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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叔·霹雳舞·火箭

2024-02-25  本文已影响0人  三悟

【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1.

和未婚妻回老家办婚礼,我爸说别给你二叔发请柬,跟他以后别来往。

我爸对他这位亲弟弟一直有成见,但没想到连我结婚这种事,在情理上也不愿掩饰。

他说:我可没不讲情面,是你二叔没救了,废了,前几个月都进笆篱子了。

笆篱子就是监狱的意思。

我很吃惊,实在不明白我二叔咋会进监狱。

我爸说:“前段时间,二叔跟同学去海南旅游,结果到文昌火箭发射基地附近,他在那咔咔一顿拍啊照啊。那跑得了你?那是能随便拍照的地方吗?不抓你抓谁?”

我问二叔为什么拍照?我爸:“肯定是没见过,新鲜呗,以为咱们郭家屯呢,啥都能拍,大姑娘小媳妇都能拍,真没素质,以后咱家跟他少来往,我实在是够够的了。”

然后,我爸断断续续又提起了二叔的从前。关于二叔,我从小就听我爸说起不少。

2.

在我爸印象里,二叔年轻那会儿就没正形。

八十年代,流行一首歌叫《冬天里的一把火》,二叔就跟他爹,也就是我爷爷说将来他也要当歌星,还留了跟歌星费翔一样的发型。那会他刚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就在家里忙农活。

忙农活,手里锄地,嘴也不闲着,田间地头,走哪唱到哪,干啥都得唱两句“我是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燃烧了我。”

干完农活,扛着锄头到村口,大姑娘小媳妇起哄:“老郭家二小子,唱两句呗。”

二叔扔下锄头:唱两句,那就唱两句。

树底下,说唱就唱,你的大眼睛,明亮又闪烁,仿佛天上星,最亮的一颗,你就像那一把火,熊熊火焰,温暖了我。

唱到后面,大姑娘小媳妇拍巴掌笑起来,二叔也起了兴,口里唱着,跳起了霹雳舞,摆腰扭胯,开始了经典的擦玻璃。

村口的古树,二叔的舞步,绚烂的太阳耀眼夺目,脚踩着尘烟飞扬漫天,额头的汗珠扑簌簌。大姑娘的脸蛋热乎乎,小媳妇的脸蛋红扑扑,突然一脚飞出,正中了二叔的屁股。

回头一瞅我爷爷,也就是二叔的爹脸色铁青:“给我滚回去!!”

二叔揉着屁股:“爹,我跳个舞咋了?”

我爷锄头一挥:“滚,再搁这丢人现眼,我打断你狗腿!”

我爸跟在我爷身后,头回见他发这么大火,物伤其类,兔死狐悲,腿肚子直打颤。

挨踹归挨踹,梦想归梦想,二叔坚定不可动摇。

躲开老爹,在无人的田间,蝉鸣的树下,涓涓的溪边,二叔依旧唱,唱得嗓子开花,依旧跳,跳得两腿生霞:我是冬天里的一把火,熊熊火焰燃烧了我~

3.

他躁动的青春热血,像无处绽放的花火。许是唱得太多,村里接连失火。

老陈家的仓子着了,老许家的猪圈烧了,老蒯家的房子没了,连大兴安岭森林也燃起了特大火情。

村霸蒯大莽抓住二叔:“妈了个逼的,我让你唱,让你跳,你还我家房子!”一棒子下去,打断了二叔的左腿。

我爹嘴欠,说老二也是,唱啥不好唱什么火,火那玩意能乱唱吗?被打了吧。

我爷一个巴掌扇过去:“被欺负到家门口了,你放啥屁!”

我爷带我爹上门说理,蒯大莽拎着镰刀堵大门不让进,我爹躲在我爷身后,气得大骂,回家拎把洋叉,指蒯大莽:“蒯大傻子,你打断我弟一条腿,我他妈在你身上扎窟窿眼子。”

蒯老歪听到动静,忙从屋里钻出来,满脸堆笑,说都是一个村的,抬头不见低头见。

我爷:“腿断了,你说咋办?”

我爹把洋叉一晃,蒯老歪咬腮帮子,笑了笑:“那你说咋办?”

我爷伸出手掌:“赔钱,这个数。”

蒯老歪:“五块?”

我爷:“放屁!”

蒯老歪:“五十?”

我爷直瞪他。

蒯老歪:“五千太多了吧”

我爷:“不多,腿接上,人也瘸了,干不了活,媳妇也不好找,你给不给?”

蒯老歪:“可这么多钱……”

我爷:“那别怪我不客气。” 抢下我爹手中洋叉,一个扫堂腿撂倒蒯大莽,上去踩住他右腿,洋叉就要扎下去。

蒯老歪忙说:“别别,老高,我知道你狠,五千就五千。” 说完,我爷还让他立下了字据,按了手印。

钱,蒯老歪是分批给的,中间还上门要了几次。我爷先带我二叔去了县城,把腿接上,虽接上,也瘸了,走路一脚高,一脚低。二叔却觉得没啥,因为养腿期间,他爱上了读书,晃着手里那本《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看看保尔柯察金,我这算得了什么?”

4.

半年过去,我爹和镇里供销社上班的我妈谈恋爱,想结婚。

我爷说:“要不给你拿五百,你先和老张丫头把婚结了。”

我爹心里一喜,嘴上说:“不用,爹,这钱给老二留着吧,他以后得用。”

我爷叹气:“哎,我也这么想的。”

我爹一听,心有点凉。

我爷又说:“他腿瘸,干不了农活,又愿读书,我寻思花点钱找关系,让老二上个中专,剩下的,将来给他娶媳妇。”

我爹明白,自我奶去世以后,我爷最疼的就是二叔,二叔长得和我奶最像。

后来,二叔就上了县里的中专。

学校一共四个专业,财会、畜牧、机电、师范。二叔选了师范,还想当学校里的图书管理员,因为读了《毛泽东传》。

二叔本来脾气好,天性乐观,甭管认不认识,见人他就笑,笑完了,一高一低走到跟前,自我介绍:“同学你好我叫高宝,成为同窗是缘分,愿我们友谊长存。”

因为读书,秉信助人为乐,二叔去洗衣服,顺手就把寝室同学的衣服也拿了去洗,回来顺手拿起笤扫扫地拖地,再顺手就把桌子床杆都擦了干净。寝室同学看见了,不好意思,说我来我来,二叔笑了笑,说没事没事,我就是闲不住。

时间长了,同学与他熟了,都叫他高瘸子。二叔不以为意,说:“都是同学,这么叫亲切,再说我本来就瘸,人家没毛病。”

二叔喜欢文学,学校图书馆他是常客,除上课,二叔都泡在里面,图书馆里的书五花八门,从经典名著到课程专业书籍,到母猪产后护理,林林总总,二叔能读皆读,读时写批注,读完做笔记。闲来无事,还写小说,最爱写诗,学校要丰富学生课余生活,老师找到二叔,在学校办了一个萌芽文学社,由二叔任社长。

文学正对二叔喜好。二叔找了几个同样喜好文学的同学,在学校的仓库挂起文学社的牌子。为学校办校报,报上散文诗作和小说,皆是二叔彻夜奋笔的结果,由此二叔渐渐成了学校的名人。人人皆知县中专有一位大才子,可惜是瘸子。

夜晚,宿舍里同学间畅谈梦想,有的同学说将来要进省烟厂,有的同学说改革开放,会计专业一定吃香,毕业就去上海,去外企上班。有的同学说要去南方,上海广州深圳都行,当体户当大老板。对床的问二叔,你呢?

二叔说你们的梦想都很远大,未来值得闯荡,我也一样。毕业后我想站在讲台上,当一名光荣的教师。我国改革开放,现代化建设初期人才匮乏,我要把我一切所学,教给一切学生,为祖国尽快实现四个现代化,培养有用人才。

同学都说老师不好,臭老九,前些年挨斗的对象,高瘸子你傻吗?

沉默了会,又都说:“高瘸子你的梦想太高尚。”

5.

高尚的梦想敌不过世事的无常。

二叔是文学社的社长,每次发表新作,都在学校引起不小的反响。虽然他走路高低脚,仍有许多倾慕他的对象,收到匿名的情书一封接一封,二叔每封必回,信中勉励对方努力学习,将来会有更好的对象。

中秋夜,操场上,全校师生热热闹闹看露天电影,当结尾响起了牧羊曲:日出嵩山哟,晨钟惊飞鸟。

忽然有个站着的女生啊的一声大喊,紧接就是一句:“抓流氓啊!!”  老师问她怎么了,她抽抽泣泣地说:“有人摸了她屁股,还掐了一下。没看清是谁,只是抓住了对方的手,但对方力气大,手一抽回去就跑了。”

女生圆脸,屁股翘,叫刘芳,外号就叫刘大屁股。

校园里出了大流氓,惊了天动了地。

当时身后有七个男的,八个女的,其中就有我二叔,二叔站女生身后斜对面。

老师把七男八女带到办公室,办公室不大,坐满了人。有正副校长,有教导主任,还有两个体育老师和三个班主任。

班主任严词讯问,谁摸了她的屁股,还掐了一把?

