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则臣:写作训练一定要有,哪怕你是天才
徐则臣:1978年生于江苏东海。北京大学中文系硕士。著有《北上》《耶路撒冷》《王城如海》《跑步穿过中关村》《青云谷童话》等。曾获鲁迅文学奖、庄重文文学奖、华语文学传媒大奖·年度小说家奖、冯牧文学奖、老舍文学奖、香港“红楼梦奖”决审团奖、腾讯书院文学奖等。《如果大雪封门》《北上》入选“中国好书”,《耶路撒冷》《王城如海》入选《亚洲周刊》年度十大小说。现为《人民文学》杂志副主编,江苏省作家协会合同制作家。
我所理解的创意写作
徐则臣
1. 训练一定要有,哪怕你是个天才。
训练其实很简单,你一定要勤奋,卖油翁说的,唯手熟尔。你手要熟。很多想要成为小说家的人面临的首要问题就是编故事。没有谁天生就会编故事,这个能力可以后天习得。在想当作家时,我也觉得自己不会编故事。我看别人的故事写得曲折离奇,很好看,为什么到自己手里,就平平塌塌出去了?我就去找方法训练。有一两年的时间,我只练编故事。一个小说写到四分之三的地方就停下来,然后从四分之三处开始给它不同的结尾,一个小说我可能会写五个结尾。大家不要觉得写结尾最后就直接奔着结尾去了,你的结尾是要一直贯穿到头的,你故事的逻辑从头一直贯穿到四分之三处,然后继续贯穿到结尾。给一个到四分之三的故事寻找一个结尾很容易,寻找两个结尾可能也不算困难,但你要给故事寻找五个结尾,而且这五个结尾都能自圆其说,就非常麻烦。你的思维、你的能力里面就那么几条路,走一条少一条。所以,越写越困难。但恰恰是因为困难,每写一个,你的能力就像充电一样,把你的电容给扩大了。
很多人写小说容易有烂尾楼,我不喜欢烂尾楼。如果你在某一个地方写不下去了,其实这意味着你在某一个难度上过不去了。这跟运动员跳高是一样的。你跳到这个高度,这次你过不去,下一次你可能还过不去。换不同的场地、不同的跳杆,你依然过不去。所以,一个作家不能轻易让自己过不去。你得想办法过去,哪怕过去得很难看,跌跌撞撞,杆碰掉了,你也得尝试让自己过去。遇到过不去的时候,我会硬写。硬写在写作里面不是一个好词,大家觉得硬写的东西不会好,这也未必。硬写的时候你可以探出你的底儿到底在哪里,你的短板在哪里。我的很多小说,写到过不去了,我会硬过。我可能过得很难看,这个小说可能最后失败了,我会把它扔掉,但我不能在这个地方停止不前。很多人觉得自己有好多的题材,轻易不敢写,写了就浪费了。不存在浪费的问题,不写才是真正的浪费。
当初写小说,因为要寻找不同的结尾,要把自己的空间打开,找到尽量多的可能性,经常硬写。其实你认认真真写那么一二十个小说,基本上就掌握了,在哪个地方该怎么走,你就心里有数了。这是一种训练,这种训练一定要有,哪怕你是个天才。
2. 当你可以像招魂一样,把自己已有的阅读召唤出来时,才是真的读“开”了。
写作一定要训练,但更重要的是阅读。我在写作的时候老师曾跟我说,如果你有十分的时间,六分用来阅读,四分用来写作。后来我根据自己个人的生活、工作时间分配,我的习惯是,如果有十分时间,六分用来阅读,三分用来生活,一分用来写作。我没那么多话要说。
阅读非常重要,一个作家的写作,最后肯定会变成阅读式的写作。你要写很多的事、很多的人、很多的生活,但一个人的精力是有限的,你不可能同时拥有很多人的生活,你也不可能永远冲在生活的第一线,那么,这些陌生的生活经验从哪里来,就要通过阅读来获得。
《达芬奇的密码》作者丹·布朗作家要做很多的案头工作。大家可能觉得一个通俗小说作家不需要做那么多的案头工作。我曾看过《达芬奇的密码》的作者丹·布朗的创作谈,他说:我的每一页小说,如果我要给它加注,可以加九页注释。一个好的作家,你的每一句话都要有来路。写作的时候,你要为你的每一个词、每一个字、每一个标点符号负责任。
