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简书童心未泯的好故事 原创儿童文学婚姻育儿

童年危险 下

2018-03-12  本文已影响21人  b4846932791f

8

我喜欢听鬼故事,很多孩子也喜欢。

14号院的是我家住的那条街上少有的深宅大院。早以前,它是一个商会的会馆,闲置了多年,不是单位,没有住户,两扇大门用一条铁链子锁了,推个门缝往里看,里面空空荡荡。后来,这小城来了一批军人,他们被派到各个单位去帮助工作。和军人们一起来的,还有他们扶老携幼的家属。他们一起住进了那个院里。院子里热闹起来,有了人间烟火。

他叫王小基,是一个团长的孩子。他转学而来,到米家巷小学上学,成了我和街上其他孩子的同学。

王小基家在那院里住了三间房,他父母住两间,他自己单独住一间。冬天的时候,他仍一个人住在那间屋子里,炕上整齐地叠着一套军绿色的被褥,生着有烟筒的铁皮炉子,炉子只烧从几百里外的煤矿拉来的无烟煤的炭块。外面刮风,炉火就烧得更旺,屋里很温暖。这让整条街的孩子们羡慕不已。街上的其它家庭,住一大一小两间屋子,家里十多岁的男孩,可能在夏天和秋天的时候会单独住在小屋里,但到了冬季,他又会被召回大屋,和全家人不分男女老幼地挤在一铺炕上睡觉。这样做是习惯,也是为了省煤,烧一个炉子,大家暖和。其实,那炉子烧的很节俭,很少舍得直接烧炭块,而是烧煤泥和煤砖,它们掺了一种叫烧土的黄土做成,燃烧得很温和,火力不大。

王小基的父亲经常不在家,他的母亲好像不喜欢见人,总是静悄悄地呆在那间大房子里。透过窗玻璃,我看到过她几次,她坐在一张写字台前看书。她的身后有个书柜,里面摆满了书。

王小基的母亲从不干涉王小基带了一帮孩子去那小屋。

王小基说:我妈喜欢安静。

因此,我们在王小基的房间里时从不敢大声喧哗。

冬天真冷啊!在街上玩,如果不跑不跳,用不了一会儿就冻得手脚发麻,发疼。

大头家很穷,他父亲是卖烧土的,天亮的时候总是拉着一平车土走街串巷地叫卖,一车五毛钱。他的母亲有病,总是坐在炕上呻吟着,身体散发着一股臭味,臭烘烘的熏人。在街上,大头的手总是揣在袖子里,伸出来,那手吓人,手背上满是裂开的小口子,一个挨一个,像一片张着的小嘴。

那天晚上,在王小基的屋里,十来个孩子并排坐在炕沿上,七嘴八舌地聊天。

后来,王小基提议,让大家每人讲个鬼故事。

好几个孩子讲了,说是从爷爷奶奶姥姥姥爷那听来的,都不怎么好听,不可怕,有的根本就不是鬼故事。

王小基突然把灯关了,使大家一下子坐在了黑暗里,谁也看不清谁,只能听到别人的呼吸声。

王小基说:我讲个鬼故事。古代有个书生进京赶考。一天他赶路赶到天黑,才发现自己来到一个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地方,那是荒郊野岭,四周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他害怕了,慌不择路地继续走。走着走着,终于看到不远处有灯光。一间孤零零的茅草屋里亮着灯。他奔到茅草屋前,敲了敲门。门开了,开门的是一个满脸皱纹白发苍苍的老太太。书生对老太太说,想在茅草屋里借住一晚。老太太说,住的地方有,西边空着一间房,她死去不久的儿媳妇住过,不害怕,不嫌弃,就住吧。书生想,人死如灯灭,自己年轻力壮,没什么好怕的。他跟着老太太进了一间屋里。老太太点亮一盏油灯,屋里亮了起来。屋里除了一张床,床上铺着被褥,再没有什么。他转过身,想感谢老太太的收留,却发现老太太已不见了。他又转身,又看了看床,明明刚床上只是平平展展地铺着被褥,但转瞬间,床上躺着的竟是个穿白衣服的人。再细看,那人没头,只有一截脖子枕在枕头上。他很纳闷,人怎么会没头呢?这时,他听到一个女人说,我被人杀了。声音是从白衣服里发出来的。他说,你被人杀了,但头哪儿去了?她说,我的头在这儿。他循声望去,看到一颗血淋淋的女人头披头散发地挂在房梁上。他吓得哆嗦起来,说,谁把你杀了?女人头说,就是你!书生大叫一声,吓死了。