七个男生摇头说在看电影,八个女生摇头说没看见,却说学校里真有大流氓,死变态。因为有她们晾在窗边的内衣裤,总是丢。

刘芳抽抽泣泣:“老师,我怎么办,以后我怎么见人,我的屁股被摸了。”

有个女老师提议,说那你抓他的手能有感觉不,刘芳想想,说能,肯定能。

于是,进行现场模拟,女老师给刘芳蒙上双眼,背对七个男生,让男生一一伸手,距刘芳臀部两寸位置,让刘芳反手去抓。

第一个,不是,第二个不是,第三个也不是,第四个,好像是,又不是。第五个,手太粗不是。第六个,手也不是。前六个都不是,那剩下二叔,嫌疑很大。他手刚伸过去,刘芳说不是。二叔紧接松了一口气,气刚吁出来。刘芳立刻大喊,不对,老师,好像就是最后一个。

老师问你刚才你怎么不说,刘芳说刚才我害怕,不敢,一定就是最后一个,那手很细,就是最后一个。

刘芳摘下眼罩,屋里全体目光射向二叔。二叔像个刺猬,变得口齿,说:“我……没有,不是我干的。”

因没看清对方相貌,仅凭一双手,便没法断定是谁,但二叔嫌疑最大。从那天起,风言风语在校流传,有传学生会在二叔床底下搜到女生的内衣裤,有说二叔平时人模狗样,理想高尚,没想却是个流氓变态大色狼,学校也免去了二叔的文学社长。连寝室舍友也都各自搬走,没人愿跟流氓有来往。

曾经二叔风光无限,如今孤单躺在床上,谁都不见,课也不上,吃饭去食堂,专挑饭冷菜凉没人时。后来,二叔饭也不怎么吃,他病了,一个人躺在宿舍里,感冒发烧。

老师联系了我爷,我爷来学校听完老师的话,风风火火直奔二叔寝室,二叔见我爷,就要起来,我爷摸摸他额头,高烧得厉害,嘴唇龟裂,二叔委屈巴巴,掉下眼泪,张嘴要说话。

我爷摆了下手,抹干二叔的眼泪:“不用说,我儿子啥样我当爹的还不知道?” 一把给二叔从床上背了起来:“走,上医院,这书咱们不读了。”

6.

二叔这场病足足在家里炕上躺了两月,不是看书,就是在炕桌上写信,据说是结交了一位新的笔友,还是个女的。

我爸本来因二叔念中专,心里有些嫉妒。如今眼见二叔生病,心里也很难受。我爷话少,惯常抽闷烟,我爸话多,但嘴笨,爷俩皆不是善言辞的人。知道二叔得了心病,我爸总想给二叔排解,但一句话说来说去,颠三倒四,总也抓不到重点。

二叔在炕上看书,我爸本来想说:有事别揣心里头,说出来心里能敞亮点。“

话到嘴边就成了:“你看书干啥啊,跟我唠唠嗑。”

本来想说,你们学校就是栽赃陷害好人,我兄弟的为人,怎么可能干出那种事呢。

话到嘴边就成了:“我就不信,你要是流氓 ,那我不就是流氓他哥了。”

二叔知我爸心思,总会说:“哥你放心吧,我没事,看了会书心情好着呢,我能想明白。”

说完,二叔就呵呵笑着,我爸见他笑了,便也跟着笑。

据我爸回忆,就那个时候,那个时候的二叔才是最好的。

啥叫最好的,就是二叔在家,爷爷也在家,爷仨在一起,那才像个家。

直到二叔病好,开春农忙,爷仨一起到地里耕地干活,我爸发现二叔比从前安分不少,眼里没了躁动的火,活干得很卖力,甚至知道心疼我爷。十几亩的地,爷仨每人负责一块,二叔干活干得多,就把我爷的活也抢来干了,只让我爷去歇歇,抽烟喝喝水。等活都干完了,坐在田间歇息,二叔就把本放腿上,拿钢笔开始给笔友写信。俩人书信往来频繁,我爸虽不知信里写了什么,但见二叔心情一天比一天开朗,心里倒很感谢那个女笔友。

我爸觉得二叔长大了,也懂事了。自己这两年种地攒了钱,不久之后就要和我妈结婚,出去过日子了。一想到这,心里本来还有些难受。转念想至少还有二叔在家能陪着我爷,倒好受一点。

趁我爷在棚里打盹,我爸就跟二叔闲聊,说起未来打算,说老二你啊,现在安分下来多好,这家才像个家,等我结婚出去过了,我那块地就给你了,我和小张在县里做点小买卖,没事时候,也会常回来看看。对了,你那个笔友是女的吧?啥时候去见见啊?

二叔笑笑,却说:“这地我也不要,都给咱爹得了。”

我爸:“你不要,那你吃啥喝啥。”

二叔话锋一转:“哥,你有梦想吗?”

我爸心里咯噔一下子,不怕二叔不干活,就怕二叔聊梦想,我爸接下话头:“梦想?梦想就是好好过日子。”

二叔:“不,那不是梦想,真正的梦想是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爸:“我知道,你最开始梦想当歌星,后来腿瘸了。之后上学念书,梦想以后当老师,现在不念了,你还有啥梦想?”

二叔:“哥,人总得有梦想的。之前的就算了,我觉得我这人啊,头脑浑浊,身心污秽,所以,我打算做个诗人,四处流浪洗涤心灵”

我爸思索着,叼起一根烟:“诗人!还流浪?那不就是要饭吗?”

二叔看着我爸:“哥,你烟抽反了。”

二叔和笔友商定好结伴去流浪,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去新疆去西藏去看祖国各地大好风光。

我爸想劝,我爷说算了。那天早上,二叔吃了两个馒头,一碗萝卜汤,披上行囊便上了路。直到淡出村口的视线。我爸问我爷,好歹劝劝他呐,我爷叹了口气,说:人各有志,你强留能留得住吗?去就去吧,这是他的命。

我爸却在想:“和女笔友去流浪?俩人要是以后有孩子,是叫吐鲁番,少林寺还是海南岛?”

7.

二叔走了三年,接近四年。这四年,发生几件大事。

第一件大事,四年里的头一年,我爸和我妈结了婚,搬进了县里住。第二件大事,二叔流浪的第二年,我爷脑溢血,在地里干活时去世。二叔在外没有联系方式,我爸我妈守孝发送了。第三件大事。就是四年的最后一年,我出生了,但我还小,不记事。

最后一件事,四年的最后一个春节,我二叔回来了,背着一个骨灰盒,手里牵着一个两岁左右的孩子,那就是我后来的大哥。

回来的二叔,风尘仆仆,脸上和胡子全是土,头发披肩一绺一绺,身上衣服左一个洞,右一个补丁。唯独孩子还算干净,衣服虽半新不旧,但不脏,只是鼻子底下挂着黄鼻涕。

乍一敲开家门,我爸一打眼以为是个要饭的,二叔说:“哥,嫂子,是我,老二,宝子。”

我爸先是一惊,后是喜,最后想到我爷,心里全是气:“你还知道回来!”

我妈拿胳膊肘怼我爸:“哎呀,说啥呢,老弟都回来了,快进来快进来,我正包饺子呢。”

春节后,二叔在我爷坟前,磕了八个响头,脑门沾着雪,眼泪和鼻涕都分不清。二叔还在旁边立了一座新坟,是我二叔的女笔友,不对,我应该叫二婶。

我没见过她本人,但偶然见过她的照片,照片上二婶有两只小辫,相貌清秀,双眼含笑。

我没见过她本人,但我知道对二叔来说,与二婶流浪的四年,一定一定很重要。因为二叔回来后,用我爸的话说,他就好像改了性子。还说二叔净整那洋事,在爷爷奶奶和二婶的墓碑上都贴了一颗金色的星星。

8.

我隐约记得,二叔后来变得安稳了,他带我大哥回村里房子住下来,继承了家里十几亩耕地,春秋农忙,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冬夏农闲,就跟村里的郝国柱学会了喊丧,又因二叔有文化,读过书。所以他既会喊丧,又会写挽联悼词,十里八村,凡有白事,总少不了二叔在场。

除了种地和喊丧。闲时,晚风拂柳,夜深人静,二叔便独坐窗前,吹吹口琴,写写诗。要是没灵感,就坐在院子里,仰头望着天上的星星,一坐就是半宿。

我小时常去二叔家找大哥玩,夜里,大哥睡了,我没睡,看到二叔坐在院子里。我问二叔你干啥呢,他说看星星呢,我说星星有什么好看的,他说星星可好看了。我说有啥好看的,

他说你看,天上那条北边像勺子的星星叫北斗星,你看南边那个最亮的星星,是木星。咱俩头顶上你看见没,有一条密密麻麻星星点点像河一样的?那是银河。银河那边那颗星星,叫牛郎星,河那边那一颗,就是织女星。

我说牛郎织女,我好像听过这个故事,他们都变成了星星吗?

二叔笑笑:“对啊。”

我说:“星星是人变的?”

二叔想了想:“是啊,是人变的。”

我说:“那咋才能变成星星呢?”

二叔:“人死了,就变成了星星。”

我说:“那我爷呢?”