我的长篇小说《耶路撒冷》,很多人以为写的是以色列的耶路撒冷,但其实小说是写北京的。所有关于“耶路撒冷”的文字在整部小说里就两三千字,但是我看了六十个小时的影像资料,包括各种电影、介绍、纪录片,看的文字资料不计其数。这些东西有没有用?在我的小说里面用处并不太大。但我写这个小说的时候,特别有底。因为对它了解,我在写到任何关于耶路撒冷的文字,哪怕写到“耶路撒冷”这四个字的时候,我都觉得特别有底气。
所以,一定要大量的阅读,而且要读“开”。如果你没有读开,那些书一本就是一本,这本书就是这本书。如果你读开了,这本书就不只是这本书,有可能还是其他本书,它是无数本书,无数本书也可能是一本书。你可以举一反三,你可以从这本书看到另一本书,它不是孤立的,相互之间可以建立联系。你看一些大作家,到最后基本上不看文学作品,他会随便看,看菜谱、棋谱、圣经,所有这些对他来说,都像是一部文学作品,他能够看出来这些东西,做到了融会贯通。
读多少书才能做到融会贯通?我只能以个人的经验跟大家说一说。我上大学的时候,积累了很多想看又看不到的书单,之后天天泡图书馆,看书完全是穷凶极恶,就是从图书馆按字母排列的外国文学作品看起。我当时完全是按字母顺序往下看,从A看到Z,把整整的那一大间屋子里的外国文学都看完了。后来,我教写作的时候需要备课。所在大学的图书馆没有很多书,查资料就成了问题,我闭上眼睛开始回忆,那些阅读慢慢地从黑暗里浮出水面,我才知道自己真的看了很多书。当你有一个机会像招魂一样,能把你阅读过的东西都召唤出来时,你才会知道。比如说想到开头,一具体到某个细节的时候,我看过的那些书里面精彩的开头一个个全部都冒出来。那个时候,我有一个好的感觉,就是读开了。
读书是不是一定要读好书?不一定。只要你读开了,读一本好书或一本坏书是一样的,甚至读一本坏书你的收获会更多。一本好书你在看的时候会寻章摘句,做很多笔记。但一本坏书,你看这个地方用的词不对,你会想合适的词应该是什么。看到另外一个地方写得不好,你会想,如果换个作家,他会怎么写,我觉得更好的方式应该是怎么写。这种阅读才是一种批判式的阅读,对个人的训练效果更好。一本书看下来,等于是按你的意思,甚至是很多大作家的意思,你给它重写了很多遍。做到这一点,你的视野才会真正的打开。
阅读是有技的。比如看一个作家,有些作家你需要深入的研究。我看书的习惯是,逮着一个作家,我会把他所有能找到的书全部找出来看。从他的第一篇开始,一直看下去。你看一个作家,不仅要看他的优点、整个成长过程,你还要看他如何克服缺点。你把这个路子看清楚,一个作家,两个作家,看多了,你对于写作真的就能了然于心。每个人的问题,既是个人的,也是大家共有的。
我们经常一提到写作就会谈“深入生活”,但是在我看来,“深入生活”本身,并不能让一个作家写得更好。很多作家没有所谓的生活,比如博尔赫斯,他一辈子在图书馆里待着,刚过五十岁,眼睛就瞎了,但这并不妨碍他笔下的生活特别丰富。生活本身并不能决定一个作家能写到什么程度,因为这些东西都可以通过阅读得到。为什么我们拥有那么多生活,依然成不了好作家。生活本身这个东西的确重要,但对于写作来讲,并非最重要的。
3. 写自己想写的,写自己能写的,写自己能写好的。
跟读“开”了相关的就是写“开”了。有人担心,写完了这个我就没有东西可写了。对一个作家来说,从来不存在没有东西可写。你写完了这个东西,会有更多的东西来到你的笔下,催着你写。但是你得写“开”了。你如果写不开,那确实是写一个少一个。真正写开了就像我刚才说读书一样,你可以到举一反三的程度的时候,那就可以了。我个人在写作的时候,刚开始找哪些东西可写,我会去看很多作家他们分别写什么;到了第二个阶段,我又看哪些东西是不可写的。我就看那些作家什么是避开的。最后,写了一段时间之后,我就发现,没有必写的东西,也没有必不可写的东西,关键在自己。你写到一定程度的时候,你会知道哪些东西是可写的、哪些是不可写的。
