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尘余音
路过一座斑驳的泥砖屋,老人告诉我:“这就是你太姥爷的老屋。”我无言地望着老屋,鼻子却是一阵发酸。在我的身上,也流淌着祖宗的血液,可今天面对先祖的家,除了那紧锁的大门和破烂的窗格,留给后人的,又有些什么?
太姥爷是有些钱的,要不然他就不会为舅公买个盐官来做。不幸,就从舅公这个盐官开始。舅公长得很帅气,一米八的个头,又识文断字,可谓是玉树临风。所以,舅公到潮汕采购公盐时,当地的一名富商看中了舅公的才气,把女儿许配给了舅公。舅公也钟情这个高挑秀气的潮汕妹子,于是把她带回了家,成了我的舅婆。舅婆跟着能干的舅公,平淡而幸福地生活。
可是,命运的变幻无常,给了袁家一个致命的打击。解放不久,舅公因为曾经的盐官履历,被枪决了,只给舅婆留下一个不谙世事的女儿。可怜我的太姥爷和我的舅婆,一个是白发人送黑发人,一个年纪轻轻就失去丈夫,那份凄惨和哀痛,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啊! 经历了丧子之痛的太姥爷,不久也去世了,老屋,自此开始衰败下来。
随着年岁的增长,随着目光的回归和知识的积累,我常会把年少时形成的一些历史观进行重新思考和纠正。因为真实,因为渊源,有时候不得不把笔,触及那有些不堪的往事,正如冯骥才的《一百个人的十年》,和李辉的《沧桑看云》一样,无论是小人物,还是文化界名人,我们回避不了曾经发生的一切。因为一个人的命运,往往折射了一个时代的变迁,无论须尽欢的得意,还是泪与血的悲戚,都离不开时代的背景。
想起了儿时随母亲探亲时遇着的一位老婆婆。那年她在屋门前经过,穿着打了补丁的蓝黑色大襟衣,挑着筐子,佝偻着背,妈妈叫了她“大娘”,她应了,还说我真乖。我问妈妈她是谁?妈妈说,她原来是村里的地主。地主?地主是这样的吗?我无法将她和电影小说里描写的浑身绫罗绸缎的“地主婆”划上等号。妈妈说,咱这穷,就算是地主也要下地干活的。这也就是说,地主,并不全是只会躺在床上抽大烟、凶神恶煞般的人,“地主”,其实也很和善、很勤劳。而在后来的阅读中,历史上有不少的大户人家,逢到灾荒之年,还会开仓施粥,救助穷人。
夫家的太祖父,也是这样一个乐善好施之人,置下了好些田庄,每年都会预留几担谷,用来帮助穷人和乞讨之人。快解放时,太祖父听到风声不对,赶紧把辛苦攒下的农田,分给了别人,解放后给评了个“中农”。就是“中农”这个阶级成分,太祖父也未能躲过被批斗的结局。家父还小的时候,是跟着太祖父一起跪过瓦片的,这也决定了家父的青少年时代,被政治抛弃,无资格参加任何会议,不能参军,一辈子只能和手艺、书本、琴弦打交道,也促使他对易经相学命理有了比较深入的思考。特殊的人生经历,形成了家父自尊且自强的鲜明性格,一辈子凭本事吃饭,一辈子乐于助人,一辈子结下了好人缘。
每年中秋给先祖上坟的时候,我总能听到好些关于逝者的故事。逝者如今都安睡在大山之中,早已化为黄土,天下大多数人的生命就如这黄土浮尘,扬起,又归落,重复上演着人生与人性,命运与国运的故事。
不知道今天的太平盛世,还有没有人像我一样,为先祖昨天的不幸而伤感。其实也不应伤感,过去的终究过去了,毕竟人们依然在顽强地活着。太姥爷的后代,听说又枝繁叶茂,在当地可谓是叱咤风云的人物。太姥爷和舅公的在天之灵,在一个甲子之后的今天,可以宽慰了。
门前的稻田绿了黄,黄了绿,几十年过去了,老屋依然在风雨中飘摇。今年,新建的高铁,将从老屋这里,通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