莽夫
一，
“墨斗儿，你娘要来接你了。你小子天天跟我要娘，我跟你说你娘死了，你就满地打滚又哭星星又哭月亮。畜牲一个，白养你这么大，老子操心操肺地拉扯你，你还总想着你那没良心的娘。畜牲。这下好了，你天天惦记的娘明天就来接你了，高兴么？呸，老子可不高兴，吃我那么多粮食，现在说走就走了，白眼狼。哼，说不高兴也没用，该走的还得走。嗨，滚吧，人散了清净，我养不起你了，找你娘去啵。”
吴勇坐在门槛上，脏兮兮的背心上透着汗，他左手把弄着门鼻上生锈的锁，右手里拿着宝贝了很多年的烟袋，烟斗上还冒着烟。
“爹，我娘好看吗。”孩子问他。
“哼，没良心的兔崽子，明天自己看去。”
“爹，你咋不跟我一块儿走。”
“我走什么，我有房子还有树，我走什么走。我在这儿待了一辈子，从出生到长大就没离开过，我啊，就是死，也得死在这儿。”
“怪不得我娘不跟你了。”
“你个崽子，翅膀硬了？以为老子能念在你要走的份上就不揍你了？”吴勇腾地站起来，把旁边的孩子吓得赶忙跑远了。
“爹，你别置气，咱一块走，我不扔你一个人在这儿！”
孩子出院子跑远了，吴勇立在门口满脸通红喘着粗气。
“你小子今晚别想回来吃饭！”
过了一会儿，看不见孩子的影子了，男人喃喃自语：“嘿，伙计，走都走了，何必呢。”
二.
说起来都是几年之前的事了，那时候吴勇还年轻，墨斗儿也没出生。
吴勇是村里人公认的傻子，说他傻，倒不是他真的脑子有毛病，而是他为人实在的得过分，总让人觉得透着傻气。吴勇很讲仁义，谁家盖房子总少不了他的身影，别人给帮忙都多少要些工钱，吴勇不要，吭哧吭哧地给人家卖力。有一次给张老汉家盖屋顶，他看见落上来一只喜鹊，就想着把喜鹊赶走。瓦片本来就没牢固，吴勇脚一蹬，跟着那块瓦片一起掉了下去。
吴勇因为这事摔了骨折，在村里消失了挺长时间。张老汉来给他赔不是，送来一筐乌鸡蛋，他也不要，说是张老汉年纪这么大攒了一辈子家底盖个房子不容易。张老汉感激地一把鼻涕一把泪，在村子里逢人就说起吴勇的好。
吴勇有次跟读过几年书的阿许去河边钓鱼，阿许慢条斯理地把鱼饵挂在鱼钩上，投进水中，坐在河边的石头上稳如泰山。吴勇性子急，等了半天也没有鱼上钩，看了眼旁边的阿许，阿许眯着眼睛分明就在打盹。吴勇受不了，提起鱼竿脱了衣服就跳进河里准备徒手摸鱼。最后日头下了山，吴勇提了一篮子鱼心满意足地回家，阿许呢，什么都没钓到，直怪吴勇吓跑了自己的鱼。
吴勇村子里有个老人，平时没事的时候总喜欢坐在村口的老榕树下。
“吴家大儿子，这是要去哪儿啊。”
老人家今年也不知道多大岁数，腿脚不利索，手边永远离不开一根拐杖。
“别人给说了亲，我今天去瞧瞧。”吴勇满面红光憨憨地傻乐。
“要娶媳妇儿啦？嗨呦，好事好事，快去去快去。”老人眼睛眯着，喜滋滋的，像是自家的喜事一样。
“好嘞。”
三.
给吴勇介绍的对象是隔壁西村的一个姑娘，据说长的还有点好看。姑娘名叫翠翠，到了该婚嫁的年龄。
媒人把两人领到一起坐下就离开了，整个屋子就剩下他们两个。翠翠长的确实好看，辫子绑成一根麻花在脑后边甩着，尤其看到翠翠的胸脯的时候，吴勇的心跳得更快了。但是秀秀也在笑着，可那种笑标准地很刻意，翠翠不敢看吴勇，也不知道跟吴勇一样是心动得害羞，还是见了陌生人的本能反应。
“我叫吴勇，东村的，今年二十六，虽然年纪大了点，但是身体好，干活不马虎，有的是力气。”
吴勇来了场自我介绍，等着姑娘开口说话，可是姑娘半天没有回话。吴勇纳闷，这人该不会是个哑巴？
“姑娘，我是来相亲的，我就直说了，我挺钟意你的。你呢，喜不喜欢我，现在就给个痛快话吧。”
翠翠这才抬头看了吴勇一眼，突然哇地一声哭了。
“其实我有意中人，可是我爹娘不许。”
吴勇心凉了半截。
翠翠说自己喜欢的人是同村的人，不是别人正是那读过些书的呆子阿许。可是阿许这么多年都没有取得功名，翠翠的爹娘觉得书生靠不住，脑子呆呆的像个木头。酸腐诗文惹人恼，怎么都不肯同意他们俩的事。
吴勇灰溜溜地回了家。走到村口的时候老人还在那里坐着。
“咋样？”
“吹了，人家没看上我。”
“不打紧不打紧，缘分浅，且等着呢。”
吴勇后来没相亲了，也不是没人给他介绍，而是自从认识翠翠以后，他就没什么心思了。他有时候会想起翠翠，操心她的事，她跟阿许的事。
四.