二叔看了看天上,说:“在那,东南边那颗就是。”

我说:“我奶呢?”

二叔:“旁边那颗啊,爷爷和奶奶就在一起呢。”

我顺着二叔的手指方向看,说:“那他们旁边那颗是谁啊?”

二叔沉默了,他接着说:“那是你二婶。”

我:“我二婶?”

二叔一笑:“你没见过她,她是世界上最好最好的姑娘 。”

我:“他们都变成了星星?”

二叔:“没错。”

我说:“二叔你骗人,我才不信呢,老师说,星星是天体,才不是人变的呢。”

二叔嘿嘿一乐:“是,老师说的对。”

我又说:“我爸说你没正形,让我别学你。”

二叔摸了摸我的头:“二叔是没正形,你长大了,千万别学二叔。”

我说:“可是啥叫没正形啊?”

二叔说:“没正形就是没正事。”

我说:“那啥叫没正事啊?”

二叔说:“没正事就是总干没用的事。”

又说:“你以后要干有用的事,好好学习,长大了多赚钱,买好车住大房子娶漂亮媳妇。别像你二叔一样,没正事。”

我说:“那二叔你写诗也是没正事吗?”

二叔一愣,说:“啊,是啊。”

我说:“我在学校念你的诗,老师都夸你的诗写得好,我说是我二叔写的,老师都不信,说我撒谎。”

二叔:“二叔瞎写的,以后别念了。”

我说:“二叔你最近写诗了吗?”

二叔:“有啊,你要听吗?”

我忙点头,二叔笑着把我抱在膝上,说看着天上的星星,就像是一场梦,梦里有花有人还有我……

9.

年少记忆中的二叔,文艺,深沉,冷静,有趣。随着我长大,到市里初中,读高中,去外省读大学,毕业后在北京工作,后来对二叔的印象,就多是在父亲那里听说的。

饭桌上,我爸:“你二叔没正事,以后别跟他联系。”

“不能吧,我记得我小时候二叔挺好的啊。”

我爸说:“你小时候懂个屁,以后别理他,婚礼别叫他来。他来准没好事。”

又说:“再说他一个喊丧的,来了多晦气。”

不让我二叔来,我大哥倒没啥意见,他说:“叔,不让我爸来就不让他来,正好那天胜利屯有个老太太死了,他好像得过去。我家我来就行呗,你不能不让我来吧?”

我爸很喜欢大哥,大哥是二叔的儿子,却一点没随二叔。用我爸的话说,就是大哥踏实能干,高中没考上大学,先是去澡堂子干了两年搓澡,期间跟老师傅学会了修脚,在澡堂子修了三年脚。后来又被县里的夜巴黎洗脚城请过去,当了修脚部经理,攒了几年的钱。又买了五辆货车,专门给县里几家大饭店和夜总会洗脚城拉货。大哥脚踏实地,早两年就结了婚,孩子都能打酱油了,那时候一回家,我爸必提起大哥如何如何,我又如何如何。

我爸笑着说:“臭小子说啥呢,能不让你来吗,你要敢不来,以后就当我不认识你。”

大哥嘿嘿又笑:“行,有这句话就够了,咱爷俩再整一个。” 一杯酒,仰起大脖子就喝了下去。

我爸不甘示弱,也咕咚咕咚喝了一大杯。

我说:“爸,你冠心病,血管狭窄,能不能别喝了?”

我爸:“这不你要结婚了吗?咋的,喝点咋了。转头对大哥说:“是不是,大侄子?”

我大哥:“可不咋的,喝点咋了。” 俩人哈哈一笑,又各自倒上了酒。

那其乐融融的模样,仿佛他俩才是亲爹俩。

10.

第二天,婚礼在饭店举行,遇到一个难题。新郎新娘双方父母要上台致辞。先是妻子小慧的父亲上台。

小慧长得好看,明显继承了我岳父的优秀基因。岳父是一家企业老总,一米八七大个,眼窝深邃,双目炯炯有神,穿一身裁剪得体的西装,往台上一站,台下有几个阿姨那眼神直冒火星子。岳父微笑示意大家,手持话筒:

各位来宾,各位亲朋好友,今天是个好日子,我女儿雅慧和女婿高程在各位亲朋的见证下,二人喜结连理,在此我想大家表示由衷的谢意。

今天这样的场合,我就说点心底话。我女儿小慧的婚事,我和她妈当初没少操心。通过朋友和一些同事,给小慧相继介绍了不少,相比下,条件也都不错,有在美国麻省理工毕业,做律师的。有在跨国企业做经理的,还有在外交部工作的青年才俊。

但是,小慧这孩子任性得很,就是不同意,甚至有的连见都不去见。很不给我这个老父亲面子,因此我还得罪了不少老朋友,呵呵。后来也才得知,也是我不了解年轻人。人家在网上早就心有所属了,就是我的爱婿高程这孩子。说是爱婿,其实刚开始,因为不了解孩子,我还真没相中 。年轻人在网上找的,那能靠谱嘛?但因为咱们都年轻过,为人父母也理解。我就让小慧把小高这孩子带家来,我和她妈把把关。

聊了几句,我就知道这孩子心眼太实在,吃饭的时候,喝酒,说自己会喝酒,结果刚喝了三杯,这孩子就脸红头晕起来。这点酒对他来说就是海量了。呵呵,所以从这点看,我就知道高程绝对没有坏心眼,尤其是小慧她妈,就相中高程这孩子实在,对小慧好,贴心。没办法,我作为父亲,既然小慧认定,为人父母当然尊重孩子的选择,相信高程也一定错不了。

两个孩子今天就要喜结连理,建立家庭,作为孩子父母,我要嘱咐孩子们几句。古语有云:宅者,人之本,人因宅而立,宅因人得有。人宅相扶,道天地居。若安,则家代昌吉。宅就是家,家庭离不开夫妻俩人的扶持。俩人要经营好这个家庭。

成家以后,爱情的甜蜜逐渐被柴米油盐所替代,牵你的手,就像左右牵右手,但生活中少了哪只手,都会痛入骨髓。夫妻间要学会彼此理解,互相关爱,体谅。珍惜今生与你共相伴的缘分。彼此用双手去创造属于你们的幸福。做父母的不奢望你们以后能够大富大贵,只愿你们从今以后生活幸福,平平安安,身体健康。这就是我们为人父母最真挚的期望。

最后,我再祝愿各位亲朋好友生活美满,非常感谢各位能来参加小女和爱婿的婚礼,愿诸位与我们一同分享今天的快乐。大家吃好喝好,照顾不周,还望海涵。

老丈人发完言,场下大家掌声如雷,一个大公司老板说话滴水不漏,说得还很动情。有几个阿姨不断喊着:好好,说得好!

接下来轮到我爸发言,我爸那腿抖得能发电,胸口上红花直颤,额头全是汗,左手攥发言稿,右手捂心口,说话一颤一颤:“程子,我不行,我不行,心脏病犯了,哎呀哎呀。让司仪取消了吧。”

我妈在旁数落:“关键时刻你可真掉链子,这不让老丈人把咱比下去?”

我爸:“那你上?”

我妈:“我?我高血压,头有点晕。”

我看得直乐,爸妈老实一辈子,没经过什么场面,那就让司仪取消发言环节。

于是,进行下一环节:夫妻致辞。

全场一片安静。我站出来,刚要发言。饭厅入口处,有人大喊:“环节不对,新郎家人还没致辞呢!”

全场目光整齐划一看向入口。只见门口站着一人,身上穿着的衣服就奇了怪了,是一套宇航服。我头一眼没敢认,再看,那头盔面窗打开着,里面这人,正是我二叔。二叔向我挥了挥手,我没明白二叔什么意思。

我爸一见二叔来了,胸口捂得更紧:“哎呀妈,他咋来了,我说让他别来他非来,你瞅瞅你瞅瞅,我说对了吧,你二叔披麻戴孝来了。”

我说:“爸,不是,他穿得好像是宇航服。”

我爸:“啥,宇航服?他穿这玩意要干啥?哪搞来的?”

旁边大哥说:“网上淘弄呢,那天还穿给我看呢。”

我爸:“他买这玩意干啥?”

大哥说:“他说他要上天。”

我爸听差了:“啥,他要上坟?”

二叔瘸着腿,他手里拎着个塑料袋,走了过来,看见我爸说:“大哥,我来了”

我爸措手不及,他捂着心脏:“哎呀,老弟对不起,头次结婚没经验,下次结婚一定叫你。”

二叔却没打岔,提起手里塑料袋:“大哥,给你的,你心脏不好,我托人找中国工程院的大夫给你开的中药,专治心脏,一天喝三遍,半个月见效。”

我爸一愣,没听说二叔还有这层关系,他手悬在那,不知是接还是不接,我妈一把接过来:“哎呀,谢谢老弟了。“ 拿胳膊肘怼我爸:“哎呀你看你弟关心你,你傻愣着干啥。”

不等我爸说话,二叔又掏出一个厚厚的红包,要递我手里,我赶忙说:“二叔,来就来,你还破费啥。”

二叔说:“这么大的日子,二叔来了就不能差事。你拿着。” 说着,硬塞到我手里。

这时司仪过来问我婚礼是否继续进行,二叔说:“咋进行?这么重要的日子,少了新郎家人的致辞,就不完整了。”

司仪瞅我,意思说该怎么办,我说他是我二叔。司仪问:“亲二叔?” 我点头。司仪说:“那就请二叔上台代替新郎的父母致辞,好不好?”

