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杨
那天老杨中午喝完酒,挺在床上睡大觉,似乎天塌下来也吵不醒。人生的前半段辛苦过,后半段不享福也不想累。
园子外面铲车和挖掘机的机器声一天比一天逼得更近,拆迁的动静他充耳不闻。当年自己干活的时候就喜欢这些声音,没了声音没了活,上哪儿挣钱去?如今自己手下干活的人早已不见踪影,不用养活一帮子人,也没人再跟他要工钱,还不用跟各路大小老板周旋。
最近老杨一趟下来就睡不醒,睡在好几亩的园子里自建的简易房里很踏实,他老婆梅妹每次都得进来喊几次他才肯出来,不是有客人来,他根本不理睬。不知道这几年积累的毛病哪一样犯了,要么浑身酸软要么就是脑子犯浑。睡的多,吃的多,体重上升,脸色忧郁憔悴。比起年轻时干活的样子没来精气神,梅妹老拿他和来的人比,说他这个年纪老得太快,人家都比他强。老杨只当耳旁风。
客户老王好久没见来拜访,车子才停在园子门口,梅妹迎出来打招呼,眼睛瞪着老王开的新车子。
“老杨呢?”老王问。
“他还在睡觉,我去喊他。”梅妹看着老王道。
“这都什么时候,还睡觉?”
“他一喝酒就这样。”
“难怪,我上次给他那几瓶特供酒喝了吧?”
“早就喝完了,他好酒从来藏不住。一有人来就显摆,喝多了就睡觉。”
“哈哈,我还没跟他喝过呢!”
在等老杨出来的时间,老王前前后后看着一园子密密麻麻的树木花草盆景,几无立锥之地,比起前几次来这里树木似乎多了不止一倍。林下一条老狗追着一只大公鸡跑,大公鸡也毫不示弱,勇气有佳,旁边跟着一只大母鸡。
“还不是因为拆迁吗,我家里的从老家山上挖来几卡车黑松,全部种满。”梅妹双眉紧促,一定没少操心。
“松树不是不给出山吗?”老王上次就听老杨说过,因为怕病虫害带进城里,外地的黑松一律不准进货。他自己想在庭院里种几棵也只好放弃,如今怎么胆子大起来。
“不是胆子大,这黑松一棵补偿费相当于其他树好几棵。”老杨的声音从背后传来,眼睛水灵流光的散发酒意。老杨把老王让进玻璃暖房的门厅,现成一套千人喝的茶具烧水泡茶。
“对啊,这地不是你的,走了也就走了,补偿费真金白银。”老王很关切, 转头便问:“又跟谁喝上了?”
“几个朋友,经常过来坐坐。”老杨把客户都说成是朋友,的确他这个人很让人放心,人家接触下来都把他当朋友。“本来园子里的树木不值多少,现在算下来不一样喽。你上次給的老酒我都请搞评估的人喝了。给你看看这个。”
老杨拿出一份折叠得很皱的纸张给老王看,里面有份清单详细列示各种树木、花草的数量和价格,此生还没做过这么大一笔大生意。
“这回摊上个大活,真能拿到这么多?”老王有些意外。
“看怎么说,苦了这些年,到最后不能白干。你看我们邻居,最后都想捞一把,不光树,还有大石头。”老杨一副坐不住的腔调,像跟谁打架抢钱。
“以后卖得掉吗?”
“哪里管那么多,从山上挖过来的不值钱,在这里一棵算起来就是成千上万,我这儿有几百棵树。”
“但愿酒没白喝,你辛苦这么多年,现在要搬迁,不得把搬家费挣回来!”
“现在挣钱没以前来的快,搬到那么远的地方还得自己再盖房子,都要钱。”
“你现在没那么多活了怎么办?”
“我现在干不动,腰不行,搞搞盆景,放在花鸟市场卖,比种树挣钱。”
“不花力气那要花功夫。”
“以前种一棵像样的大树好几万,盆景虽小却无价,你看好说多少就是多少。”
“房子涨,这东西也涨,放在屋里养着。”
“我才给一家别墅装潢,那位老兄喜欢这些东西,搞了不知道多少盆。”老杨的语气似乎有的是挣钱的生意,做不完。
“你别听他瞎吹,哪里那么好挣。整天就知道吃吃吃喝喝喝,不出去跑生意。”梅妹一边插话。
“起码我没坐吃山空,也没嫖没赌没毒。”老杨睁眼没瞧梅妹。
“我看也快了,这样下去,山没空,你肚子大得比山高。”梅妹还想说,被老杨示意制止。
来此扎根十几年,老家有地不种,却跑到这里租地种树,他乡当故乡。当初到这个大城市,先买卖花草,再接点栽花种草园林绿化的活,一待就生了根。从最初的寄人篱下打工借宿,到租了园子自给自足,苦有苦的好。乡下的苦,苦死了没希望,这里的苦,苦出头来挣钱不愁,随便干点活就能养活自己和一大家子。除了妻子和一对儿女,还把一个弟弟和妹妹也带出来,弟妹在这里接连成家,完成了老爹念叨没完的心愿。
这片园子真正的地主不是地主,也是农民,早就不种地,他们一整片地被村里的干部集中租出去收租子。二地主在把地切细分租给各个搞园林绿化、山石盆景的小商户。园子挨着园子,整日鸡犬相闻。眼看城建由内向外突飞猛进,小路变大路、轮渡变大桥,老上海拆迁出城,老杨们也紧跟其后。
四、五亩地的园子原来只是农田,栽花种树造房子,“临时建筑”不担心被拆违,比不上开发商别墅光鲜,却住的舒舒服服,安心自在。除了交点租金,没有物业费。都市里的村庄,养鸡养鸭、养猫养狗,再多养几个人谁来管?!