所有的方法论你全部解决了,就进入另一个问题,也就是你的写作和自己的世界观的关系。你可能学会了十八般武艺,但最后趁手的就那么一两件兵器。你肯定会找到自己最适合的路。这里面有一个问题,刚开始写作的时候,是否允许一个模仿的过程,最后怎么逃出这个模仿。我想讲一个书法的故事。我有一个朋友,他写书法二十多年了。前十年,他一直焦虑自己写得不像别人,前十年他就干这一件事,各种临摹,最后写谁像谁,下笔就像。然后十年过去了,他更加焦虑,过去是怎么写都不像别人,现在是怎么写都不像自己。然后又十年,二十年过去了,他终于松了一口气,他终于写得像自己了。我们写作也是这样,前十年,你完全可以学习各种方法,中国作家最缺的就是方法论的问题。我们过于强调“深入生活”,把生活放在一个非常重要的位置,但我们缺少的恰恰是把生活转化成艺术的这个能力。海明威说过,写小说,水面上露出的只是八分之一,八分之七在底下。对于一个小说来讲,海明威有的八分之八我们全有,但我们少的是把那八分之一托出水面的能力,我们的八分之八全在水下。
这个世界上一定有很多的方法,但是如果要想成为一个独特的作家,你一定要开辟自己的路,寻找自己的方法。《射雕英雄传》里欧阳锋是倒着练《九阴真经》的,但是他练成了。所以,条条大路通罗马,你总会找到一条路。问题就在于这条路你能不能走到底。在文学这条路上,真的没有对错之分,也没有科学不科学之分,关键就在于哪条路你能一直走到底,走到别人走不到的地方。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优势,在写作中,把你的优势发挥到最大值,你就能超越一堆人。
本文内容节选自作家徐则臣在“2016创意写作国际论坛暨写作专题研修班”中的讲座,原题为“何为创意,创意何来:我所理解的创意写作”。
小说节选:青城
文|徐则臣
回到草堂,我跟老铁和青城讲那些看见的鹰。他们俩跟我讲李苦禅的鹰、齐白石的鹰、徐悲鸿的鹰和王雪涛的鹰。他们的鹰都很好看,我的鹰也很好看。我对他们比画着鹰飞行和俯冲的姿态,恨自己的胳膊不够长。青城在老铁的咳嗽声中伸出手臂。她的胳膊是真长,修长的指尖如同翅尖,她柔韧放松地舞动两只胳膊。她说:
“我看过鹰飞,舒展,降落时如同一声叹息。”
“这个比喻好,贴切。”
在他们房间。老铁顺手拿起毛笔,在宣纸上轻轻地一画,笔停处的飞白淡若羽毛。
青城在老铁耳边说:“我想去看看鹰。”
老铁放下笔一阵猛咳,好像这一笔耗尽了他的气力。
这世上真有弄不清缘由的病,老铁的咳嗽即是其一。他们俩到了成都没过多久好日子,老铁的咳嗽就剧烈加重。咳嗽时没法画,素描不行,国画更不行;后来咳得人枯瘦,想画也提不上来气。慢慢地只能放下。“气”是个玄妙东西,看着一支笔没二两重,我临《兰亭序》过半就得大汗淋漓,临完了,得一屁股坐下来歇两支烟的工夫。现在的老铁已经很难把一支笔连着握上半个钟头了。
跟病人不好谈病,跟家属其实也不好谈。我只旁敲侧击问过青城,咳嗽都有个时令,老铁这个?青城说,他这个不守规矩。
“怎么办?”
“治嘛。”
她的声音坚定,眼睛看着我临摹的书法家赵熙写于一九三一年的一副“流水归云”联:流水带花穿巷陌;归云拥树失山村。赵熙是四川荣县人,一八六七年出生,光绪十八年中进士,授翰林院编修,官至监察御史,一九四八年去世。来成都之前,我都没听过这位大书家,在博物馆的一次展览上头一次看到他的作品,甚为喜欢。回来认真查了资料,方知是四川的大书家,也醒悟了为什么在成都常看到颇似赵字的匾额招牌,也见出了赵字在四川的人缘。就买了赵熙先生的书法集,每天临上几笔。
“要不然,我跟到你学写赵字吗?”
