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小说|村里人物杨大拿
杨大拿在村里垒石头墙的手艺要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小村子的后山上就出石头,村子里每家都有会打石头的男人,他们用独轮车把从山里打出来的石头几块几块地推回家,就这样慢慢地攒,攒够了垒院墙,攒够了垒鸡窝牛棚,攒得更多了,会盖房子。既然村子里的石头多,那就需要垒石头的手艺人,杨大拿就是,他磊的石头墙经年不倒,还漂亮,不空心。这样的能人,要不大家怎么会叫他“大拿”呢?
村里不论是谁家,只要垒石头墙,都会一早晨就去敲大拿的破门,高声喊,大拿哥(大拿叔),到我家里去吃饭。呵呵,后面的话无需多说,杨大拿就知道他家要垒石头墙,便三两下登上裤子趿拉上鞋,一边系上衣的扣子一边乐呵呵地去了。
主人会很热情地让在桌子的上首位置。上菜上酒。菜没有什么好菜,特别是早晨这顿饭比较简单,酒也不是什么好酒,无非是集市上个人小作坊里的烧酒。不过就冲着主人这份热情和恭敬,杨大拿喝上几两,吃上满肚子的饭菜,然后抡起膀子就开始垒石头墙。他干活实在不偷奸不耍滑,有几分力气就使几分力气怎样干合适就怎样干。到中午吃饭了。中午的这顿酒席比早晨要丰盛得多。他在酒桌上吆五喝六的,说话有发言权,有分量,谁让他手艺好,谁让他是个正义的人,谁让他满胸膛里装着一腔热情的火呢?所以大家都恭恭敬敬地听他讲,劝着他喝酒吃菜给他倒水,一切都显得那么自然和理所应当。
晚上这顿饭是一天当中最丰盛的,比如可能会杀一只下蛋的鸡。为什么是下蛋的鸡?那时候生活条件艰苦,为了招待杨大拿和其他来帮工的人,把下蛋的鸡杀掉,也是不觉得可惜的。杨大拿虽然比较贪杯,但早晨他浅酌而已,中午他也不会喝多,他知道活还没有干完不能饮酒误事,但是到了晚上这一顿,他通常会喝得酩酊大醉。醉了的人会说醉话,杨大拿也不例外。他舌头已经捋不直了,端着酒杯的手在打哆嗦,小烧酒被他撒在桌子上,好多的菜盘里都是酒味。大家也都喝嗨了,大多数都不会注意到这些细节,当然主人可能会注意到,但是谁让杨大拿给自己帮了大忙呢,多喝几杯就多喝几杯,菜里撒上了酒那就撒上吧,无所谓,村里人都热情又实诚,你对我我对你都是心贴着心,大家处得就像是亲戚。呵呵,满村里的都是亲戚!
杨大拿是个最实在的人,谁家垒石头墙都会喊他,他会放下自己手中的活儿去给人家干,有的时候人家实在不好意思喊他,可能是觉得刚刚不久前给自己帮过忙,或者觉得杨大拿自己有要紧的活。你不喊他无所谓,杨大拿只要知道你家在垒石头墙,他会主动风风火火地到你家,大声吆喝,嘿,干嘛不叫我?这活儿怎么能落得下我呢?说着话伸出那一双满是血口子的手就去搬石头就往墙上垒。主人会觉得稍有些尴尬,忙过来解释,嘿,看您忙没好意思喊您。大拿大大咧咧地笑一下,露出他的黄牙,再忙也不差这一天半天的,我怎么能不来喝你家的烧酒,我要不来,你家的烧酒会馋死我!