故事讲完了,王小基又打开了灯。

我看见,大家都愣愣地坐着,谁也不说话。

从隔壁的屋里传来钟鸣声,当当响,应该是十点了。

有孩子一声不响地带头出了屋,接着一个跟一个地出了屋,各回各家。

我出了14号院,其他孩子已走的没影了。

在街头和街尾各亮着一盏路灯,使中间的一段路很昏暗,一切都影影绰绰。我回家,必须经过那段路。

我加快了脚步走着,恨不得一步到家。

走到路中间时,对面突然飘来一个白色的影子。我想起那没头的女人也穿了白衣服,立刻害怕极了。我放慢了脚步,朝路的一边躲了躲,那白影子也朝这边飘了飘。我又朝路的另一边躲了躲,白影子竟也朝另一边飘了飘。我不敢往前走了,原地踏着步。这时,对面的白影子突然大叫一声:呔!我直接就哇哇大哭起来。

我的哭声惊动了旁边院子里的人,有几个大人披着衣服趿拉着着跑出来。大人们来到我身边,有阿姨抚摸着我的头,那时我才发现自己浑身都在颤抖,有要晕过去的感觉。有个叔叔呵斥着对面的白影子。白影子说话了,他也在哭。我听出来,是7号院的水生在说话,在哭。

水生说:我回家,看见对面有白影子,怎么躲也躲不掉,心里害怕,才大喊了一声。

原来,我和水生都穿了草绿色的衣服,衣服穿旧了,褪色了,在夜晚看着像白色的衣服。

9

我家住的街上有所中学。它的一面围墙占了街的一侧。

中学在早年间是庙,庙门是很高大的木牌喽。庙门成了校门,中间一个两扇对开的大门,大门两侧各有一个小门,除了上下学时间,大门总是关着,只有一侧的一扇小门开着,门里有门房,门房里有看门老头儿,有时老头儿在屋里,有时在屋外,有时站在小门外,把门看得很严,街上的孩子很难进到学校里,只能隔墙听着阵阵的读书声。

五岳槐花香。

那季节,隔着中学的围墙,能看到墙里高大的槐树上盛开着白色的成串的槐花,它香气袭人,没风的夜晚,浓郁的花香氤氲了整条街。入夜后还没回家的孩子们,聚在一起,隔墙望着夜色中已经黑暗成一团的树冠,研究着怎么能进到校园里,去够那些槐花。

槐花能吃,一个小花朵放进嘴里,更多的味觉是淡淡的清香。从茎脉上捋一把放进嘴里,嚼一嚼,闭了嘴撮一下,嘴里除了清香,还有了一丝儿甜。槐花拿回家,母亲们能用它做一种叫“拨烂子”的饭,它是把槐花洗净,撒一点儿盐,就着花上残留的水,再撒一些面粉,拌匀了,布在锅里的笼屉上,旺火蒸,好了的“拨烂子”白里透绿。用筷子夹一块,蘸着油烹制的葱花醋调料,很好吃。

那一年,小城里发生了武斗,有枪声在什么地方哒哒地响过。那天中午,我家住的小院拴了大门,孩子们不许到街上去玩,几个男人站在院子里,仰着头,望着院子上方的天空,聆听着枪声,判断着武斗的发生地,女人们则一如既往地在厨房里忙碌着做饭,她们在经过男人身边时,嘟囔着什么。有一声呼啸从房顶掠过。父亲说,这仗打得离这里不远了。于是,所有人都进了屋。

