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历

我喜欢奔跑。跑过河流，跑过公路，跑到高楼大厦里。而奶奶永远站在古徽州的那个山村里。人是老的，树是老的，连房子都老成了灰白。我不知道千百年前这里是如何景象，也许会时常来一些吆喝的卖货郎，但一眨眼间，这巴掌大的村子又会陷入沉静。然后人们又会数着日历，等待着下一次的消息。

等我上到初中的时候，我非常庆幸自己能生在这个新世纪。那穿山而来的公路，让我看到了久违的热闹。我以为交通的便利，让这座古老的村子不在沉寂。

但一切好像都错了。

就在几个小时之前，我还挨在父母的身旁诉说着校园里的趣事，但现在我的世界，仿佛只有我自己。我以为自己不会因为父母的离去而悲伤。我满心欢喜的期待父母承诺的礼物。甚至在送行的路上内心还有着一点点欢呼雀跃。因为这样家庭就会富裕，我就不会穿着新做的麻布裤子不舍得脱下来。我知道它脏了，但它能盖住我羞耻的心。

手电的光束灭了。奶奶在隔壁轻轻的拉上房门。黑暗的惶恐侵蚀我的心。眼泪掉在了手背上。木质的墙壁啪啪作响，似乎嘲笑我这个丢了魂的小人儿。我努力的咬着牙冠，我要战斗，亦如我奔跑不息的灵魂。

之后的年月过年成了我唯一期盼的日子。我也开始数着日历。

我不知道奶奶是怎么过的，我从她的眼里看不到一丝思念的影子。

那靠在房门边上的火桶和逍遥椅随着四季轮换。奶奶总是坐在那个地方眯着眼睛。唯一的区别大概是夏季在逍遥椅上打着蒲扇，冬季缩在火桶上眯着眼睛。

之后我上了高中。每个月都只能回家三四天。我很不喜欢回家。每次放假都会在县城玩上两天。家里的情况亦如我期待的那样开始好转。我开始习惯了这样的生活。没有父母的管束，充足的物质条件，让我开始忘记了最初的孤独。

只是我依然奔跑。

朝着灯红酒绿，朝着江湖豪侠，朝着这日新月异的新鲜事疯狂的追逐。但唯独忘了，世界与那座孤寂山村的距离。

为了表达自己的乖巧，我每月总会回来一天。站在低矮的窗前，朝着房间里呆坐的奶奶，做一个鬼脸。她总是坐在那里，我甚至不用去田间地头去寻找。因为我的父母一样会标榜自己的孝顺，总是将奶奶的生活物质备的足足的。

又是一个冬季。我提着一袋子零食匆匆的从县城赶了回来。内心十分的愉悦，因为我在期待着奶奶的夸奖。上一次离家的时候，我暗暗记下奶奶说的话，她说我带回来的零食好吃。所以这一次我特意多买了一些回来。

奶奶的房间很小，推开房门，奶奶就坐在我左手边的火桶上。因为是冬天，所以屋里屋外的门窗紧闭，我弄出的响动吓了奶奶一跳。不过在看到我的那一刻，我能感觉到奶奶脸上的褶子都开始消融。

我将手上的零食耀武扬威的摆在靠窗的桌子上，推着奶奶过去看。自己爬上了奶奶做的火桶。火桶里的炭火传来的暖意，驱走了路上的风寒。

奶奶很高兴的尝了零食，但是给她孙儿做饭好像让她更开心。还没等我吹嘘两句，急着就找起了围裙。让我意外的是，奶奶似乎知道我今天回来一样，从冰箱里提出了一串瘦肉，在我眼前晃了一晃，然后转身就去了厨房。我也没有多想，因为每次回来，大体都是这样的流程。

百无聊赖的坐在火桶上，四周看了看。突然那本挂在身后木质墙壁上的日历掉了下来。伸手一捞，巴掌大的日历稳稳的抓在了手上。本想着再挂上去，但日历上今天的日子却是有一道折痕。这引起了我的注意。难道今天是什么特殊的日子？之所以会这样想，因为曾经我有个习惯，总是会把一些节日折起来。包括从电话里听到父母要回来的日子。

我左看又看，也没看出什么门道。将家里人的生日或者什么其他重要日子都回想了一遍，并没有对上。又仔细翻阅了一遍，让我惊奇的是，每个月都折有一张。腊月更是有三张。如果要算特殊的日子的话，大概就只有腊月的后两张有些特殊。分别是小年和大年。

不过厨房的肉香味很快让我忘记了继续探寻。将日历挂好，撕掉今天的那一张，丢到了垃圾桶里。踩着鞋跟，半只脚插进暖鞋里，滑着步伐就跑到了厨房。

很快丰盛的食物就出锅了。因为学校食堂的伙食并不好，所以我吃的格外的香。让我不解的是，奶奶只是捧着碗，在那痴痴的笑。

后来我大了，上大学，然后和父母一样在城里工作，过年才回去一次。

时代的风依然在刮。越来越强劲，越来越迫不及待。

但每次我回家的时候总是看到一本快被撕完的挂历。我早已知道那些折痕都是我可能回来的日子以及父母可能回来的日子。只是再也看不到里面的折痕，因为我再也没有机会突然出现在奶奶面前。那些折痕也就被奶奶折进等待的时光里以及她的心里。

不过我依然可以在低矮的窗口一眼就找到奶奶的身影。这对我来说已经是侥天之幸。

古老的山村，千年不变。多少志士豪杰等待着山外的风声，奔跑的姿势闻风而动。那不动的只有，老树，老人和黑白相间的老房子。还有坐在房门边的奶奶以及挂在墙上一页一页被撕下的日历。如果曾经的我也算的话，那就加上一个在黑夜里惶恐的孩童。卖货郎早就丢掉拨浪鼓，老山村的青壮寻着公路开始狂奔。有的人依旧等待着新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