哈哈哈,众人一片笑声。
就这样,村子里百十户人家有哪家不垒石头墙的?又有哪家的忙是杨大拿没有帮过的?细细想来还真没有,杨大拿吃遍了一百户人家的酒,垒遍了一百户人家的墙。
就这样几十年过去了,随着人们生活条件的改善,石头已经不再是村里人最放不下的建筑材料,他们到附近的村镇上去买红砖。那红砖规规整整的,都是一个尺寸,垒出来的墙漂亮又结实。问题来了,杨大拿作为老一辈的垒石头的手艺人却不怎么会垒红砖,这和村里那些会垒红砖的后生们差着一个等级。杨大拿称为垒石匠,那些垒红砖的叫瓦匠。他们手拿一把大铁铲,打灰儿,垒砖,起线,那个手艺真叫绝,令杨大拿都心服口服。
所谓的心服口服是有一个过程的,刚开始村里有人拉来红砖盖房子的时候,杨大拿还像往常垒石头一样,第一个上了大墙,可是他垒得又慢又不齐整,而他身后那些小年轻的瓦匠们,垒得既快又齐整。如此几回,杨大拿终于认识到自己垒石头的这双手不适合拿红砖,自己该退出历史的舞台了。他落寞、失望,虽然心有不甘,但最终还是心服口服。渐渐的,村里再有谁家垒墙,当然我说的是磊红砖墙,杨大拿就不参加了,他躲在家里或者老早上地。他怕到这种场合,他怕别人问他,大拿,怎么没去垒墙啊?他觉得没法回答,他的脸上就像烧着了的火,红得猴屁股似的无地自容。
不过终于有一天,村里有一户人家拉来了红砖,要盖三间大瓦房,他们一早晨就来请杨大拿。大拿嘿嘿一笑,尴尬地说,红砖嘛,年轻人会垒,我老了不行了,我就不去了。
来人也嘿嘿地笑,说,大拿叔,我来喊你不是让你去垒墙,我是喊你去指挥那帮人,人多,总是需要一个指挥的,有搬砖的,有和灰儿的,有上墙的,后厨还要有做饭的,这可得需要一个明白人来指挥呀!我们大伙儿选来选去觉得这个差事非你莫属。
杨大拿就是这种实在人,他久不参加村里的这种搞建筑的场合,心里像猫抓得一样痒痒得受不住。人家让了两回,就乖乖地和人家肩并肩去了。到了人家屋里,有一些年轻的后生,当然我指的是那些会垒红砖的瓦匠们已经到了,他们见杨大拿进来,齐刷刷地站起来,恭恭敬敬地叫,杨大叔,您上首坐!杨大拿按照以前的脾气,不会推让一屁股就会坐在上首,但是今天他觉得理不直气不壮,就说随便坐哪里都可以。
那哪能行呢?主人就把大拿往桌子上首推,年轻的后生们就往上首拉,杨大拿便顺水推舟坐下。后生们依然对他恭敬有加,给他倒酒给他夹菜,给他拿馍,给他倒水,伺候得周道着呢,没有人对他不敬,没有人对他不感激 。杨大拿也不知是酒上了脸还是有其他的想法,总之心里热乎乎的。
早饭后杨大拿指挥人开始干活。因为他有多年的参加这种场合的经验,所以把人指挥地妥妥当当的,该干啥的干啥,各居其位各负其职,无论是来干活的还是主人都对他的指挥很满意。从此以后 杨大拿就成了指挥者。一晃又几十年过去了,杨大拿终于指挥不动了,便彻底地退出了历史的舞台,这回是真正的退出了历史的舞台。村里的人家再盖房子上梁了,放鞭炮了,鞭炮声噼噼啪啪响了一阵子,杨大拿躺在自己的床上,想着往事,不禁泪流满面。
终于有一天杨大郎走完他生命的最后一程,离开了人世。村里有一种习俗,凡离世者都必挖墓穴,要用红砖砌起来。逝者下葬在里面,再加上水泥做的盖,然后上面堆起一个坟包。杨大拿一辈子一个人无儿无女,但是村里的后生们都是他的儿女,大家心甘情愿地给他送终,大家自发凑钱买了红砖,然后挖了墓穴用红砖板板正正地垒好,而且与众不同的是在红砖墙上用水泥抹得平平整整。他们又打了一个水泥盖,最后把杨大拿下放在里面,把盖子盖上,上面堆起了一个巨大的坟包,比其他任何逝者的坟包都大。村里有一个识文断字的先生,特意嘱咐瓦匠用水泥加了钢筋,做了一个墓碑,先生在墓碑上竖着写下一行字:村里好人杨大拿之墓。
全村里好多的后生们都去送他,他们每人拿来一瓶烧酒放在碑前。有人说,杨大拿给我们每一家都垒过房子,最后我们还他一座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