他说:“说两句,那就上去说两句。”

二叔瘦削的身材藏在臃肿的宇航服里,一脚高一脚低,缓慢且滑稽地往台上走,他腿有残疾,上台阶不便,我去扶着他,他紧抓住我的手,说:“程子,二叔想你了。”

二叔的鬓边皆白,脸庞瘦削,眼角和嘴边的褶皱,像老柴火上的裂纹,我顿时心里一酸。

不知道二叔从哪搞来的这套宇航服,更想不到他会穿着它来参加我的婚礼。台下好多人有认识二叔的,知道他是村里有名的喊丧人,见他穿着宇航服,都笑得好大声。

二叔乍开始没说话,等该笑的笑累了,该说的说完了,他才缓缓张嘴,对着话筒,干咳了一声,说:“今天是我们家程子很重要的日子,本来我在隔壁屯子办事,听到消息,就要赶紧过来。但走到半路,我才发现身上穿得衣服不大方便,赶紧回家去换一件,到了家里,我想参加婚礼,我应该穿得体面一点,但我衣服也没几件,翻来覆去都试了,都不好。我想,我们家小程子的婚礼,我这个当二叔的,不能给小程子丢脸,要穿就穿最好看,最贵的。前不久,我买了这套宇航服。今天,我穿上了它,来参加小程子婚礼。

刚才亲家在台上的致辞,我都听了。亲家讲的特别好,亲家最后祝愿今天这对喜结连理的新人们,今后生活幸福,平安健康。

但我觉得幸福的婚姻,更离不开梦想的支撑,好的婚姻,也是能够互相成就彼此的梦想。爱情抵不过柴米油盐,但梦想可以。夫妻两人的目标和梦想,能够为平淡的生活注入新的动力和方向,也能彼此的默契,这也是彼此相互理解,相互扶持的动力所在。

梦想不仅能够加深夫妻间的默契,还能为婚姻带来更多意义和满足感。梦想为夫妻创造了关系稳固的基石,给婚姻搭建了的长久幸福的舞台。在梦想的引领下,夫妻间有着共同的目标,彼此才能一起成长,追求幸福,建立充满激情的婚姻生活。

小时候,小程子爱画画,他说长大以后想当一名画家,后来长大一点,上学了,因为热爱写字,说以后要当一名书法家,我还送过他一支钢笔。再后来,长得更大了,上高三了,我再问他梦想是什么,他说我现在的梦想是高考消失。后来上大学了,他选了中文系专业。我说中文系好啊,以后你想当作家吗?小程子说:‘原来想,但中文系不培养作家。’

后来长大了,毕业了,参加工作了,我再问他梦想是什么的时候,那时候他在北京住地下室,他说我的梦想就是有钱,有很多钱。我说那不叫梦想,那叫活着。

小程子就说:‘二叔,你咋老问我这些虚的呢?’

虚吗?我觉得不虚。我们没有选择的来到这个世上,慢慢的长大,悄悄的变老。一切的一切我们可以选择又无法抉择,生活总需要赋予一些意义,才有前进的动力……”

11.

那天,二叔没留下来参加婚宴,致辞结束后,他问我什么时候回北京,我说应该在大后天。他就说要到北京办点事,想和我一起去。由于婚礼很忙,我来不及问他缘由,只和二叔大概约好时间,他得到答复后,便悄然离开婚礼现场了。

晚上,我爸问二叔说了什么,我便把事情说了。我爸说:“叫你别跟他来往,你就不听,你等着吧,他肯定没好事。”

我有点不服,说:“能有什么事,我还能不让他去啊?”

我爸:“我还是你亲爸呢,你咋不听我的呢?”

我说:“他要去,我能不答应?放心吧,再说二叔一把岁数,我大哥都这么大了,他还能怎么样。”

我爸冷笑:“能怎么样?你别看他现在岁数大了,他就是容易异想天开。”

到了大后天,按约定,二叔来找我,他穿了件老旧黑色皮夹克,袖口有些掉了皮子,下身灰色西装裤,脚上的黑色皮鞋 ,擦得锃亮,手里拎着一个皮包,像一个乡镇企业家。

二叔祝我新婚快乐,说太麻烦我,要不是对北京不熟,就不找我了。我递给二叔一根烟:二叔你客气啥呢,多生分呐,别说你不熟悉,你就是熟悉,到北京也不能不告诉我啊,不然你就是没把我当你的好大侄子!

二叔点点头:这些年咱俩见面少,都说你变了,但我觉得你没变,还是从前的样子。

我说:“咋变啊,二叔,我倒想变得现实点 ,人家都说我是倒插门,贪人家那点钱。但没人知道,我是真心喜欢她,她也是真心喜欢我。人家既然愿意跟我在一起,我也得考虑人家的感受,务实一点,别那么理想主义了。至少挣点钱,未来给人家一个好的生活。也证明一下,人家没看错我。”

二叔抽着烟:“我记得你以前说想当作家。”

我脸一红:“理想的归理想,生活的归生活。”

二叔似乎在想什么,然后重重点了点头:“对,生活的归生活。”

他又说:“我年轻那会也能这么想就好了。”

随后,他掐灭烟,问我去没去过北京的国家航天局。我说我没去过。他说他要去国家航天局,见一个朋友。我吃了一惊,二叔如何认识国家航天局的朋友?

他神秘一笑,问我听没听过马克思,我一愣神,他说:“不对,叫马斯克。”

“美国那个马斯克?二叔你到底啥意思?”

二叔嘿嘿乐了:“对,他有个太空旅游的项目,叫SpaceX 对不?”

我说:“是啊,咋了?”

二叔:“咱们国家也有了,载人航天旅游,上太空观光,预计明年上天,叫嫦娥奔月计划”

我说:“可这事我咋没听说过呢?”

二叔:“这事是一般人能听说的吗?要是都知道了,还轮得到你二叔吗?”

我说:“啥?跟你啥关系。”

二叔:“和你说了吧,我这次去北京,就是见航天局那位朋友,说好了,我可以作为头一批自费参加此次计划的太空游客。”

我听他说得轻松,不由得想起我爸说他就是容易异想天开。

我赶紧说:“二叔,你可别闹了,怎么可能呢。”

二叔:“那咋不可能?为啥不可能?太空旅游有啥不可能的,都什么年代了。”

我说:“太空旅游有可能,但哪能轮到咱们啊,你知道那一张票多贵呢吗?美国那边参加的都是顶级富豪, 一张票据说有5000万美元。”

二叔:“程子,美国,那是资本主义社会,和咱们社会主义两码事。咱们社会主义为了什么,那是为了广大老百姓的利益。”

我说:“为了老百姓的利益,咋就轮到你了呢?肯定是骗子。”

二叔情绪激动起来:“那咋就轮不到我呢?怎么就是骗子呢?”

我说:“二叔,我的意思是你别被骗了。”

二叔:“我咋就能被骗?你走不走?”

我说:“二叔,真别去。”

二叔:“你不去,我自己坐火车去。” 说完,这老头就下了车。

我赶忙要追上去,这时,一辆警车过来,出来一个警察。二叔看见,打招呼,原来那经常是之前把二叔从三亚带回来的刘警官。刘警官三十出头,看见二叔先敬了个礼,问二叔要去哪。二叔笑笑,我这要出趟远门,去北京。刘警官问他去北京干啥,这时,我也走了过来。二叔正好说:“刘警官你给评评理,你听说过马克思,不是,马斯克太空旅游没有。”

刘警官笑了:“听说过啊,咋的,您老有兴趣到太空转一圈?”

二叔:“那咋没兴趣,我就是为了这事才去的。”

刘警官说:“你要参加太空旅游?”

二叔:“咋的,你也不信太空旅游?”

刘警官呵呵笑:“我信,就是觉得有点太遥远。”

二叔:“那不遥远,近在咫尺,最快明年。”

我到跟前,二叔又说:“你看见没,人家刘警官就相信,就你不信。”

我说:“行行行,二叔你要去北京,咱们一起去。”

刘警官却说:“叔,你监视期还差几天呢,你要去北京,这不太妥吧。”

又说:“行吧,要去就去。” 他转身从车里取出一张单据,让二叔签个字,二叔签了字,说:“这我就自由了呗?”

刘警官笑了笑:“自由是自由,但那也不能去发射基地拍照啊,您可保证,别再干这种事了。”

二叔高兴得敬了个礼,说:“请组织放心。”

二叔要去,我必须跟着,他要被骗,我怎能做事不管。就开着车,一起去北京。只是有一点不好,我挺膈应。

他坐在车里,老往窗外面看,一见熟人,就打招呼,不是老王,就是老李,再不老宋,干啥去啊?

那边人一见他,必回:“哎呀,咋的,又出活去啊?”

所谓出活,就是出丧,我这个膈应。

12.

等出了县城,我以为终于能安静一会,可是公路之外,天高,云淡,风情,分外辽阔。

二叔忽然大喊:啊!

