眉毛酥
“你有没有儿时映像特别深刻的事情?”我摘下耳机,郑重其事地问道。
显然,他对这突兀的问题没有准备。凭着身体的记忆操控着方向盘,眼神仿佛可以穿透盘山路,通达另一个未知的世界。
少许,他腼腆地笑了,说:“映像深刻的事,肯定还是有的。”
“比如说呢?”
“半夜房子倒塌,我和我哥被埋在废墟中。”
“是因为地震吗?”
“不,是在暴雨下垮的。那时候家里是土坯房,就是用黄泥巴一层一层夯起来的那种。”他一边说着,一边用右手比划。
“一面墙先垮,然后房梁倾斜,瓦砾哗啦啦的就倒在了地上。你想,房梁得有多粗呀!啧啧!”
“场面一定很震撼哦?”
他不好意思的挠了下后脑勺,说:“这都是后来听我大姑说的。我和我哥都被埋了,醒来的时候已经躺在医院里面。”
“有什么感觉呢?”我打开塑料袋,拿出一个当地镇上的面点咬了一口。面点的名称叫做眉毛酥,外面是油炸的面皮,里面包裹着五仁、云腿或者芝麻。虽说叫做眉毛酥,但更像水饺。当然硬要说像眉毛的话也可以,比如日本的麻吕眉。
“就记得浑身都是痛的。”他试着握住记忆的藤蔓:“都晕过去了,老实说也没啥映像。”
我对这个故事有些失望。试想在一个电闪雷鸣的夜晚,川东树林间的一间土坯房倒塌,两兄弟被埋在房梁下,显然应该是一个故事的开头或高潮,可惜没有人来记录这一切。
“那你有没有什么映像深刻的事呢?”趁着路途平缓,他点了一支烟。那包烟也是在眉毛酥的店铺买的,比县里便宜两元钱。
“平淡得很。”我说道:“就记得每天上学、下课、放学。”
转过一个U形弯,能隐约看到几十米下的江水,听到翻过的波浪声。
我搜刮着自己的记忆空间,试着否定刚刚的回答。大体上是如我所说,确是没有奇闻异事,但又没到清汤寡水的地步。
“总是有些事,你一时想不到。”他递给我一支烟。
“谢谢!”我示意自己不抽,接着说:“我只能描述个感觉。”
“我曾独自到华山脚下溯溪。溪水源自山顶,约有两个车道宽。水流涓涓不断,遇到大石头就翻起个浪花,发出哗啦啦的声音。她很平凡,和任一处小溪没有区别。”
“脱下登山鞋和袜子踏入水中,脚底能感触到石头上每一个针孔大小的孔隙,即粗糙又温暖,而脚背能感受到薄荷般的凉意。很舒服。”
他点了点头,示意我继续说下去。
“往小溪中间走,凉意浸润小腿,但还不过刺激。”我闭上眼睛想了想:“于是我继续往中间跨步。石头圆润而坚硬,踩在上面时有强烈的压迫感,疼得脚趾紧抓。离开石头时血液重新流回脚底,却又异常舒服。”
“像足底按摩。”他笑着说。
“当溪水莫过膝盖时,大腿上丰富的毛细血管感受着冰与火的交融。气流经过上腭指鼻腔时像拐了一道弯一样,呼吸都变得急促起来。在小溪的最中央,我只能把松垮垮的短裤向上提,像是穿着比基尼。”
我还记得偶尔路过的人会短暂的观察我,但就是忍不住这样做。在里面站一会,会有几条手指长的鱼游过来,轻吻我的脚趾。我的内心升起欢喜和慈悯,我之于华山,又何尝不是鱼之于我。在那短暂的半小时里,在平常至极的小溪中,我体会到了华山之巅另外的快乐。
“继续呀。”他见我不说话,以为我睡着了。
“那条小溪没有难忘的景色,只有石头、溪水和鱼。但是完全融入进去后,才明白其中滋味。但我却说不出来个所以然。我的回忆也是这样。你知道我在说什么吧?”
“有点明白,但又不完全清楚。”他思索着,说:“有些经历和感觉,只有自己知道,旁人不能体会。”
看来他还是没能明白我的意思。我咬了一口眉毛酥,不自觉地回忆刚才在小店里的情形。说过的话已经模糊不清,店主人的相貌更加记不得。它们就像那条小溪的水,透透明明地从腿脚旁流逝,只留下凉爽的感觉。那些亲吻过脚趾的鱼,任凭我努力回溯也记不起半点特殊的地方。
眉毛酥甜得有些过了头。但我不想喝水,闭上眼深深的体会这个甜味也未尝不是一件有意义的事。某年某月某日的某个车上,说不定会再次谈起这个话题,那时我会说起这个小镇和眉毛酥。说不定,还会虚构一个惊险刺激的故事。它们从高山瀑布飞流直下,在脚趾旁停留片刻,然后冲向大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