有些日子过去了。
那日吴勇上山砍柴回来，路过村口的时候，老人冲他吆喝了一嗓子：“吴家大儿子，该心狠的时候不要心软，藕断丝连总是会让自己为难。”
吴勇没明白老人家的意思，傻笑两声背着柴回了家。
放下柴，吴勇吓了一跳，翠翠来了。可是翠翠怎么会来这儿呢？
翠翠抱着吴勇就开始哭：“哥，求你帮帮我，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
吴勇最见不得女人哭，手忙脚乱也不知道该不该搂着翠翠的肩膀。
“别哭别哭，你放心，我能帮的肯定帮。”
“哥，我知道我不仁义，可是……可是我也是没有办法。”说着翠翠就要跪下来，被吴勇赶紧拦下。
“别这样，妹子，你就说吧，我拼了老命也帮你。”
“你能娶我吗？越快越好。”
吴勇又吓了一跳，这事来的太突然。吴勇反应不过来，像在做梦。
“娶，娶你，为什么啊？”
翠翠见吴勇犹豫，以为他不乐意，又大哭起来。
“好好好，娶，我娶。可是，总得告诉我为什么啊。”
翠翠抹抹眼泪，鼻子一噤。
“哥，这事其实不该跟你说的，可是我真的是走投无路。其实，其实我把自己给了阿许，最近身体不舒服偷偷去看了大夫，大夫说我有了。”
吴勇的心又凉了半截。
“阿许呢？出了这么大的事他这个混蛋的人影呢？”
“他走了，去了别处，说是先要赚些钱，接着考功名。他走的时候我还不知道这个事情。我不敢把这事告诉我爹娘，怕，怕……我怕我受不了村里人的风言风语……唉，我只能去死了！”
吴勇气从中来，恨这个没用的懦夫。他握紧拳头，像是要捏碎什么一般。
“哥，现在只有你能帮我了。你不是喜欢我吗？我嫁给你，好吗？”
翠翠那双无辜可怜的眼睛看着吴勇，吴勇心里别扭打着结，这感觉跟被戴了绿帽子没有差别。可是吴勇又不忍心拒绝翠翠，毕竟翠翠是自己的心上人，她一个弱女子，不该承受这么大的苦难。他想起老人家说的那句话：该心狠的时候不要心软，藕断丝连总是会让自己为难。吴勇看着翠翠的一双泪眼，好生怜惜，心里跟着她一起流泪一起疼。吴勇心一狠：“好，我娶你。走，上你家提亲去。”
村口，老人家还在那棵老榕树下。吴勇路过的时候不敢把眼睛飘到老人那边，他心慌。
“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啊。”
五.
吴勇就这么跟翠翠成了亲。没几个月，翠翠就生了。
吴勇给孩子取名字叫墨斗儿，这名字好记，让吴勇总能想起阿许。他盘算着如果孩子不听话，就像收拾他爹一样地教训他。
吴勇对翠翠很好，尽心尽力地照顾翠翠出了月子。在一起的这些日子吴勇跟翠翠没吵过架，两个人客客气气的，客气的让人觉得生分。
有一天晚上，翠翠给吴勇准备了一小壶酒，吴勇心里暖暖的，翠翠终于感受到自己的好了，以后就应该能好好跟自己过日子了吧。
翠翠给吴勇满上酒。
“哥，我有个事想跟你说。”
“嗯，你说。”吴勇接过酒。
“阿许给我写信了，让我去找他。”
吴勇端起酒杯的手抖了一下。
“哥，这么多日子谢谢你费心照顾我和孩子。”
吴勇端起酒一饮而尽。
“哥，我想去找他，他说他赚到了钱，想接我过去。哥，你知道的，我放不下他。”
吴勇红了眼睛。“嗯，走吧。”
翠翠略微惊讶，张了张嘴，什么都没说。
墨斗儿还小，翠翠舍不得折腾孩子，吴勇答应翠翠帮她带着，让她放心走。翠翠许诺找到阿许之后就一起来把孩子接走。
第二天一早，吴勇借了辆马车送翠翠进城。吴勇是个粗人，他不懂爱是什么。他在前面赶着马车，心里想着翠翠。他觉得心真的好累，可是他没办法不管翠翠。他问自己，如果当初没有认识翠翠，他现在会是怎样。他不愿意想下去。他跟自己说，遇见翠翠，是他的命，翠翠是他这辈子最不勇敢的理由，最大的弱点。
六.