我差点开到沟里去,只听二叔接着说:

问苍茫大地,谁主沉浮?

携来百侣曾游,忆往昔峥嵘岁月稠。

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书生意气,挥斥方遒。

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

曾记否,到中流击水,浪遏飞舟?

我以为诗念完了,没想接着就是:论成败,人生豪迈,大不了从头再来。

我说二叔你咋了,二叔说没咋的,就是兴起,想念,想说,还想唱。

我说你要唱什么歌,他忽然一起:唱支山哥给党听~

我耳朵已经震飞,我说二叔你咋这么兴奋呢,二叔说出门看山看水看风景,咋不兴奋呢?

我说二叔你这么大岁数,不太好吧。二叔一乐:“老要张狂,少要稳,你先稳,让二叔狂。”

我说二叔你从前不这样吧,话在嘴边,没说出口,想起好像二叔从前也如此,只是那时我还小,还觉得二叔很好玩。是二叔没变,我变了。

我说二叔你唱,我听着就是了,二叔说你要无聊,就和我一起唱。

我说我就不唱了吧。二叔拍了一下我胸脯:“我起个头哈。”

紧接他唱起来:“我说兄弟难当 咱们有难一起闯一杯酒啊到天亮 再和从前一样,我说兄弟难当 咱们有福一起享,一辈子的兄弟情 比天还要长。”

他一边唱一边看我,眼神都是热烈期望:接接接。

我便只好接:

我说兄弟难当 咱们有难一起闯,一杯酒啊到天亮 再和从前一样,我说兄弟难当 咱们有福一起享,一辈子的兄弟情 比天还要长

二叔会得还挺杂。

那天,我和二叔去往北京的路上,唱了一天的兄弟,我们嗓子哑了,但还挺嗨。这一路就嗨到了北京。

到北京,那我必尽地主之谊。我想带二叔去吃北京烤鸭,他却不想吃,说早年流浪那会,北京的鸭子带毛的不带毛的都吃了好几回。要不今晚咱俩早点睡,明天看看升旗如何?

我没敢答应,因为我起不来。晚上我俩随便吃了一顿。第二天早晨,我醒来他床铺空着,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我喊了几声二叔,没回应,奇怪他去了哪,穿衣服要出去找,只见二叔提溜着豆浆油条回来了。一问,才知他早晨四点就起来了,一个人去了天安门广场看升旗,结果去早了,等到七点来钟,才升旗结束,他看完,坐地铁才返回来。

我说二叔你猪腰子还挺正。

13.

上午没事,下午二叔要到国家航天局,去见一个朋友。我说二叔咱们去归去,但一定提高警惕,这事怎么听怎么玄乎,可千万别上当。

二叔:“二叔是啥人,我在外面闯荡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还教起我来了。”

于是,就出了门。开车,按导航一路到了国家航天局附近。国家重点机关点位,门口都有武警站岗,二叔二话没说,呲溜就下了车。我还没反应过来,他一瘸一拐,已经到大门口。还冲我招手:“你快点,咋这么墨迹呢。”

我赶紧过去,说:“二叔,二叔,嘘嘘,这地方咱别大呼小叫的。”

二叔瞅瞅航天局大门,说:“来来,难得来一趟,快给我拍照留个纪念。”

我看门口站岗的武警,心想二叔你是记吃不记打,上次拍照你就被抓进去了,这次还拍?二叔却已摆好POSE,喊:“拍啊,来一张。”

我勉为其难看看武警,那武警端着枪也在看我。我拿出手机,冲二叔赶紧拍了一张。便问二叔:“咱们怎么进去啊?”

二叔看我拍的照片:“你这拍照技术有待提高,光线太暗,不行,你再给我拍一张。”

他旁若无人,指着国家航天局的牌匾,说:“快拍,就这个姿势。”

在门口武警注视下,我感觉我头皮硬得像块铁,赶紧又给二叔拍了一张。

二叔旁看看照片:“行吧,你拍照技术也就这样了,就这张吧。”

我瞬间如释重负,问:“二叔,那咱俩咋进去啊?”

二叔一愣,看看我:“进去?啊,不进去,咱们是去燕郊,我和朋友约在那。”

“啥,你俩约在那,那你来这干啥?”

二叔看我,像看一个傻子:“来拍照留念啊,不然呢?”

我……

14.

于是,开车饶了半个北京,到燕郊已经下午,进了一个城中村里,又七拐八拐,绕来绕去,最终在一个胡同里,看到门口挂个牌子,上写:“中国百姓太空旅游。”

我瞅这破牌匾,不禁一笑,这也太糊弄人了,就这破地方破门脸,太寒酸了点,在这骗傻子呢?

进到里面,就见到二叔所谓的朋友,此人四五十岁,长方脸,头发很整齐,夹杂些许白发,戴一副金边眼镜,穿一套带航天局标志的工服,长得却油头粉面,一看就不像好人,自称钱科长。

这钱科长很热情,先跟二叔握手,又倒水,问吃了没喝了没,一番客套,他夸二叔关心国家航天事业,有梦想有追求。说中国像二叔这样的人实在太少,不然我们国家航天早就超越了美国。

二叔跟他聊得热乎,从俩人如何认识,其后就火箭升空动力方面,又聊了起来。相互交换了一下意见。我惊讶于二叔对火箭的研究。那钱科长听得认真,说话慢条斯理的:“哎呀,正是有您这样关心我国火箭发展的热心群众,我国火箭发射才能取得现在的成就呀。您刚才讲的一些细节问题,也正是我最近思考的,没想到我们想一起去了。” 说着话,激动地握住了二叔的手。

我警惕地听他俩说话,心想只要这钱科长一提钱,我就必须带二叔离开。没想从头到尾,俩人聊的皆是火箭发射,太空旅游这些事情。二叔越聊越兴奋,那钱科长不住地喝水,最后听得我实在犯困,不由得打了瞌睡。

后来,我是被那位钱科长叫醒的,说:“看看我们聊的,都把这个小同志说困了,行了,二位大老远来一趟,这样,我做东,咱们去吃顿便饭。”

我二叔忙说:“太破费了。” 我心想人家请吃饭,你在这瞎客气啥啊,那就走呗。

钱科长有车,我开车带着二叔在后跟着。不想,这顿饭实在出乎我意料之外。路上开了有半个多小时,最终,钱科长把车停在了北京最顶级的豪华饭店钓鱼台国宾馆。

钱科长驾轻就熟,进到里头,一副常来常往的样子,开了一间包厢。上来的菜系,我在北京这些年一个都没见过,更别说吃过了。什么钓鱼台佛跳墙,酸辣乌鱼蛋汤,鱼翅全家福,香煎鳕鱼,冷腌烧汁牛眼肉。菜系精致,摆盘精美。我心想反正你请,那我还客气啥,便一顿胡吃海塞,嘴里吃着,我发现钱科长这人有点意思,不管买卖谈得成谈不成,先好吃好喝招待你,也算是有诚意。

我边吃边听,说起太空旅游,那钱科长说:“所以你当时说你想试试,那我就让你过来见面聊聊。

我吃得高兴,也是吃人家嘴短,便插嘴道:“对,我二叔啊,非常关心咱们国家的航天事业,励志想到太空看一看,希望组织上能考虑考虑他,给他一个圆梦的机会。”

钱科长听了,一拍下大腿:“哎呀,还是咱们年轻人有觉悟啊,圆梦这个词非常好。我们呢,就是要给社会上的广大老百姓圆梦,圆我们中国人自己的航天梦!”

紧接他话锋一转:“只是,我们这边航天资金也非常有限,国家这么多人,每个人都想上天,组织上也是有一定困难的,所以上天的这个旅游船票,至少要十万块,您应该能理解。”

我以为他要提钱,不想他又说:“这个只要咱们能够理解,那后面的事就都好办了。”

我二叔:“理解,咋不理解呢。钱科长我信你。

钱科长:“只要你信得过我,那就好办。”

我听他没继续谈钱,那就无所谓,嘴里塞满了吃的,跟着附和:“理解理解非常理解。”

吃完饭了,那钱科长又说:“吃也吃完了,二位远道而来,接风完毕,接下来我们洗去这一身尘土,二位觉得如何?”

我心说这位钱科长可太客气了,请我们到这么贵的地方吃饭,还要请我们去洗澡,挺不好意思,我才要客气客气,我二叔一个劲说:“去,去,好好洗洗。”

我心说二叔你也太实在了,那钱科长倒不含糊,说:“那就请吧。”

二叔呵呵一笑:“走着!”

这就便去了。这一路直奔四惠,到了地方下车一瞅,嚯,好家伙,我忙告诉二叔:“曲水兰亭,这可是北京最顶级奢华的洗浴中心。”

二叔呵呵一笑:“那今天就享受享受。”

我说:“反正他请客。”

15.