从那以后,学校停课了,没了读书声。

看门的老头儿也经常有影无踪的状态,不再出现在小门外。在小门里,他也通常是坐在一片有太阳的墙下,昏昏欲睡。

我和几个孩子终于溜进了中学,够了很多槐花。衣兜里放不下,都把背心掖进裤腰里,这样就有了一个大口袋,把槐花从领口一把一把地塞进背心里,不一会儿,每个人的肚子都挺了起来,像怀孕女人的肚子。大家互相看了看,开心地笑了一番,就都挺着肚子回家了。

其实,我挺的肚子里,除了槐花,还有一颗手榴弹,它是我在草丛中捡到的。

回到院里,看到住西屋的和平蹲在一个角落里,他正在用钳子吃力地弯着一截铁丝,做一种可以打火柴头的抢。他的脚边有一小节废旧的自行车链条,拆下一个个椭圆型链条,五六个组在一起,用橡皮筋绷紧。玩时,拧偏第二或第三个链条,错出链条上的孔,把掰断的火柴头塞进孔里,再拧严实。扳动枪架上扳机,松懈了一根强力橡皮筋,将它绷着的一节笔直的铁丝弹向链条孔,就可能打响一声枪。一盒火柴二分钱,是家里的常用品,孩子玩枪,只能偷偷地拿几根,拿得小心翼翼,为了使盒里的火柴不显少,会自作聪明地故意把剩余的火柴拨乱,堆积,其实,只要再拿那火柴盒,不经意间的晃动,它们就又码整齐了,自然会被大人们发现,免不了挨打。

我说:和平,我有一个手榴弹。它的火药肯定是很多火柴头的火药。

和平说:有道理。

我说:咱们把手榴弹拆了吧!拆出来的火药一人一半。

和平说:好。

我们就蹲在院子里,手榴弹摆在我们中间。我们看着它,琢磨怎么拆开它。它很简单的样子:一个木把儿,木把儿的一头有个鉄套,另一头有个铁盖儿。

和平说:电影上的手榴弹有根绳。

这个手榴弹上没有绳。

我们怀疑它是不是真的手榴弹。

和平说:砸开它,看有没有火药,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

我们去找工具,我找来一把榔头,和平找来一把斧头。

我要用榔头砸,和平要用斧头砸,我们争论着。

这时,父亲进院了。他推着自行车,一路稀里哗啦,把车子靠墙支好。开始,他并没注意我们,当他扭了脸,看了看我们,脸色突然大变,几步到了我们跟前,拿起那颗手榴弹。

瞬间,我的屁股被父亲狠狠地踢了一脚,我歪倒在地上。

父亲说:你们想死啊!

父亲拿着手榴弹转身走了,出了院。

父亲再回到院里时两手空空,他脸色铁青,什么也没说。

我也没敢问,不知道那颗手榴弹的下落。

10

1968年的六一儿童节永远深刻地留在我的记忆里。

那天晚上,全城上万的小学生聚集在体育场的灯光球场里,准备看一场由各个学校表演的文艺晚会。

吃了晚饭,撂下饭碗,我就急不可耐地要出门。母亲说,把弟弟也带上吧。我说,他才一年级,三年级以上的才能去。母亲说,爸爸妈妈晚上都开会,家里没人,不放心弟弟一个人在家。

我只好带了弟弟一起出门。

走在胡同里,远远看到6号院的小慧和她母亲站在街门口东张西望。看到我走近了,小慧母亲笑了,说,你也是去看文艺晚会吧?让小慧和你一起去。你们要一起去,一起回。小慧听了她母亲的话,立刻到了我身边,拉住我的一只手。她的手汗津津的,我甩开了,她又拉住我的衣角。小慧是我的同学,大我一岁,矮我半头,胆子特别小,爱哭,连正常说话也哭腔哭调的,所以很多同学不喜欢她,包括我。但当着小慧母亲的面,我不敢说不想带她的话。

