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欺凌者》第8章 黯伤(2)
宿醉醒来的田一江,像完全忘记了昨夜的事情,他的精神再度变得饱满,胃口也变得丰盈,早晨在客房里饱餐一顿后,他满足的走到窗台晒太阳,如果不是他苍白的脸色和凹陷的眼窝,阿蛰一觉醒来或许会认为昨夜的一切皆是错觉,但现在他似乎拥有了一双透视眼,能在一江玩世不恭的笑容里窥见他内心的酸涩,从这一天起,阿蛰觉得他和田一江朴素忠贞的友谊已经彻底建立起来了,因为他怀着宠溺一个八岁孩子的心态重新去对待这个比自己大很多岁的老练警察。这种心态让他百分百信任他,理解他,支持他。
他看见田一江转身对他说,我们要出发了,他甚至没有问去哪里,只觉得只要跟着他走就对了。他们最终来到一个叫做云片街的地方,街角边上有一个橘红色的小站台。
在苏云深的记忆里这个站台充满了特殊的意义。多年以前的一个清晨,他穿过家里的走廊,穿过忙忙碌碌的大人们中间,木然的去上学,来到街角时,他看到云枝已经等在那里了。凉丝丝的空气打成一种雾状的样子弥漫在周围,云枝坐在小站台上已经掉了色的木椅子上,她和站台完美的结合在一起,有那么一会,云深像看一团迷蒙的灯光一样注视着这一切,一种说不上来的柔情让他说不出话来。他挨着云枝坐下,掏出云片糕,就这样坐着吃着。
多年以前这个站台并不存在,连车辆也不过是那些年刚刚好经过这里。不知道是为什么,市政府突然发现了这片土地的利用价值和开发的价值。国道就从这里修建了。云深还记得傍晚沙土飞扬和刚洒上沥青的那段日子。在一片轰轰隆隆的机器碾压的声响里,大路修好了,滚烫的沥青被洒上,他站在拥挤的人群里呆了一样目睹这一盛况。
而现在,田一江穿过街道,穿过站台,却没有意识到这一切对于一个曾经少年的意义,毕竟警察所追寻的真相终究是狭隘的,就算一江竭力的将这个真相的经纬度逐渐扩大,真相背后细枝末节的沙砾也终究被忽略掩埋,没有人知道这些沙砾曾经是怎样的嵌进灵魂深处,怎样的发出矍铄的光芒,又是怎样的刺痛心灵。
那些对少年少女十分重要的东西,对于田一江和阿蛰来说,实在是太过稀疏平常,普通的街道,普通的公交车站,甚至相对于上海的繁华来说,这里实在是古旧的触目惊心了,尤其是田一江找到苏家的老宅时,那黧黑色久经岁月的木门和油腻的生产云片糕的小作坊,让他印象深刻。它坐落在一排这种类似的手工云片糕的作坊里,黯淡却又安然。
田一江像慕名前来的食客一样驻足了一会,虽然这个时候,在作坊里切片的中年师傅已经看到了一江和阿蛰,但他似乎惯常沉默,并没有招徕来客,直到一江和阿蛰走到铺子面前了,他才慢悠悠的重新抬起头,也不说话,只用眼睛发出你需要买些什么的询问神情。
田一江幽然的问,请问这是苏云深的家么?
中年男人迟疑了一会,有些怔然的点点头,怎么,他惹了什么麻烦?
一江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不动声色的问,你觉得他会惹什么麻烦?
中年男人的脸上满是让人不寒而栗的严肃表情,他并没回答一江的问题,反而问道,那你找他做什么?
田一江直觉这个中年男人是苏云深的父亲,也是一个脾气古板专制的刻板父亲形象,因此他并不打算惹毛他,而换了一副谦恭的神情,煞有介事的说,我是苏云深的朋友,我路过这里,帮他从家里取点东西。
他的东西不是都带走了吗?中年男人虽然语气里满是不耐烦,但之前谨慎的担心慢慢削减了,父亲对于儿子那种节制的关切之态微微流露出来。
阿蛰看到田一江信口开河的说,我是来帮他拿一副画的,他说他以前画的画放在家里,让我顺便带回上海。
苏父也不怀疑,只是有些诧异的问,他要以前的画干什么?