“我这半吊子野狐禅,哪敢误人子弟。”
“都一把年纪了,误不误我也就这样了。我学起耍,你也教起耍。”
我还是犹豫。非是不愿教,而是赵熙不适合她。赵字流利俊朗,拘谨却森严,有优雅的金石气,碑学素养深厚。青城的画风路子有点野,怕不容易被赵字降服。但她就对上眼了,学着玩嘛,我画字玩噻。当成画来画,那就没啥可说的了。我想她学赵字也好。在风格和间架结构上,老铁在艺术上安分守己,却也扎实,赵字他是可以指点一二的。
业余除了练字,青城也找不出合适的事情做。画得再好,在美术圈他们俩都是无名之辈,成都这样的青年艺术家一抓一把,都卖不上价。老铁出不了门,到宽窄巷子里练摊画肖像的只有青城,挣的钱紧巴巴够生活。其他时间偶尔接点零活儿,也只是补贴家用。老铁一天里工作的时间没个谱儿,断断续续,看状态,一幅要画好久。他的画贵一点,也贵得有限。如果身体好,能像车间工人那样批量生产,没准倒可以发点小财。他们就是带着这个假设来到成都的,到目前为止,假设还停留在假设的层面上。所以,你不让青城练字,也没什么道理。
因为学书,青城到我房间的次数就比过去多,我们在一起的时间也比过去多。有时候起风或者下雨,老铁不方便散步,青城就跟着我出去。老铁的脸色有点不好看,我不搭茬,出门照例跟他“待会儿见”,以示此心不虚。
四月里的第三个周五,下班回住处,青城在客厅里打扫摔碎的茶碗。成都人讲究,常喝盖碗茶。我问要不要帮忙,她没吭声,我就回了自己房间。晚上十一点,老铁的咳嗽平息了,该睡着了。青城轻敲我门,开了门,她只伸个头,说:
“定了,明天去看鹰。”
早就说再去看鹰叫上她。前天我跟她说了,周六一早出发。她要跟老铁商量一下。
第二天一早,我背着行头出门,青城已经在客厅里等我了。一看她就没户外的经验,早早就把行头穿身上了。她手里拎着帐篷和睡袋。我瞪大眼看她,她点点头,向他们的房间努努嘴。房门关着,门上贴着一张纸条,上面四个字:乖,听话啊。她用赵字写的,挺有点模样了。我点点头,确定?她使劲点头,嗯。关上防盗门时,我好像听见了老铁的咳嗽。
没有悬念,当天下午我们就看到了一只又一只老鹰。摄影家驴友从来弹不虚发。青城从看见第一只鹰时开始尖叫,一直喊到夜色融掉最后一只。嗓子都喊哑了。哑掉的嗓子发出的声音有点像老铁。由于这个原因,半夜在睡袋里,她在我身下压抑地嘶鸣时,我经常跑神。
四月的高山上依然寒冷。我睡得晕晕乎乎,只觉得脑门一凛,青城拉开了我的帐篷。“我冷。”她搓着手蹲在我睡袋边。在帐篷幽暗的夜色里,我也能看见她细长的白腿。这傻姑娘,脱得这么彻底进的睡袋。我打开自己的睡袋,有点挤,塞下两个人还是没问题。两个人在一起,很快会暖和起来的。我们紧紧抱在一起。等足以暖和到我们身体不再僵硬,青城不再说话,我在世界上最逼仄的空间里成功地脱掉了两个人剩下的衣服。青城不说话,只是从哑掉的嗓子里发出绝望的呼喊。等她含混的声音都喊尽了,我把脑袋埋到她胸口,她叫了一声:
“痛。”
我要拿手电筒,她不让。我还是坚持拿了。光圈里,青城的胸口有一块瘀青。
“他干的?”