我走在路上,弟弟和小慧走在我的两边,他们都拽着我的衣角。我们一起走向体育场。

所有的孩子在体育场门口集中,然后按学校分队进入体育场里的灯光球场。

灯光球场像个巨大的椭圆形盆子。盆的四周是一层层砖砌的台阶,看节目,就坐在那台阶上。盆底是个篮球场,场的上空悬吊着两排雪亮的灯,它们把整个球场照得如同白昼。

球场里有两个出入口,一个在盆底,一个在盆边。

我从没见过上万的孩子同时出现在一个场合的情形,当台阶上都坐满了人,最显眼的就是密密麻麻的头,每一颗头都在动,在灯光的辉映下,它们像掀开锅盖儿后蒸熟了的高粱米饭。

晚会八点开始。一男一女,两个穿了军装的报幕员精神抖擞地走到球场中央,他们都化着浓眉大眼红脸蛋的妆。女报幕员看上去像五年级的学生,她很老练的样子,没急着报幕,而且用手调整着麦克风的高低。一切看上去很正常。

这时,一阵狂风突然从天而降,刮得满场天昏地暗,灯也灭了,看不到那两个报幕员。几乎是灯灭的同时,一道蛇形闪电划过夜空,并打了一个很响的雷。接着,一片钢镚儿大小的雨点就劈头盖脸地落下来,落在每个人的身上。瞬间,球场里乱成一锅粥,数不清的孩子从台阶上站起来,尖叫着,开始东奔西跑,撞来撞去,没人听老师们在呼喊什么。

我一手拉着弟弟,一手拉着小慧,我们身不由已地随着巨大而有力的人流涌动着,深一脚,浅一步。

我们到了盆底,想从那里的门出去,但怎么也挤不到门前。挤着挤着,靠近门了,不知被什么力量又推着后退了。再挤,挤得脚都离地了,感到身体被夹得很疼。弟弟和小慧在我身边一起大哭。我只好拉着他们推出人堆。黑暗中,我们连滚带爬地上了一层层台阶,又朝盆边上的那个门挤去。结果,也挤不到那门的跟前,只好再从人堆里退出来。

我看到,在球场的墙外长着一些树,我有了主意。

从球场里面上墙,墙不高。我上了墙,又把弟弟和小慧拽上墙。我攀到一个树枝上,又把弟弟和小慧也拽到树枝上。沿着树枝,我们爬到树干上,再顺着树干往下出溜,就落地了,到了球场外面。

出了球场,我们就像出笼的小鸟,顶风冒雨,一路跑着回家。

我和弟弟到家时,开会的父亲和母亲还没回家。

我和弟弟脱了身上的湿衣服,钻进被窝里,睡着了。

第二天我才知道,昨晚的灯光球场里踩死了十几个孩子。

与我同班的李美玲也被踩死了。

11

十岁时,我上四年级,随父母插队落户到一个山村。

冬天,村小学教室里的取暖炉子与城里的不一样,它没有烟筒,只是用砖和黄泥堆砌成一个土包似的炉子。这炉子简单,炉口敞着,炉膛里架几根铁条,炉子下面有个洞。在炉膛里点着柴禾,然后就把煤炭压在柴禾上,冒烟,有火苗,也就散发着热。

王老师说:村里学校的炉子,多少年就是这样。

我第一天去上学就中煤气了。

正上着课,我突然感到头剧烈的疼。疼得我用铅笔戳了好几下头。

讲课正在兴头上的王老师很不满意地瞥了我一眼。

王老师说:你这城里来的学生,不想听我讲课,就回家吧!