转眼又过去了几个寒暑，村口的那棵大榕树应该又变得粗壮了吧，可是看不大出来。
墨斗儿已经长大了，大到能跟着村子里的小孩子们一起撒野捣蛋了。
有一天墨斗儿花了脸回家问吴勇：“爹，我娘呢。”
“死了。”
“你骗人，他们都说我是野孩子，我娘跟人私奔了，还说我不是你亲生的！”
“混账，胡说八道！”吴勇火气腾地上来了。“以后再有人这样说你，告诉爹，看爹不收拾他！”
其实自从翠翠走后流言就没停下过。
“吴勇家的媳妇是跟人跑了吧。”
“孩子也可能不是他的，你们想啊，哪有那么快就把孩子生下来的。”
“不是说早产么？”
“哪儿啊，其实根本没那回事，接生的阿婆我认识，跟我说孩子其实是足月的！你们都不知道吧，翠翠之前有个相好的，她爹妈都不同意。”
“还有这事？”
“难不成这孩子……”
“嘘，可别往外传！”
这些吴勇都知道。但是吴勇不愿意去跟人家争辩，有什么好争辩的呢。是啊，没什么好争辩的。
吴勇只是担心翠翠，这么久了，连个音信都没，也不知道过的好不好。
七.
翠翠是前些日子托人捎信过来的，说是要把孩子接走。这时候墨斗儿已经十二岁了。
“墨斗儿，你娘要来接你了。你小子天天跟我要娘，我跟你说你娘死了，你就满地打滚又哭星星又哭月亮。畜牲一个，白养你这么大，老子操心操肺地拉扯你，你还总想着你那没良心的娘。畜牲。这下好了，你天天惦记的娘明天就来接你了，高兴么？呸，老子可不高兴，吃我那么多粮食，现在说走就走了，白眼狼。哼，说不高兴也没用，该走的还得走。嗨，滚吧，人散了清净，我养不起你了，找你娘去啵。”
吴勇坐在门槛上，脏兮兮的背心上透着汗，他左手把弄着门鼻上生锈的锁，右手里拿着宝贝了很多年的烟袋，烟斗上还冒着烟。
“爹，我娘好看吗。”孩子问他。
“哼，没良心的兔崽子，明天自己看去。”
“爹，你咋不跟我一块儿走。”
“我走什么，我有房子还有树，我走什么走。我在这儿待了一辈子，从出生到长大就没离开过，我啊，就是死，也得死在这儿。”
“怪不得我娘不跟你了。”
“你个崽子，翅膀硬了？以为老子能念在你要走的份上就不揍你了？”吴勇腾地站起来，把旁边的孩子吓得赶忙跑远了。
“爹，你别置气，咱一块走，我不扔你一个人在这儿！”
孩子出院子跑远了，吴勇立在门口满脸通红喘着粗气。
“你小子今晚别想回来吃饭！”
过了一会儿，看不见孩子的影子了，男人喃喃自语：“嘿，伙计，走都走了，何必呢。”
八.
翠翠是跟着一个陌生男人来的。眼前的翠翠看起来很老，衣服也并不光鲜，粗衣麻布，再朴实不过的颜色。也是啊，十二年啊，十二年的光阴真的会催人老。可是吴勇以为翠翠会过的很好，最起码衣食无忧，可眼前的翠翠却并不像是那么回事。
吴勇把墨斗儿叫过来，“这是你娘，来接你的。”
墨斗儿在吴勇身后躲着，嘀咕了一句：“我娘？不好看。”
“混账东西，有这么说自己亲娘的吗？”
翠翠开口了，“墨斗儿，我是你娘，来，过来，娘接你回家。”
“这才是我家。我不走，你要是我娘，你就留下来吧，为什么还要走呢？”
翠翠不知道怎么解释。
吴勇问翠翠：“过的好吗？”
“还行。”
“阿许呢。”
“他啊，死了。当年我去找他，他跟我好了一阵，他也赚到了一些钱。只是后来，他寻花败柳，惹上了是非，被人打死了。”
“那怎么不回来？”
“没脸回来。我拖累你那么久，不想再给你添麻烦。我想着，自己多赚些钱，把阿许欠下的债还完，我就回来把孩子接走。可是事情哪有那么容易，一个人真的好难生存。后来我认识了他，他对我挺好的，就跟他一起过了。”翠翠看了看旁边的男人。
吴勇心里难受，像十二年前送翠翠离开时那样心疼。他想问翠翠，为什么在最困难的时候，没有想到他。
“我就把孩子带走了，这么多年真是谢谢你了。”翠翠把包的严实的，颇有分量得东西递给吴勇。
吴勇知道那是什么，他拦住翠翠。
“我不要你的任何东西。你们走吧。墨斗儿，那个人才是你爹和你娘。我养不了你了，你走吧。要是还能想起我啊，就回来再看看我。”
墨斗儿哭着攥着吴勇的手不肯走。吴勇看着难受，这难受跟十二年前送翠翠走还不一样。吴勇硬着把墨斗儿的手甩开，进了门，上了锁。
吴勇想起翠翠走后村口老人跟他说的话：那女子就是你的锁，这辈子你都解不开的锁。
门外，墨斗儿的哭声还在，也渐行渐远。
门内，吴勇第一次哭的像个泪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