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特里克兰的矛盾
伟大的作家从来不屑于迎合读者,他不会卑躬屈膝地降低文字表达的难度。在他眼里,可读性并不是人人可读,而是尊重作品和读者,使意义充满文学世界的内外,让心灵和文字碰撞出火花。
就像毛姆对于“可读性”是这样定义的:“一本具有可读性的书必定是意味着书中有某些事物与你有所关联,这只是它所拥有的许多特质之一,但这种特质正与读者的兴趣成正比。”
读到这里,我提笔画下了这句出自《月亮与六便士》导言的深刻话语。每次阅读一部作品之前,我都会认真去读导言,因为导言是一种正确引领,读导言就等于吃了一颗防止被作品捣毁三观的定心丸。
如果没读导言,我也许就会用肤浅的眼光去看待斯特里克兰、施特勒夫或是艾塔。尤其是斯特里克兰,他的人性已经超出了常规社会所能接受的范围,但他却不能被看作是扭曲的、变态的,而是具有历史上先行者特质的天才。
如果我不读导言,我就不会知道他是高更的化身,也很难用“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亦或是“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来宽容斯特里克兰。我突然意识到,这部小说,将会给我带来巨大的震撼。
不出所料,阅读的每时每刻我都有种“一头撞上了高耸的冰山,平庸的生活被击得粉碎”的恍然。我的笔在上面不停地批注。那些带着红黑蓝的线段,诉说着我分分秒秒不曾停息的感叹。
用一位作家的视觉去了解一位天才画家斯特里克兰,毛姆的设计是绝妙的。最起码,毛姆在“可读性”上已经做到了吸引一批作者的目光,另外,用作家的目光剖析一个人的人性,也是深刻又独到的。
他会写到作家的抱怨:“天晓得作者为一本书花费了多少心血,受了多少折磨,尝了多少辛酸苦辣。即使最终能印出来出版,也仅仅是为了给某位偶然读到的人几小时的休憩,或是驱除一下旅途的疲劳。”
他也会写到作家的心理:
“当作家遇到某种怪异性格的人时,尽管这个人的为人让人很不喜欢,他也会被强烈地吸引住,这是天性,对此他自己无能为力;直到习惯了,他对道德的感觉会变得迟钝。尴尬的是,他喜欢观察那些多少使他感到惊异的邪恶人性,自认这种观察是为了满足艺术的需要;但他不得不承认:他对于某些行为的反感,远不如对探索这些行为产生的原因的好奇心那样强烈。作家更关心的是了解人性,而不是判断人性。”
想象一下,世界上大部分普通人都是圆孔和圆柱,偏偏斯特里克兰是方形筷子,他不能完美贴合圆孔,但这世界上一定有一个地方,既有方孔又有圆孔,可以无偏见接受他。后来,他找到了大溪地岛。
斯特里克兰是一个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完全不顾其他人看法的人。
面对屈辱,他置之不理;为了画画,即使肉体极度痛苦也在所不辞;有足够的自信塑造美,创作的画作永远都遵循自己内心,而不在乎那些凡夫俗子的粗言粗语。
我想,恐怕只有天才才能做到这几点。
如果说“我”是一个害怕置身荒岛害怕没有人读“我”作品的正常人,那么斯特里克兰就是一个无时无刻不在寻找这样一座小岛的“精神病”。
他说:“有些时候我就想到一座无边无际的大海包围着的小岛上,我可以住在岛上的一个山谷里,四周是不知名的树木,我能安静地生活在那里。我想在那样一个地方,我能找到我需要的东西。”
你看,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就如同超凡脱俗的世外高人,但事实上,他是一个不折不扣的道德沦丧者。他抛妻弃子,永远都在嘲笑别人。这些都不为过,最过分的是他勾引了救命恩人的爱妻,害得对方家破人亡,还丝毫没有悔意。
斯特里克兰不仅与外界格格不入,就连他自己也极端矛盾。
事实上,他根本不在意自己的身体需求,但有时候他的肉体却像是在报复他这种无视。
“他内心深处半人半兽的本性很容易就能在某些时刻把他抓住,在这种大自然原始力量的控制下,他也无能为力。”
欲望囚禁着他的精神,他无法控制。
他占有施特勒夫的妻子,却觉得自己没错,反而是女人的倒贴让他感到心烦。他释放了欲望之后,思想会毫不留情地离开,“重新回到先前飘荡的辽阔天空里”,看着女人的感觉就像是“一只蝴蝶看见自己蜕变出来的那只肮脏的蛹壳一样”。
可是“我”这个作家,在描写这样一个残忍、自私、粗野、肉欲的人时,竟把他写成了精神境界极高的人。作家自己也觉得矛盾。但这是事实。
最后,斯特里克兰在盲眼状态下完成了人生中最重要的作品,而这幅伟大的作品却在熊熊火焰中付之一炬。
我想,是斯特里克兰淋漓尽致的自我,把生命燃烧到了最高点。
纵使厄运缠身,他的人生也是喜悦幸福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