我说:好。

我把书本从课桌上收拾到书包里。

我背了书包,离开座位没走几步,就一头栽倒了,失去了知觉。

我被风吹醒了,睁开眼,看到王老师正背着我在村街上狂奔。前几天刚下过雪,有的雪没化,在路上结了冰。王老师的脚踏在冰上,打着滑,趔趄不断。

冬天,经常有人死于煤气中毒,这不仅仅是传说。

12

我养了二十多只兔子和一只羊。

这么多动物每天要吃草。夏秋两季,草很茂盛。我除了要割它们当天吃的草,还要多割一些,晒干了,储备在草棚里,用于它们冬季吃。

我是个爱跑的孩子,走着走着就跑起来了,这样常常去远一点儿的地方割草,那里的草更茂盛,更丰富。

动物们不会说话,但我知道它们想吃什么草。它们爱吃芦巴子、甜苣、苦苣、红根根、燕儿窝、奶角角、野苜蓿、蒲公英……而这些草,在近处,割的人多,不容易割到。

我常到五里外的百草坡去割草。

那日,我在一处悬崖上看到了一丛翠绿的芦巴子,它们像一把把小刀,直立着。我目测了一下,只要把它们都割了,就是一大捆草。我向那丛草走去。它们完全长在崖边,草下就是几十米的深沟。我用脚踏了踏崖边的土,感觉挺瓷实,就蹲下身,用手里的镰刀勾近那些草,一刀一把地割着。脚下的土突然松软了,我还没来得及多想,已身不由己地跟着一丛草和一堆土向沟里坠落。

我摔晕了,半天爬不起来,就那么四脚朝天地躺着。

我在沟底躺了很长时间。

太阳落山的速度很快,一眨眼一个样,刚才在半空,不一会儿就到了山顶,到了崖畔,像个稀软的鸡蛋黄。当山头遮挡了阳光,沟底就很黯淡了,绿草变成灰草。

百草坡远离村庄,少有人来。

我挣扎着爬起来,伸伸胳膊踢踢腿,它们虽然有好几个地方疼痛,但活动自如。

我没忘记那丛草,它们有的散落在我身边。

我捡拾了一些芦巴子,用绳子捆了,扛在肩上,向村庄走去。

13

鸡下的蛋可以吃,也可以拿到代销社卖钱或换东西。根据鸡蛋的大小,一颗作价八分或一毛,换火柴、煤油、黑酱、醋、咸盐、棉线、麻、水果糖、草纸、粉连纸、字帖、田字本、算数本、描红本、铅笔、橡皮……

养了两只样,一只绵羊,一只奶羊。绵羊要一两年才能长成大羊,我还没想过它长成大羊会怎么样。奶羊生了小羊可以挤奶,每日四五斤。虽然羊奶喝着有股膻味,但父亲和母亲说它有营养,一家人天天喝。

猫可以逮老鼠。白天的很多时间它就卧在热炕头上睡觉,夜晚就上房走了,从什么地方传来一阵嗷嗷的叫声。它是只公猫,有次近一个月没有踪影,以为它死在什么地方,因为那一段日子,场院里的一条四眼狗像似疯了,到处追逐着村里的猫,猫若反应慢,没上房,没上树,被它一口咬住,把肠子拽出来,就死了。后来,那条狗四眼狗被众人打死了,也很惨,肠子都打出来了。四眼狗死后很多日子,猫才回来,又白天睡觉,夜晚出去。

狗养了几日,就跑到场院上和生产队的几条狗打成一片,不回家了。我以为它是留恋看场院的老天仓煮的狗食,那是用一口大铁锅在火上熬出来的米糠和白菜帮子,热气腾腾。狗食晾凉了,一群狗就围了锅,伸着脖子,探头进锅,吧唧着嘴吃食,很香的样子。

我养了两窝兔子,一窝青紫兰,一窝黑兔。两只母兔从春天到秋天,能生三四窝小兔子,每窝六七只,所以,我养的兔子最多的时候有四十八只。顺着院里的一堵墙,我盖了一溜兔窝。每窝兔子有一间小房喝一个小院。有时候,我会把所有的兔子都放出来,让它们在院里奔跑蹦跳,那样它们会长得更快。满院是活蹦乱跳大小的兔子,我拿了一束草,嘴里“兔兔兔”地叫,它们就都奔我而来,实在是件开心的事。兔子只要养半年就可以去南田公社的供销社卖钱了。三斤半的兔子五毛钱一斤,五斤以上的兔子六毛一斤。

南田公社在七里之外。

供销社比代销社大许多,在一条街上,是南田镇最大的店铺,有五间房,墙上的几扇大窗户都镶嵌着玻璃,墨绿色的水刷石墙体。供销社里的木制柜台很长,有的台面上也镶嵌着玻璃,透过它能看到很多商品。屋里的地上则摆满了各种农具和锅碗瓢盆,还有大卷的草席。