田一江两手一摊做无奈状说,那你只能问他了,我也就是举手之劳,顺带帮他带回去。
苏父于是停下手头的活计,擦了擦手,码了码袖子,带田一江和阿蛰进屋。
从门面房的铺子里向后走,可以看到一个古老的小镇宅院,在初冬时节,院子里的梧桐树叶已经开始大片凋零掉落,田一江看到一个中年女人弯着腰在清扫院落,见到他们进来,女人站起身露出困惑的神情,阿蛰觉得这是良久独居才会有的表现。
来替云深拿点东西。做丈夫的首先开口说到。
中年女人于是露出愉悦的笑容,替儿子拿什么东西呀?她看看丈夫,又看看一江,同时将扫把放在花池上,搓了搓手。
拿画,阿姨,云深说家里有他以前画的画。
拿画?女人的表情更困惑了,他要画做什么,之前烧了多少画,我硬是不让烧,才保存了几幅,他现在又想要?中年女人抱怨着。
做丈夫的却不耐烦的说,你管他做什么,他要就拿去,等他把该拿走的都拿完了,家里也就彻底清静了。
女人却生气的推了推丈夫说,就是你成天这个样子,儿子才不愿意回家,现在连拿自己的东西都让别人来拿。
行行,你好,你这么好,你儿子也没有回来看你........男人不甘示弱的顶了一句,但是看到妻子沮丧的脸色,也就没有再接着说。
田一江于是猜测云深和家里的关系并不好,这次贸然的来他家,也就不用担心他会知道了。但是引来夫妻二人拌嘴,实在不是他的本意,他于是含糊其词的劝慰道,云深最近太忙,有个程序要开发,我刚好来这边出差,就顺带帮他带了。
做母亲的于是静默着在前面带路,做父亲的却将他们带到客厅后就转身回铺子里忙了,一江觉得没有看到儿子亲自回来拿东西,夫妻两人是十分失落的,因此对他和阿蛰的来访,实在是谈不上热情。
不过一江对于别人的态度一向不以为然,倒是阿蛰一副觑然的样子。他在后面拽了拽一江的衣角,用十分隐秘的声音在一江耳畔窃窃的说,这样做不好吧,你都没有经过别人同意。
没事,我只是看看,又不会据为己有。
那也不好吧,你这是欺骗。阿蛰还想说出更严重的指摘,但想到自己早已立意要相信田一江的,便默默住嘴了。
田一江狡黠的笑着说,我这也是用了你美丽小枝小姐的办法,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通俗的说又叫做以牙还牙。说完他就毫无罪恶感的跟着苏母来到了苏云深儿时的房间。
苏云深在这里住到十八九岁时就去上海读大学了,自此以后他再也没有回家,不知道为什么,他突然的就和儿时的故土,过去的一切割断了联系。这种苗头在他初中的时候已渐渐显露,那个时候他在市里的中学读书,周六周日别的孩子都回来的时候,他也总是有各种借口,渐渐的减少回来的次数,后来上高中以后,就更少回家,大学后,毕业后,工作后,经济独立后,他像学会飞翔的孤鹰般,永远离开了他的鸡群。
这些情况,田一江都是从和苏母的聊天中零星获悉的。
田一江从苏母手里接过那残留的几幅画时,颇为惋惜的说,这个呆头为什么要烧掉自己的画呀,画的这么好,他指着其中一副色彩浓烈的油画给阿蛰看,一个石拱桥下的黑色桥洞,桥洞里是温润的淤泥,长着青苔,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各自依偎着桥洞的一角,颤颤巍巍,火光像一条长舌慢慢往里面舔,外面是一群嬉闹的孩童,他们伸长了手臂,对着桥洞指指点点,满是嘲弄。
阿蛰想到小枝说的桥洞,想到这是她童年被欺负的地方,心里满是怜惜,可是在那副画里,一切都显得十分静谧,桥洞后面的背景是秋天的原野,大片金黄的麦茬田,那片黄如梵高的向日葵般,发出璀璨的温暖。
年少的男孩和女孩,他们因为恐惧而紧紧抱在一起,男孩抱着女孩,没有吭声,女孩几乎能听到他的心跳声,扑通扑通,但是他的眼神很淡漠,火苗肆无忌惮的往里面窜,男孩握紧她的辫子,害怕一不小心就被点着了。
画里画的是他们第一次被推到桥洞里的时候,那是男孩第一次近距离的注视她,和他一样被欺辱的孩童,有着安静平常的面容。彼此并不熟识,颤颤巍巍的各自依赖着桥洞的一角,软泥慢慢被炙烤的发热,空气里有一种发酵的气息,男孩感觉自己想钻进软泥里,想把自己包裹起来,他瑟瑟的望着她,她同样的瞪着惊恐无辜的大眼睛回以无可奈何的注视。就在这桥洞的一角,在火光的映照下,她的眉宇中流露出一种异乎于寻常人的漫不经心。