青城把手电筒关上。“咳得喘不过气时,他对自己下手更狠,”这一次她贴着我的胸口说,“身上拧得没一块好皮肉。”
我不再吭声。抱着她一直清醒到天亮。
看鹰回来,我开始刻意疏远他们,要不会是一笔糊涂账。单位也开始忙,不是进展加快,而是出了问题,老柯整天跟总部搞拉锯战。总部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隐隐传出否定的闷雷,项目似乎要撤。老柯当然不答应,我们一年都耗进去了,进展也算顺利,这时候打我们退堂鼓,不地道。老柯就催我夜以继日地跑,希望通过胜利在望来要挟总部,促成分部落地。工作日我朝九晚五,周末不加班我就冒充赵熙,这是个新的生财之道。
财神是房东。他来收房租,看我在临赵熙,伸头看了两眼,说:“耶,学得像哦。这是哪个?”
我跟他说,大书法家,他老乡,四川人。
“一张字好多钱?”
“没法猜,几十万上百万。”
“我问的是假的。”
我看看他,“多少钱都可能。”
“那先来一张,就当这个月的房租了。”
我当场用赵字写了一首陈子昂的《登幽州台歌》。房东把字用磁铁固定到磁板上,拧着脖子看来看去,咕咕哝哝地说,比他亲戚店里卖的那些字好多了。
“这个样子,再来两个月的。”
我又写了两张。一副对联,一幅斗方。为防止他变卦,我还白送了他一幅扇面,也是赵字。两天以后,他给我电话,问我还要住多久。说不好,得看报社的安排。
“一年没问题吗?”
“应该没问题。”
“那把一年的房租一并交了噻。”
“没那么多钱啊。”
“写。不就十二张纸嘛。”
我就屁颠屁颠地写了十二张。过一周房东来取。他说行情不错,可以再住个三年五载的。我不置可否。房东走后,我到送仙桥附近的店面转了一圈,竟在一家叫“博雅轩”的书画店里看到了我假冒的“赵熙”扇面,售价三万。当然他们加了个印,又草草地做了旧。我问店主:
“这哪位的扇面?”
“写起的,”店主是个五十多岁的胖男人,跟房东长得还真有点像,“大书法家赵熙啊。”
“确定真迹?”
“确定我能这个价?”他把脑袋伸向我,压低声音,“我博雅轩从不打诳语,不确定就是不确定。万一是真的喃?”
“如果按假的卖,您给个实在价。”
他伸出右手食指,对着我直直地摇晃,“跳楼价,不能再低了。我博雅轩不打诳语。”
再砍下去,五千肯定没问题。有数了。出了博雅轩我给房东打电话,我说以后三千一幅,大小不论。房东急得成都话都出来了:
“我哥老倌那边还要做旧,成本也很高啊。”
“不还价。”我说,“要不我就直接跟你哥老倌谈。”
房东一下子软了,“好说噻。好说噻。”
拿到第一笔钱,周末中午我请老铁和青城吃了顿火锅。预想的是散伙饭,吃完了我打算去找个新住处。他们俩问请客的理由,我说升职了,虽然依旧跑腿小兵一枚,级别是上了个台阶。要确保这顿火锅吃得热气腾腾。老铁很给面子,没有以服中药为名拒绝,也没有在涮锅中间咳嗽得早退。一顿火锅吃了两个多小时,不算长,但吃完了真有点累,主要是犯困。尤其老铁,精力明显不济,回到住处青城就伺候他睡下了。我也想眯一会儿,但青城精神得很,她说吃多了吃多了,得去杜甫草堂走走。要我为她增加的体重负责,一起去。
从来都是川流不息。为了不被行人冲散,我们靠得很近,青城自然地就挽起我的胳膊。我没反对,很快也适应了。我曾与这个美好的身体坦诚相对过,仅此一点就让我心生感激和温暖,若非大庭广众之下,我很可能会抱住青城。随人流走了几段曲折小路,转到了杜甫草堂前。这地方我们都来过无数次。我和青城挑了块石头坐下来,看风吹起修葺一新的茅屋。说一会儿杜甫,说一会儿成都,又说一会儿赵熙,没话了。
剩下的时间我用左胳膊揽住青城,她歪倒在我怀里,薄薄的衣服完整地传达了相互的体温。我们什么都没说。直到一个孩子从旁边的小桥上摔下,哭声惊动了青城,青城一把推开我,惊慌地问,几点了几点了?