收购兔子并不在供销社的店铺里,而是在它的后院。

兔子只在星期天的早上收购,过了九点就不收了。

卖兔子,就得早早起床,用藤篓背了它们,走七里路,去南田公社的供销社。

每次,一个藤篓能背四五只兔子,走村南沟边的一条崎岖的小路,下到沟底,走一段,再上对面沟坡上的一条崎岖小路,这时,已感到藤篓很沉重。那条沟叫喂狼沟,想来它有过狼的出没。村里最后一次关于狼的故事已经发生几十年了,说,德喜有个妹妹,四五岁时被狼叼跑了,村里的男人们拿了铁锨镐头去追,追了几里地,追到了,狼扔了孩子。孩子没死,但嘴的两边有被狼牙咬的洞。那洞还没痊愈,她在一个碾盘上玩,不知怎么,巨大而沉重的石磙竟滚来下来,连带着她,一起落地,她就被砸死了。人们说,怎么着,她是该死的人。

从喂狼狗去南田公社,是六里路。

那天凌晨,我和拴住、二成、翠巧、灵香都背了兔子,下了喂狼沟。

正走着,拴住突然像绊倒了一样,趴在地上,不动了。他奇怪地压地了声音说话。

拴住:趴下!快趴下!有狼!

大家被拴住的样子吓到了,都学着他,趴在地上。

拴住用手指了指前方。我们看到,在不远处,一条像狗一样的狼一动不动地蹲在路中央。太阳还没升起,沟里有雾,光线昏暗,看不清狼的模样。

深秋了,地上很凉,有坚硬的土块硌着身体。

我说:那真的是狼?不是场院里的狗?

拴住说:场院的狗你不认识了?它们能有这么大?

二成说:它要是扑过来,很厉害,咬住谁,谁跑不了。

大家就那么趴着,谁也不敢乱动。

那狼就那么一动不动地蹲着。

太阳渐渐升起,在厚厚的沟壁后,有一些亮的光从沟顶泄下来,撒进沟里。

我再细看,也觉得蹲在不远处的是狼,它有两条狗大,耳朵竖着。

我身边的翠巧和灵香小声地嘀咕了什么,接着,我听到她俩像背课文似地念起了一首儿歌:二月二,烤狼狐。狼狐来了我不怕,我给狼狐烤干粮。狼狐一口我一口,我是狼狐的二舅舅。

每年二月二的那一天,家家的母亲都会特意蒸一种狼形状的馒头,用绿豆做眼睛,用枣皮做舌头。天一亮,孩子们就拿了它到村外,拢一堆柴草,点着了,向火,把狼状的馒头烤得金黄,然后,先把绿豆眼抠出来,吃了,这样,狼就看不见了。再把枣皮拽下,吃了,狼也就没嘴了。最后把整个狼馒头吃了,孩子也就没危险了。

也许是儿歌有魔咒样的功能,念着念着,那狼终于站起身,伸了个懒腰,调转头,垂着尾巴,朝沟的深处走了。

大人们说,那狼不饿。

14

沟里有个高灌站。

一间小屋,屋前有个大水塘,屋里有台水泵。水泵联通着屋外的钢管。钢管顺着沟边的陡坡一直铺设到沟顶。天旱的时候,用水泵抽水塘里的水,从钢管里送到沟上,浇灌田野里的土地。

水塘里的水是雨季时拦截远山下雨后流过来的洪水。沉淀了泥沙,它蓝盈盈地汪在塘里,风一吹,水面上泛起一波一波的涟漪,很整齐,像房顶上的瓦。塘边长着柳树,枝条垂落,有树叶沉在水里。

伏天时,村里的男孩常去水塘里游泳。听说他们都脱得赤条条的一丝不挂,噗通噗通地跳进水里,然后手脚并用,从塘的这边扑腾到那边,再从那边扑腾到这边。

郭老师说:他们那是狗刨,是最本能的游泳方式。

郭老师有一本《体育手册》,我借阅过。关于游泳的章节,我读的很认真,知道泳姿主要有蛙泳、蝶泳、仰泳和自由泳。无论那种游泳,首先得学会入水后的呼吸掌握。

我想游泳。

一天割草,路过水塘。水塘空无一人,周围也空无一人。

我朝一起割草的小英笑了笑。

我说:我去游泳。

小英说:你会游泳?