进到里面,我看直了眼,长这么大没见过这么豪华的装修,算是开了眼。我们三人先是一起洗了澡。要不咋说有钱就是好,都是洗浴,人家这洗浴,这水温,这装修,那就是高档奢华,同样都是洗澡水,我感觉这水都比别人家的甜。洗完了澡,那钱科长,又请我们中医按摩,以前我在别地方按摩过,但今天在这里兴许是因为钱的关系,我就感觉人家那手法,那态度,我像是过了一把皇上瘾。

结束之后,我们三人躺在包房里休息,那钱科长说折腾这么久,想必二位有点饿了,咱们再吃点吧,便要招呼服务员进来。

我心想这位钱科长可实在太破费了,请吃请喝还请洗澡,着实没少花钱,赶紧说:“不用了,钱科长,不饿,太不好意思了,让你破费这么多。”

那钱科长挺实在,笑了笑:“哎呀,小同志,来了就是客,别客气。”

二叔也说:“是啊,你客气啥啊。”

我心说二叔你太不懂事。钱科长看我坚持,便跟二叔闲聊了两句关于太空旅游的事,然后说:“这样,你的情况我大致了解了,明天我找航天局负责跟我们合作的人,一起开个会碰一碰。如果一切顺利,我这边立刻联系你。”

又说:“时间不早,我给二位开了间房,这边环境还不错,那我就不打扰二位休息了,咱们明天再联系。”

说完,也不啰嗦,起身就往外走,我起身去送,二叔却坐在那一动不动,一点都不懂事。

给钱科长送到楼下,钱科长问我有没有去天空转一圈的打算,如果有,可以谈谈。我说那也没准,兴许哪天心血来潮就想上去了呢。钱科长说我要是有想法,一定联系他,顺手给了我一张名片,便上车离开了。

回到房间,二叔还在那坐着。我噗嗤一乐,说:“二叔,咱俩今天可捡大便宜,蹦子没花,该享受的可都享受到了,你说他钱科长,这钱没骗到,先花出去这么多,可真是个大冤种。”

二叔说:“咋没花呢?”

我顺口说:“是,请咱们吃又请按摩的,他花了不少钱。”

话一说完,发觉不对,又说:“咋的,你花钱了?”

二叔:“不然呢?”

我忙问:“你啥时候花的钱?”

二叔:“来之前,在网上交了5万。”

我说:“啥?来前你就把钱交了?那你这次来干啥?”

二叔:“这次来面试,付尾款5万。”

我:“你啥时候付的?”

二叔看着我:“就你打瞌睡的时候啊。”

我心里咯噔一下子。本以为占了那钱科长多大的便宜,没成想是羊毛出在羊身上。也怪自己一时没看住,就让人钻了空子。我说二叔,这么多钱,你让他骗了咋整?

二叔说不至于,那钱科长挺靠谱,不然我也不会交了钱,他还说明天带我去局里做宇航员专项体检。

我说你就别听他说了。

晚上随便睡了个觉,第二天起大早,我拽着二叔去堵钱科长的大门。到了中国百姓太空旅行社。发现上面的牌子没了,门打开着,进到里面一瞅,啥啥都没有了,桌子没了板凳没了,电脑没了,钱科长也没了。跟附近一老头打听,说昨晚上,这屋里人就搬走了,不知道去哪了。

又说:“我就知道,他们干不下去,黄了吧!什么太空旅行,骗谁啊,傻子才上当呢!”

二叔听得脸一会红一会白,给那钱科长翻来覆去打电话,翻来覆去也不接听,最后直接就打不通了。我和二叔回到车上,我说要不咱们报警,兴许还能把钱追回来。二叔垂着头,眉宇间有些愁苦:“钱追回来了,可太空还能去吗?”

我说:“那难得来趟北京,我带你好好逛逛吧,咱俩去天安门,去故宫。”

二叔说:“不去了,我回去。”

我:“回去?”

二叔点点头。我送他到车站,买了很多北京的土特产,稻香村的糕点,另外还有一袋橘子。他说我破费了,我说这点东西算什么,二叔,你回去好好照顾自己,有困难,就找我,找我大哥也行,大哥他常回去吧?

二叔抽着烟:“他不咋回来,我也不让他回来。回来干啥,你大哥踏实,过日子是个好手。” 他叹息一声:“不像我……也不像他妈。”

又说:“这样挺好,挺好。他长大了,他妈的心愿也了了。”

然后他说进站了,便转身向站里走,蹒跚的背影,脚步一高一低,那似乎是他人生的不平。

16.

二叔离开后的两个月,我和小慧去三亚度了蜜月,回来后,就开始繁忙的工作。北京的生活,简直是推着人往前走,一刻都不让停下,快得就像你突然产生一个念头,比如想去旅游,看看风景,或者想去看一场脱口秀,倏忽间一转头,发现这些念头已经被甩在身后了。

我每天都很忙,好像什么都拥有,但没有开心过一天。

再次收到二叔的消息,是三个月后,那是个骄阳似火的夏天。

我爸在电话里说:“你二叔现在可出息了。”

我问:“我二叔咋了?”

我爸:“不得了,你二叔造火箭了,老火了,出名了。”

二叔造火箭的消息传遍了家乡,我在短视频上看到了二叔,标题是黑土地上的农民发明家,造火箭圆航天梦。画面里,二叔满脸春风,他身穿宇航服,站在火箭下面。

记者问:“这艘火箭是你一个人造的吗?”

二叔:“那肯定的,必须是我一个人啊。”

记者问:“那您这艘火箭能飞起来吗?”

二叔:“现在还飞不起了,还得一个月,一个月后,必须让它飞起来。”

记者问:“您是说这艘火箭能飞到太空吗?”

二叔:“那必须能啊,一个月后必须发射。”

记者问:“请问您为什么要造火箭呢?”

二叔高喊一声:“为了梦想!”

紧接画面蹦出一行字:为梦高歌,绽放理想!响起一串让人热血激情的BGM。

我实在没有想到,不,我早就应该想到,二叔真的会造火箭。但他的这艘火箭要想飞到太空,无异于痴人说梦。二叔的壮举,大概就类似与那些常见的农民发明家差不多,今天造个飞机,明天造个飞碟,能飞是能飞,飞不远,更飞不高。表达的只是一个意思,一个有趣好玩。我想二叔这样下去,一定会成一个网红,与那些短视频手工博主差不多,我给视频点了一个赞。

又过半个月,我爸打来电话,电话里头,我爸的语气很平静,平静得没有情绪,就像一个机器人。以我对他的了解,只有他在生气,特别生气特别无奈,才会用这种语气说话。我一听,就知道情况不对。

我爸说:“儿子,你这两天有时间,快回来一趟,当面劝劝你二叔。” 停顿了一会,继续说:“他要疯,要上天,他真以为那破火箭能飞起来,能上太空。”

我一乐,说:“爸,那火箭能飞起来还不好?那说明我二叔有能耐。”

我爸:“你知道个屁,他要载人发射,载他自己,要坐那窜天猴上太空!”

我一惊:“啥,真的假的?”

我爸:“废话,假的我找你干啥,你赶快给我回来劝劝他。”

我说:“爸,可我这边还有工作啊。”

我爸:“你必须回来!”

打完电话,我想以我二叔智商应该不至于,但以我对二叔的了解,这事又很有可能。

我爸下了死命令,我只得回来,到老家农村去找二叔。

17.

村里许多人早就搬到县里,住上了楼房,曾经热闹的乡村早就废了,只二叔一个人还在那里坚守。

我到了村子已是黄昏,夕阳下,远远看到那艘火箭,伫立在二叔家院子外的空地上,比在视频里看到的还要高很多。二叔正站在梯子上为火箭刷漆。梯子下面,不知谁家的几个小孩,正围着火箭打打闹闹,捉迷藏。

二叔乐乐呵呵地刷着漆:“你们下面别碰梯子啊,小心点,别摔了。”然后他在中国航三个字后面,写了个天字的最后一捺。满意地看了又看。

我打了声招呼:“二叔!”

二叔循声一看:“哎呦,你咋回来咧了?” 他紧忙要下梯子,我迎上去,扶他下来,他看看我的脸:“行,还是那样。”

我笑笑:“哎呀,二叔,这才见面没几个月。”

二叔也笑:“诶,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你瞅瞅,这火箭咋样?”

我往上瞅:“比视频里还高,这得有六七米吧,都是你一个人造的?”

二叔一脸自豪:“那必须的。”

我:“能飞吗?”

二叔:“能飞,里面有助推器,”

我:“助推器你都会造?”

二叔:“二手汽车发动机改的。”

我:“能行吗?”

二叔:“咋不行?肯定行。”

我:“二叔,你真要上太空?别开玩笑。”

二叔:“你二叔啥时候开过玩笑?”

我愣了下,二叔确实没开过玩笑。

二叔拉着我进了屋,我扫了一眼,发现书架上再也不是各类文学诗集,而是摆满各种火箭方面的书,有《火箭发射燃起动力学》,有《火箭发动机手工焊接》、有《火箭发动机热防护技术》,还有《固体火箭发动机内绝热材料烧蚀机理与模型》、《钱学森论火箭导弹和航空航天》、《运载火箭弹道与控制理论基础》,我随便拿起一本,打开翻了翻,只见二叔在上面用钢笔写满了各类批注。

墙上,挂有一张黑板,密密麻麻全是我看不懂的各类公式,黑板旁边的书桌上,堆满了一张张的草纸上,上面画着各种火箭和发动起的模型,旁边密密麻麻的小字,则是各种术语,我看了直摇头,看也看不懂。旁边,还放着各种各样的火箭模型。

二叔给我递来杯茶水,说:“还剩点茉莉花,你将就着喝。” 说完,他披上衣服就要出去。

我问:“二叔,你干啥去?”