“差一刻五点。”
“得回了。”青城说,理好头发和衣服就往外走。
我们之间隔着两米的纯洁距离回到住处。他们的房门开着,老铁不在。这个点儿他很少出门。青城打他手机,没接。平均三五分钟打一次,一直到晚上七点零三分,再拨,已关机。我怀疑电是给青城打没的。我们俩在客厅里大眼瞪小眼。报警不合适,时间不够;老铁就算是个病人,你提起咳嗽,警察肯定认为你在耍他。我们继续等。九点以后她就不再坐,在客厅里走来走去,晃得我眼晕。我上前抱住她,我想让她镇定下来。她把我推开,说:
“别碰我。让我走。”
走到十二点,青城报了警。客厅里每一寸地板上都摞满了她的脚印。
警察来勘查现场,没发现意外。钱、卡、身份证等所有重要物件一应俱在。警察走后,青城给老铁留了条,我们也出了门。我骑电动自行车带着青城,清早七点推着回到住处,电用光了。老铁常去的地方翻了个底朝天,影都没有。刚进门,青城接到个陌生电话,杜甫草堂的。管理人员说,一大早巡园,发现有人晕倒在草堂前,还画了一堆水墨画呢,全是鹰。人已经送医院,暂时没有生命危险,肯定是画了一宿。给他手机充上电,发现有几十个同样的未接来电,就拨过来了。
“你是他啥子人啊?”对方问。
“他在草堂前画了一晚上?”
“哪个晓得喃。反正是晕倒在一块石头上。”
我头皮一紧。去医院的路上,我问青城:“他,跟踪我们?”
青城摇摇头,两眼都是泪。不知道。
我宽慰青城,也可能就是碰巧想出来透透气,画两幅画。我也不知道自己信不信,但我知道见到老铁该说什么。
“祝你早日康复,也顺便道个别,我要搬走了。”
见了老铁我的确就是这么说的。他已经醒过来,看见我和青城进了病房,没能及时闭上眼,只好尴尬地咳嗽。青城抓住他的手,先哭出来。她用眼泪代替了说话。第一句话只能我来说。我说老铁,我要搬走了,祝你早日康复。
“你要搬走?”青城的哭声像按了个暂停键。
我对老铁笑笑,“工作需要,没办法。”
青城的抽泣声又起。老铁一下子也没反应过来,咳嗽了一阵才组织好词句,但也只是把我的话重复了一遍:
“工作的事,没办法。”
青城在医院照顾老铁,我回到“草堂”收拾好行李,大大小小也塞满了一辆出租车。没想到一年我就把自己的生活弄得如此铺张。我在客厅的饭桌上留下一个大信封,刚卖给房东的五幅字的钱。信封上写:感谢我们共同的生活。到宾馆我给房东打了个电话,生意可以继续做,我空出的那个房间留一年,给老铁和青城做画室。
一语成谶。工作的事的确没办法,老柯没扛住总部来的十二道金牌。半个月后,设立分部的方案宣布废止。纸媒面临转型,压力太大,我和老柯限期返京。在宾馆住了半个月后,我把行李简化进一只拉杆箱和一个背包里,离开了成都。
其间,青城给我打过两次电话。一次转达老铁的谢意,能听见老铁在她身后咳嗽,他已经出院。一次在马路上,能听见此起彼伏的喇叭声,青城对着手机没说话,我们沉默了五分钟;我也在路上,刚从租用的办公室里收拾好烂摊子回宾馆,我们相互听了五分钟对方手机里的车喇叭声。我先摁掉的电话。摁完了给她发了一条微信:
两天后回京。
她回:
鹰不会咳嗽。
忙忙叨叨,倏忽半年,突然想起房东,我在北京给他打了个电话。他说生意不好做啊,所以一直没联系我要赵字。我问他老铁和青城如何,房东来了精神。他们很好啊,房东说。我离开后,他突然想,既然书法能作假,绘画为什么不能作假呢?他想让老铁和青城给他仿古画。老铁肯定是干不动了,青城不同意,她愿意做的是临摹赵熙的字。
“不太像吧。”我有些担心。
“像,像,”房东大大咧咧地说,“神似。哥老倌说,神似。”
“神似也没法假冒啊。”
“她不假冒,落款上写得明明白白,就是临摹赵字。”
“落上临赵字?”我还是有点不明白。
“价格肯定低得多噻,她非要这样子,没得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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