我说:应该会。

小英说:那你游吧。我还没见过人游泳呢!

我不能像男孩子那样无所顾忌地脱得赤条条。这样,我也就没什么好脱的了,除了裤衩和背心,就是一件褂子和裤子。若脱了褂子和裤子,只穿裤衩和背心,感觉和脱光了差不多,会害羞。真正能脱的只有鞋。

我脱了鞋,穿着衣服走向水塘。

我拽着塘边一棵柳树的树枝一步步走进水中。水,不断的深,没了脚,没了小腿,没了大腿,到了腰际。脚下是光滑的泥,很滑,走一步滑一下。我手里仍拽着柳树枝,走着滑着,水漫到胸部时,我有点儿站不住了。脚得不断地抓下面打滑的泥。但那样的泥突然没有了,脚底空空,我心慌了,竟放开了手里的柳树枝。一下子,我沉向水里。完全沉水前,我看到被我松开的柳树枝像弹簧一样缩回了塘边。我沉到了水底,看见混沌的水里飘忽着一些绳子带子似的水草,有几根会游走一样,缭绕在我身边,像纠缠我。我张嘴想说话,还没说,嘴里已经充满了水。鼻子不能吸气,一吸,水就从鼻子进了嘴里。我慌了,手脚并用,想上升到水面上。可是,无论我的手脚怎么使劲,身体只是假装地上升了一点儿,就又沉重地落在水底。我想哭,可在水里,连哭也不能。慌乱中,我忽然想起了《体育手册》上的一句话:抱膝,憋气,身体就可浮上水面。我这样做了,有一会儿没反应。我坚持着这样。升到水面是一瞬间的事,我的头破水而出后,大喘了几口气。我看到,小英拿着一根长长的木棍,在水塘边哭着跑着。她看到我,立刻把木棍极力地伸向我。好在我离塘边不远,抓住了木棍,拽着它,上了岸。

那天,我和小英很晚才回家,我们躲在村外的玉米地里,在那里把我的湿衣服搭在玉米杆上,等待着太阳把它晒干。

我说:小英,我游泳的事,不许你告诉任何人!

小英点点头。

割麦子和割高粱的镰刀不同。

割麦子的镰刀把儿短,直把儿,方便弯腰使用;割高粱的镰刀把儿很长,把柄稍稍弯曲,站着挥舞,就能把高粱齐根砍断。

秋收时,村里的学校都放假,大点儿的孩子去田野干农活,干一天,从生产队挣大人一半的工分。

我第一次参加秋收,去地里割高粱。

我家没有长把儿镰刀,同学翠玉借给我一把。

我手握长把儿镰刀在高粱地里左劈右砍,看着一棵棵高过自己的高粱纷纷倒伏,我很得意,感觉自己掌握着一把古代的兵器,像小说《七侠五义》里的某个英雄。

翠玉说:那是刀,不能随便比划。

我继续劈砍着。结果有一下砍空了,没砍到高粱,刀头与一棵高粱插身而过,落在我的脚踝上。刀刃太锋利了,它在我的脚踝上砍开一个嘴一样的伤口,竟没让我感到疼。一块皮像松紧带似地卷缩着。我蹲下身,看那伤口,它没流血,一块肉皮像松紧带似地卷缩着,裸露出来的一片红肉上沁着一层晶莹的小水珠,它们在阳光下很璀璨。我用手扯了扯卷缩的皮,又摸了一下那些小水珠,伤口立刻开始流血,而且血流如注。我用手使劲地捂住伤口,站起身,把受伤的脚抱在手里,然后单腿蹦着,蹦到高粱地外。

母亲看了我的伤口,生气地在我的背上打了两巴掌。

母亲说:你想成瘸子吗?再使点儿劲,一根脚筋就砍断了。

活成个人,七灾八难,实在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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