二叔笑:“我去买点菜,给你做拔丝地瓜,小时候你一来就吵吵要吃。”

我拦住他:“二叔,别去了,我不吃了,我今天找你有点事。”

二叔:“啥事?”

屋外忽然传来警笛声,一辆警车停在了外面。

18.

二叔往外瞅了瞅,忙说:“哎呀,是刘警官。”

我一愣,他来干什么?我随着二叔到了外面,刘警官下了车,手里拎着一皮包,站在院子外面,正抬头看那火箭。

二叔见他来,过去就要握手:“哎呀,刘警官,真的是好久不见,你也是来看火箭的?”

刘警官:“整得还挺像样,能飞吗?”

二叔掏出一支烟递过去:“诶,这话说的,咋飞不起来呢,发射日不都定了吗?就23号,都算好了,黄道吉日,宜婚丧嫁娶,宜上梁。

刘警官呵呵一乐:“火箭发射是科学,咋还跟封建迷信扯上了。”

二叔也笑:“求个心安嘛。刘警官,咱别在外面站着了,快进屋,喝点茶水。”

刘警官摆摆手:“ 公务在身,没空。你们看看认不认识这人。” 说话间,他打开了后车门。

里面一人垂着头,双手拷在车栏杆上,车门打开,他微微抬头看了我和二叔一眼,我一时没认出来是谁,二叔一瞅,很意外:“钱科长,你咋亲自来了呢?”

听二叔一说,我仔细打量这人,看他头发有些白发,鼻梁上架一副金丝眼镜,诶,这不是钱科长,却又是谁?他咋被刘警官抓了的?

钱科长看见二叔,两眼一亮:“哎呀,是小高啊,误会误会,你想当航天员这事,梦想要成真了,那笔钱,我一点没浪费,只是局里有规定,成为航天员,得走个流程,我亲自来就是为了再找你沟通一下。”

刘警官:“行了!都这地步了,还骗呢,你为啥来的,老实交代!”

那刘警官一喊,钱科长顿时萎了:“我我……”

刘警官指着他:“说!”

钱科长浑身一颤,鼻涕一把泪一把:“我说我说,求组织宽大处理。我来就是想骗,不是,是……哎。” 他垂着头继续说:“主要实在是没人相信,没人相信能成为宇航员去太空旅游,我没办法,钱花光了,就只能按地址,来这里找高大宝,想继续从他这里骗点钱。”

二叔乐了:“呵呵,就我信呗,天底下就我这么一个傻子。”

钱科长低头不语。二叔说:“进去了,好好改造。”又说:“啥叫梦想,梦想就是干傻事。”

刘警官关上了车门,说:“前两天抓住的,他在火车上兜售什么‘全民火箭基金’,购买基金,为中国航天加速,后来有个大姐报了警,到站就让我们给拘了。行了,嫌疑人指认完了,我回去了,你那十万块钱,我们还在追。有消息告诉你。”

二叔:“好好,真是感谢人民警察,那就不耽误刘警官公务了。”

19.

二叔和我目送刘警官离开,随后,我从二叔口中得知,县里领导非常重视他建造火箭,想把二叔的火箭发展成县里的旅游项目,借此吸引外来的游客,并将23号定为火箭发射日,在网络上进行宣传。

乍开始我挺怀疑,谁会特意来看二叔造的火箭?可那几天真有很多人跑来看。那几天,二叔很忙,一是作为火箭的制造者,他要负责接待讲解,二是火箭就要发射了,他要进行体能训练,要跑步,要爬山。还要进行超重耐力训练,二叔坐在自己特制的转椅上,然后疯狂旋转。还有失重训练,为此二叔专门学会了游泳,潜进村口的河底下,模拟太空失重的环境。

我觉得火箭是挺像回事。可要说它能够发射,发射到天上去,我始终不太相信,不仅是我,连县旅游局的宋专员也同样如此,

那天,他来的时候,二叔正在进行体能训练,我送他出门,他跟我说:“你二叔真可以,干哈像哈,真把自己当成宇航员了。”

我说:“要不然呢?”

他说:“唬唬人得了呗就。谁不知道,他那火箭真能飞起来咋的?”

我说:“你们知道那火箭飞不起来?”

他说:“县里领导又不是傻子,火箭是一般人能造的吗?造个壳子就可以了。咱们县里也就想借此拓展拓展知名度,吸引外地游客过来,发展咱们县的二龙湖旅游。”

他抽着烟,继续说:“前两天,他还找我要火箭助燃料,跟我保证说火箭当天一定能飞上太空。我说你可别闹了,咋可能呢。你猜他说啥,他一下子特别严肃地跟我保证,说23号火箭发射,一定能成功,保证完成任务!”

他把烟头扔地上,踩灭了,竖起大拇指:“你二叔是这个,是人物啊,了不起,做戏做全套。明知道飞不了,也要装作能飞。你说他这么认真,我也不能差事不是?把戏做足嘛,正好咱们县厂子有一批液态氢,我都给他批了。”

我说:“那要是飞不起来怎么办?”

宋专员一乐:“那肯定飞不起来啊,谁也没指望能飞起来。但他明知道飞不起来,还信誓旦旦保证一定能飞,就冲这点,你二叔就不是一般人,假戏真做,做得像模像样,我都以为他真能把那火箭发射成功呢,不过幸好我不傻。”

我说:“那万一他真觉得火箭能上天呢?”

噗嗤,宋专员乐了:“老弟,你别逗我,但凡是个正常人,也不能这么想啊。哈哈哈哈,行了,我还有个会要开,你别和我闹了啊,你个北京的打工仔,说话咋还这么逗呢 ”

20.

没人相信二叔的火箭能够飞上太空,甚至我也怀疑。回家我告诉我爸,我爸想了会儿:“他们说的对,也不对。火箭是一般人造不了,你二叔一个人瞎鼓秋,能鼓秋出一个壳子就不错了。但我还不了解他吗?他肯定不是演的,他肯定是觉得他的火箭能飞。”

嘘地吐出一口烟,接着说:“他是真虎啊,不行,我得打电话跟他说明白。”

拿起手机,我爸突然坐在那呆住了,我问怎么了?我爸说:“哎,我是想起你爷说的了,人各有志,你强留能留得住吗?”

转眼就到了23号发射那天,那天发射仪式就在二龙湖举办,火箭被大卡车拉到在发射会场,现场锣鼓喧天,鞭炮齐鸣,来了许多县领导,台下挤着乌央乌央来看热闹的人,有本地的,还有许多外地游客。发言台上,先是各个领导轮流一番讲话。我本以为领导会着重讲一讲火箭发射,没想到和宋专员说的一样。领导们讲话内容全都围绕着二龙湖风景区,从景区建设,游玩项目到景区的发展历程,以及一番对广大游客的欢迎辞。最后只有主持人在末尾谈了一下二叔的火箭发射:“下面让我们掌声有请,我们黑土地上的农民发明家高宝同志,他亲自设计独立完成的梦想号中国火箭,也和他一起来到了我们的二龙湖风景区。

二叔身穿那件宇航服,胸前系一朵大红花,上了台,拿出演讲稿,说:“各位领导,各位游客,大家好。首先,很感谢各位领导对我的关怀,很感谢大家对我由衷的支持。今天我特别高兴,这是我距离梦想最近的一次,更是在大家的支持下,让这艘火箭从梦中走出来,真正竖立在这里,看得见,摸得着。可以说,正是因为大家的支持,这艘火箭也寄托了大家的期盼,对我的期盼。前几天,有很多人问我,这艘火箭能飞起来吗?我肯定地说,可以,完全没问题。我明白大家的质疑,今天,见证的时刻就要来了,请大家拭目以待,在此之际,为了表达我的心情,我特地写了一首诗……”

二叔的诗词没有念出来,他的麦克风突然没了声音。主持人走上台,说:“好,让我感谢高保同志的精彩发言。感谢大家今天不远万里,来到我们二龙湖景区,希望大家在这里玩得开心……”

随着主持人的最后发言,两个工作人员就把二叔请下了台。但这并没有影响二叔的心情,我在下面,看到二叔满脸堆笑,一高一低在工作人员的搀扶下,离开了发言台。

身旁,我爸说:“你二叔啊,这是让人家利用了,也是,你一个破火箭,跟人家风景区抢什么风头。”

如我爸所料一样,我本来以为火箭发射时的场景有多么隆重热闹,然而,发言结束后,火箭就被移到了挨着景区一栋旧工厂大院里,旁边还有一个大烟筒。冷冷清清的,没几个人。

我开车载着我爸和我大哥,跟着火箭来到这里,二叔见了我和大哥,隔着十米远,刚要招手示意,突然看到我爸站在身后,二叔不禁怔住了,然后赶紧走了过来:“哥,你也来了。”

我爸绷着脸:“老二啊,你还真以为你那窜天猴能飞起来啊?”