后来一切在灰烬里归于沉寂,他们对望着笑了一下,爬了出来。
那些哄闹嬉笑的人已经走了。
女孩替男孩掸身上的灰泥,男孩咧咧嘴羞涩的笑。
在夕阳的余晖里,他们手牵着手回家。
这是小学二年级的暑假里,男孩和女孩整天在外面闲逛。在夕阳快落山的时候,她们穿过一座座坟头往家里赶。阴森密布的坟墓,苍老的古松,血一样淋漓的夕阳,都在一种自然而然的气息里被阴影笼罩。这一切都和死亡密切相关。好像所有的生命都是在死亡的浸润里才会呈现出一种生机勃勃的盎然。
在另一副画里,云深画的是一个深秋的院落,那院子和眼前的院子结构如此相像,一个少女拿着器皿经过院子,少女行走其间,安谧自然,充满了活力,在这幅画的边缘处是隐隐露出的一角房顶,在房顶上,一个少年的朦胧形象,那么容易忽略,却那么忧伤渴慕的注视着少女的脚步,好像她的身后开出一排排白莲,一寸寸火焰。
阿蛰被这些画感染了,有一种美好充沛的情感在体内活跃,他忍不住叹息说,多好的画呀,为什么想要烧了呢。
苏母也颇为郁闷的说,谁知道呢,突然就发了疯般将以前所有的画都烧掉了,等我看见时就只剩这两幅了,他盯着看,似乎有些舍不得,被我夺了下来。
那是什么时候呀?田一江罕见的紧皱着眉头。
大约初二的时候吧,苏母悲哀的说,画笔也烧了,从那以后再也没有见过他画画。
一个人得受多大的刺激才能把以前的画都烧掉呢,一个画家又是经历了什么,才能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画风出现呢?田一江想不通。
他环视着苏云深儿时的故居,曾经的卧室,这间不算大的房间虽然有些陈旧,但也干净清爽,窗前的桌子上摆放着寥寥的几本书,屋里十分空洞,好像主人走后,就带走了居室里最内核的精气神,周围的氛围全然是陈腐的,苍老的,也是普通的,普通到你觉得它可以是任何人的房间。
屋里的东西好少啊。田一江感概着。
苏母也惋惜的说,云深将他以前很多珍视的东西都烧掉了。
为什么呀?
或许是长大了吧!男孩的母亲满脸的落寞。我们云深从初中以后就长大了,变得越来越沉默,越来越少回家.......
田一江觉得与其说那是长大,不如说是决裂更为合适。
苏云深的画风现在看来,前后差别也是很大的。
当田一江听说他喜欢画画,并且有些画作还在上海多伦现代美术馆展览后,他就开始好奇这个叫做苏云深的男人,究竟会画些什么。因为就像人们通常喜欢从作家的作品里去寻找他的影子一样,在画家的画里也隐藏着他们当时的真实心境。
他拜托一个经常和艺术圈打交道的朋友帮忙,总算看到了那几幅被展览的画。那些画怎么说呢,第一眼看上去就充满了怪异,比如说他画的红色不知名的花朵,透明器皿里盛放的水果,看着十分素洁干净,但在大片留白的衬映下,显得空洞而古怪。
他的画被称为白色的恐怖,这位做家居设计的朋友说,你能看到几乎每一幅画都有大片的留白,这些画里的主角仿佛正被放置在世界的空白处,被推到了毁灭的边缘,因而恐惧才成为了画作的主色调,并且这恐惧是白色的。
白色的?田一江记得自己当时十分诧异的问。
那位朋友有些模棱两可的说,可以说白色的恐惧,也可以说是对白色的恐惧,总之,这就是他画作的特点。
这样的画作也会被人欣赏吗?田一江觉得有些不可思议。
对他的画作推崇的人也很多,一种十足的震撼力,就像你会从梵高的《向日葵》里攫取到生命的热情和生活的热忱一样,你能从他的画里感受到虚无缥缈的恐惧,孤寂,这种情感对于现代人来说也是必不可少的。
这样啊,田一江无奈的挠了挠头,我对这些是一窍不通,不过,他看着这位朋友,颇为犹疑的说,你觉得什么时候,一个画家会摧毁以前的画作,我是说,他没有保留任何儿时的画作。问这话时是因为田一江当时想起苏云深摇头的样子。他在田一江想要看看他儿时的画时,摇了摇头,那些画作都不在了,田一江是有些失落的,因为他原本想要藉由他的画,来了解他还是儿童时的真实内心,以此判断他有没有可能说谎。
然而那些画都不在了,会是真的么?
