病，也都是往他那里跑。

回到老家几年以后，他便结婚了，然后有了一个女儿。人人都想要儿子，他自然也不例外。妻子怀孕以后，他异常的开心，整个人都变得不一样了，逢人便客气的打招呼，整天乐呵呵的。

他想过无数遍一家四口齐聚一堂的画面，可是他没想到他的明天不是晴天，妻子分娩的时候难产，没保住孩子，也没保住大人。一个温柔美满的家就这样破裂了。大女儿还小，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一声声喊着“妈妈”，可是她的妈妈再也不能向她张开怀抱。他不知道自己那天是怎么带着妻子和孩子一起回到家的，别人也不知道他妻子下葬以后的那段时间他是怎么过来的。每天傍晚都能看到村口有一个瘦弱的人影安静坐着。

只有在他给别人看病的时候，他不是沉默的，和以前一样用心叮咛。每当闲下来的时候，复杂的情绪便从心里慢慢跑出来，吞噬着他的每一寸回忆，那是一种说不出的苦。

也许是放下了这段悲伤，也许是不忍心女儿跟着自己受罪，他慢慢好了起来，慢慢对生活有了信心。他也开始走路带风，渐渐走了出来。

时隔几年，一直想要一个儿子的他又娶了一个妻子。妻子很温柔，对自己的女儿也是十分疼爱，视如己出。女儿也渐渐感觉到了家的温暖。

这个妻子怀孕的时候，一向不信鬼神的他开始拜佛，妻子怀胎十月，这十月里他一天未曾间断。也许是佛祖听到了他的心声，妻子生了一个大胖小子，母子平安。

时间过的很快，转眼间儿子长大了，虽然从小倍受疼爱，但是这孩子十分懂礼貌，一点没有溺爱出来的样子。看到自己懂事的孩子和温柔的妻子，医生脸上挂满了幸福的笑容。

生活本应该如此平静的过下去，一家人幸福的生活在一起。可是老天偏要和他作对，让他不好过。

儿子在上小学的时候突然晕倒了，老师通知到他之后，他顾不得诊所里的病人和手中没放下的注射器，立马跑到学校。叫了救护车之后，他跟着一起去了医院。经过一系列的诊断，诊断结果是恶性肿瘤。

他的脑袋想是被捅成了马蜂窝一样，空荡荡的。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抱着儿子回家的路上，哭了一路。儿子醒过来了还十分心疼的问他为什么哭了，看着眼前懂事的孩子，他哭得更厉害了，倒是儿子安慰了他一路。回到家之后，把儿子哄睡着他便把事情告诉了妻子，妻子听了以后一屁股坐在了地上，许久才弱弱的问了一句“我们的孩子还能活多久”，医生带着哭腔说“不知道。不过也有可能彻底治好呢，先别太难过，我们都要振作起来呀。”他们只能寄希望于奇迹上，希望奇迹能在自己孩子身上发生。

孩子因为化疗头发掉光了，他也把自己剃成了光头，天天鼓励着儿子。可怜的孩子还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是知道自己生病了，每天乖乖吃药。他孩子还是和以前一样懂事。可越是这样，他和他的妻子心里就越苦。

钱用完了去借，借不到了就用偏方，各种能用的方法都用了，但凡有一丝希望他都没有放弃，可是孩子的情况还是越来越糟糕。直到有一天，早上醒来没有听到孩子的呻吟声，他哭了，哭的很绝望。

把儿子安葬好以后，他的妻子也病倒了，女儿没了弟弟也沉默了许多。他不再给别人治病了，把心思都花在了自己一病不起的妻子和还没成年的女儿身上。他也知道，这片土地埋葬了他最珍贵的东西。没过多久他就带着妻女去了外地。

从那以后，就只有在他亲戚家有婚丧嫁娶的大事的时候才能见到他。他看上去还和以前一样，逢人也是客气的打招呼，但是脸上再也没有了笑容。

他医了别人一辈子都是药到病除，到最后用尽办法却没能医好自己的儿子。心里说不尽的苦染白了头发，也磨掉了他对生活的热情。

没人知道他第二个妻子是怎么去世的，他是在年纪很大的时候回到村子里的，落叶要归根，人老了就不愿意呆在外面，一直想着回来的他，带着妻子的骨灰真的回来了，把妻子与儿子葬于一处。可是他家的房子早就被大雨冲垮了，他便花了钱找人在自己妻儿长眠地的不远处起了两间房。每天慢慢挪到妻儿坟前自说自话。

他的女儿虽然在外工作，但是也离家不远，隔三差五就会回来看看他。女儿曾不止一次想接他和自己一起住，可是医生死活不肯，他年纪大了，女儿也只能任着他的性子。

医生是冻死的。

一年冬天，下了一夜的雪，早晨门前积雪已经很深，医生还是和往常一样，慢慢挪到坟前自说自话。别人发现的时候，他就静静的坐在坟前，和平时一样，只是这次，他陪他的妻儿去了，再也没有回他的那间小屋。

女儿回来办完了他的丧事以后，除了过年和清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这个故乡对医生的女儿来说，也是一个充满了噩梦的地方，自然是不愿回来的。

此时的燥热已经散去大半，树底下的一群人也都各自回去了。喧闹声也在路上渐渐消去。天上一颗星都没有，虽然是盛夏，但是我们都一样，希望明天是一个晴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