二叔笑:“哥,我觉得可以飞”

我爸:“什么可以飞,我跟你说你就别折腾了,消停过日子不行吗?”

二叔又笑:“哥,你再让我试试。”

我爸:“你可拉鸡吧倒吧,消停点,赶紧跟我回家。”

二叔:“哥,这是我的梦想啊。”

我爸:“啥梦想啊,你梦想也太扯了,跟我回家。”

我大哥说:“爹,你就听我叔的话吧,别折腾了。”

二叔看看他:“儿子,你长大了,你妈的心愿我替她了了。”

21.

他便不发一言,瘸着腿,身子套在宇航服里,回到火箭下面,跟现场的两个工作人员,说了几句话,就钻进了火箭里面。

紧接就是现场人员倒数计时,123456……,数到10以后。颇为让我意外的是,这艘火箭底部的推进器,竟然真燃起了一团喷射的火焰,热得脸生疼。

我们赶紧又往后站了几十米,心里忐忑不安,便就在这时,那团火焰忽地熄灭了。等了会,二叔又从里面钻了出来。

我爸:“咋样,不行吧?我就知道飞不起来,那火箭是个人就能造啊?”

我大哥说:“我爹是,有点不太靠谱。”

我走过去,二叔正和两个工作人员说些什么。我说:“二叔,咋回事啊。”

二叔笑了笑:“哎呀,燃料放少了,推力不够,我让他们都放了,他们就是不听我的。”转头又对他们说:“这回多放啊,灌满咯,听话。咱们火箭要是升空了,到时候县里肯定给咱们记上一功。”

那两个工人懒洋洋地把管子插进火箭燃料桶里。等了30分钟,终于加满。二叔说:“这回肯定没问题了。” 我看见他套在宇航服里,额头都是汗,再次钻进了火箭座舱里。

然后就是再次点火,这次火焰喷射得比刚才旺了许多,喷着喷着,忽然就熄灭了。

二叔再次从火箭里钻出来,隔着头盔,我看他皱着眉,他说:“不能啊,你们是不是没灌满啊?”

那两个工人说:“高瘸子,意思意思得了,咋就能飞啊,你这玩意根本飞不起来。”

二叔:“不可能!我检查一下。”

说罢,便绕着火箭,前后左右地看,这瞧瞧那瞅瞅,又打开燃料箱看看里面,不一会,二叔费力地脱下宇航服,坐在一旁的石头上,望着火箭。若有所思,满头热汗。

我爸到跟前,拍了拍二叔的肩膀,说: “咋样,飞不起来吧,老二,差不多得了,收收心吧。”

二叔擦了擦额头的汗水,说:“大哥,能飞,真的,等我歇歇再看看。”

我爸:“飞啥啊,你这玩意就扯他妈蛋呢,咱们都多大岁数了,拉倒吧。”

二叔笑笑:“哥,不在年龄,在这儿。” 他指指自己的心。

我爸撇撇嘴:“行,我也不和你说了,跟你折腾不起,我回去了,你要没啥事,明晚到我那喝两杯,咱哥俩好几年没……” 他摆摆手:哎,不说了,我回去等你了。”

我爸走到我跟前,眼睛有些湿润,说:“你陪陪你二叔,他就听你话。”

大哥过来:“爹,那我先回去了,我那边还有点货没处理完呢。” 二叔摆摆手,意思让他走,我爹就搭着大哥的车,回了县里。

22.

只有我留下来。那是一个闷热的下午,一旁树上的知了叫个不停,天上的云时聚是散,两个工人不知何时早离开了,偌大的院子只有二叔,我,和火箭。

我在旁边坐着,他看着火箭。我酝酿良久,不知道该说什么,最后终于没忍住:“二叔,这火箭真能飞吗?”

过了片刻,二叔呆呆地盯着火箭,说:“小程子,你以为二叔傻啊?我当然知道飞不起来了,我一个中专都没念完的人,哪会造什么火箭呀。”

我说:“说啥呢,二叔,你看你不是造出来了吗?不就立在这?”

他苦笑:“一个壳子一个模型,哪算什么火箭。”

回想二叔的过往,我一时语塞,心里像堵了一块石头。

我:“二叔,你当初为啥要去流浪啊?”

“我……” 二叔想了想,说:“我有点忘了。”

我:“那你后悔吗?”

二叔摇摇头:“不后悔。”

我:“二叔,你为啥非要去太空呢?”

二叔:“可能是你爷爷奶奶和二婶都回家了,我也想回去了。

“二叔你这是啥意思?” 我问。

二叔呵呵笑了笑:“没事,你回去吧,二叔一个人呆会,你放心,我没事。”

他又催我几遍,坚持让我走。院子里莫名吹来一阵阵凉爽的风,我看见二叔额前的白发飘散,好像那年树下他的随风而起……

23.

深夜两点,我醒了过来,不知刚才做了什么梦,枕头都是汗,今年老家夏天燥热得叫人心跳加快。我左右睡不着,起身走到窗边,掀开窗帘。天上圆月和星辰照亮大地,光阴静谧,如水清浅。

突然,手机来了电话,我看来电是陌生号码,疑惑着按了接听,我说:“您好?”

“是我,刘大伟。”

“是刘警官?”

“我们才收队,刚才路过旧厂,看见你二叔一个人在那跳舞,我让他回去他也不听,要不你劝劝他?”

我说:“跳舞?”

刘警官:“对,他在那跳舞。”

我说:“霹雳舞?”

刘警官有些迟疑:“好像是吧,反正他在跳舞。要不你问问他吧。”

我很意外二叔还没回去,大晚上一个人在那跳霹雳舞,又想起他说的那些话,心里忽然有点不太安生。挂了电话,我拨打二叔的手机,直响了一分多钟,又接连打了好几遍,二叔都没接听。我反正睡不着觉,决定干脆开车去找二叔。

临走前,我爸起夜小便,看见我要出门,问我干啥去。我说二叔还在那,没回去。我去看看。

我爸愣了下,说:“啊?我和你一块去。”他转头就要去穿外套。

我:“爸,这么晚了,你快继续睡吧,我自己去就行。”

“那你好好劝劝他,让他快点回去吧。”我爸披着衣服,缓缓坐在了沙发上,有些魂不守舍。

我:“爸,你怎么了?”

我爸:“没事,你快去!我等你电话。”

出了门,一进车里,好像进了闷炉,一瞬间浑身黏黏的,去二龙湖路程大概半钟头。好在晚上没什么车。索性开得很快,顺便打开车窗,夜风灌了进来,呼啸两耳,我却不觉清凉,还是燥热,燥得心跳加快,热得后背黏着座位,头也感到有些眩晕,渐渐有些迷糊。

这时,猛然间看到车窗外,不远处的二龙山头有些发白,骤起一团逐渐升腾的耀眼强光,天亮了?不对,不对,太阳在东边啊。

我顿时清醒,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是火箭,是二叔的火箭,那边是旧厂的位置。二叔的火箭飞了起来,我看见喷射的火焰近乎照亮了半个夜空,助推着火箭升到了天空,几乎与月亮齐平。

我开着车,不由得笑了,火箭终于飞起来,二叔做到了。

然而就在一霎那,半空中骤起一团更加耀眼的火光,我一呆,紧接就是爆响,爆炸声回荡在山峦,我看见天空中本来升腾的火箭瞬间支离破碎,半空中下起火一样的雨,那些飘零的碎片,一一自空中洒落下来。

蜂鸣,我的耳朵里都是蜂鸣,我早停下车,在蜂鸣里目睹了眼前这一切,失神恍惚中,一张烧灼的纸片缓缓地飘了下来,落在车旁,我俯身捡起,看见燃烧半片的纸上是一首诗。

二叔,二叔!我失神落魄地钻进车里,赶紧发动汽车,疯了似的向旧厂方向狂奔……

夜晚来临

见到星星在天上

就像在梦中见到你

我追逐你很久

你却化为星辰

24.

那一夜过后,再也没有人见过二叔,人们谈论起这场火箭爆炸,都说幸好火团都掉进了湖水里,但那个高瘸子呢,高瘸子去哪了?肯定是畏罪潜逃了,警察正通缉呢。

刘警官跟我说,他们搜遍了整座二龙山,没有发现二叔的遗体。

我爸说:“那你二叔呢,我弟弟去哪了?”

我茫然看着夜空,那银河璀璨,群星闪烁,我看到有四颗星星紧紧挨在一起。

我向那一指:“可能就在那吧。”

我爸:“哪?哪?”

我:“那边,就是那四颗挨在一起的星星,看见了吗?一颗是我爷爷,一颗是我奶奶,还有一颗是二嫂,旁边那颗最亮的,或许就是二叔……”

我爸凝视良久,说:“你咋和你二叔一样。”

我:“咋了?”

我爸:“净整那洋事。” 他说着话,眼睛有些湿润。

我说:“爸,你没事吧?”

我爸抹抹眼睛,又点起一支烟:“没事没事。我好着呢。诶,这烟咋点不着呢?”

我见他嘴里叼着烟,打火机烧焦了过滤嘴:“你烟抽反了。”

我爸:“啥?”

他一时呆住,似乎想起了什么,泪水就溢出了眼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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