创作者舍不得毁掉自己珍视的画作,除非他感到绝望。他那位设计师朋友漫不经心的说。
现在田一江看到了这些儿时的画作,他知道苏云深对自己撒了谎,这也是预料之中可能会有的情况,现在田一江知道,他看到的这些画是从绝望的苏云深手里夺下来,才因此保留下来的,但是他还不知道苏云深是因为什么而绝望。
因为什么而绝望呢。
在他之后的画作里,鲜有色彩和情感,即便有鲜艳的颜色,也是被大片的白色压制的,是仓皇失措,想要逃遁的鲜艳;是险些失掉,片刻之间的鲜艳;在那岌岌可危的鲜艳色调和亘古白色之前的苏云深,是擅长用温情的笔触,明丽色调,浓烈的情感,去画人,画景物,去表达爱情的小男孩。
这个小男孩站在那巨大的白色里,被吞没,被摧毁了,可他究竟在恐惧什么,或者说他为何对白色产生恐惧呢。田一江百思不得其解。
拿着画离开前,他是失落的,因为所有的线索总是在关键时刻断裂掉,田一江不知道自己所做的一切是否有意义,他只是凭着直觉想要去了解更多的事情,但这 更多的事情却将他拖到更为遥远的地方,他害怕自己一不小心失了方向,会将案情的调查越带越偏,会离真相越来越远。
就在他十分痛苦的走出铺子,烦闷不已时,阿蛰拽了拽他的袖子,孩子气的说,我们买些云片糕带回上海吧。
干什么?田一江没好气的说,他嫉妒阿蛰在这个时候还保留好胃口。
阿蛰却慢悠悠的说,带给小枝呀,你想呀,虽然上海也有云片糕,但是我们从她家乡带回去的,自然会别有一番滋味吧!
你对你的小枝倒是无微不至。田一江的嘲讽让阿蛰从脸红到了脖颈,他立在原地,动也不是,不动也不是,倒是田一江十分坦然的走到了铺子前。
苏伯父,给我来几斤云片糕吧,我给云深带回去。田一江舔着脸笑,他觉得叨扰别人半天,这会做个顺水人情也不错。
没想到苏云深的父亲十分落寞的说,不用给他带了,他早就不肯吃了。
不肯吃了?田一江诧异的说,难道是吃腻了?
苏父苦笑了一下,不置可否的盯着前方,过了良久才吁了一口气,缓缓的说,或许吧,他对这个家也腻了,从初中开始我就看出来了。那副神情里有一个父亲的落寞,苦涩,还有和儿子暗暗较劲后的失望。
他是真的不要这个家了。
田一江没有惯常的安抚他的情绪,而是急切的问,你是说他从初中开始才不吃云片糕的么?在这之前他吃么?
我们云深以前最爱吃云片糕了。从老屋里走出来的苏母叹息着说,他那时候多爱吃呀,也爱吃我做的菜,他那副专注吃东西的样子,真让人怀念呀.......
和苏父不同,苏母的脸上挂着柔和的笑容,浅浅的,易逝的,属于缅怀的笑容。
为什么不吃呢?真的是腻了吗?田一江还想问,但话到嘴边又咽下了,他想了想,无奈的向两位老人摆了摆手,就告辞了,他知道这个儿子对于他们来说,其实是陌生的。
只是云片糕,他又回头看了看案板上的那大片云片糕,绵软的云朵一样的洁白色,田一江暗暗惊呼道,白色的恐惧?他是因为对白色恐惧,而拒绝吃云片糕的么?他想象苏母所说的专注吃东西的苏云深,可是那个画面始终无法呈现,取而代之的是坐在暖锅前,看着别人吃的热火朝天,自己却没有一点胃口的苏云深。那个时候的苏云深,他的表情与其说是对食物毫无欲望,不如说是感到痛苦,厌恶,或者说是恐惧呢。
《欺凌者》第9章 死亡(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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