本地农民当了地主要么打麻将,要么躺着睡觉,他们这些外来的农民不回家当地主,却在这里刚熬出点头,好日子终于又熬到另一头。
老杨很自信,年少时就喜欢摆弄各式各样的山石盆景,他胸有成竹地说,“那叫艺术,做绿化那是工程,卖花草那是生意,工程卖苦力,生意赚吆喝。”
挣钱容易的时候花钱也容易,花钱兴奋得睡不着觉。挣钱不容易的时候只管睡大觉,自有钱从天上往下掉下。守着花钱买来、喝酒喝出来表格里的估价数字,老杨可以踏踏实实多睡几个好觉。那上面的每一棵树木、每一桩盆景、每一块石头、每一丛花草都是他种植、培养、淘选和积累出来的。每天他把几张纸捧在手里看好几遍,他反复数每一张表格最后一栏带有分节号和小数点的数字,小计、合计、总计,个十百千万、十万、百万,生怕搞错。他不放心,还叫女儿一起帮他数数。
老婆说:“你数啥,数来数去也不是钞票。”
老杨说:“你懂个屁,这几张纸换成钞票你抱得过来吗?!我前半辈子挣的够你们后半辈子花。”
“你以为我们将来就靠这些啊?”其实梅妹的心思比老杨还重,等着这次收获个大的,卸掉这两年的晦气。
“那还不得靠我!小生意要做,每一笔生意都是交个朋友。这一整笔大生意管吃管喝多少年,更得做!”
“你朋友多,拿你的吃你的,也没见你挣多少钱。”
老杨明白和老婆争论不出结果,来的客人多半都是以前的老客户和朋友,家里有存货,很多是舍不得出手想留下来看家的宝贝,带不走也得处理。来的都是老客人,他连卖带送,清仓出货,跟人家从不讨价还价。梅妹说他“老实人做老实买卖,都信他。”做生意靠信誉,信誉好躺着都能数钱。每次谈价钱梅妹基本都在,老杨的报价深思熟虑,一般客人很少还价,都不用梅妹帮腔。这一点,她不得不信。
他指着一块形似鲲鹏的灵璧石跟老王说:
“这石头我一直收着舍不得卖,现在买石头的人多,价钱不知涨了多少。”
“你买的时候多少?”
“你看,这是原石。石头这东西无价!以前价钱跟现在不好比,我从产地整卡车一起拖过来,好的差的都在里边。”老杨还是没说出当时他收进来的行情,的确无价。他的朋友圈时不时晒出什么藏石协会、盆景协会的文章和照片,就没见价格。
看着老王专注于石头发亮的眼睛,他又说:“石头只会越放越值钱,我收的这几年已经翻了好几番。”
老杨给老王干过一个小工程,活做的不错,老杨跑前跑后很利索。最后还送了老王一盆造型优雅的雀梅和一盆袖珍山水,老王一直摆放在办公室的窗台和桌上。这回知道老杨要拆迁搬家,自然要过来看看,老杨当然心里有数。
“你这么多石头搬过去也没地方放,我帮你收着吧。还有两块我一起要,你说多少。”
本来一块石头的生意变成三块石头的生意,老王有心要让他多挣一点。他的报价不会跟估价书上的一样吧。
一块石头这个数,三块石头这个数,老杨比划道,“这几块石头不在估价清单上,我准备自己留的。这个价钱你可以外边问问看,买不到的。”
“不用了,我相信你。”
老杨爽快,老王爽快,爽快人遇到爽快人。这回梅妹在一旁没说什么,大概她觉得几千的能卖几万也值,他们从来没亏过。不管小本生意或者多大生意,亏了早就得卷铺盖回家。当老杨说到:“我这里还有这么多树,反正不差几棵,你随便挑,我送你。”这话梅妹不入心,但也没办法,挣了大钱,何在乎小钱。她悻悻然走开不插嘴了。要么怎么“客户”都成了“朋友”,做生意顺便交朋友,朋友总不相欺,找老杨的都是朋友。
不管老杨挣多挣少,他守着园子过日子似乎很满足,老婆时不时当着客人面唠叨的话语也让他满足。至于私下里两口子怎么争吵就不得而知,既然当着人面梅妹不饶人,过后恐怕好脸色更少。毕竟这么多年都这么过来了,老杨的节奏不会因为她唠叨有丝毫改变。只不过随着孩子长大、年龄增长,他的气色和力气大不如前,主动出门找生意变等“朋友”上门。同时,叫女儿帮他开了个网店,还在公号上推广,真给他带来些流量。但他不会维护,也不习惯这个,还是老客户靠口碑的生意踏实,见面比不见面实在可靠,起码可以有机会喝上两口、抽上两根,顺便敲定价钱。
老杨干不了活,除了拉生意就是喝酒睡觉。所有的活都由小杨干了,他一个人顶几个人,带上工具开个电动车到处跑。小活他闷声不吭一个人干完,大一点的活才找几个帮手。老杨最多出出场,帮人家谋划下怎么做又好又省,再不开个已经破旧不堪的老“金杯”运土石、运花草,还有肥料和农药。
这也是梅妹看不惯的,瞧人家老王,也算半个老乡,来上海时间差不多,这回见面就换了一辆新车。而老杨的破车开了十年仍舍不得换,“干活的车,换什么?我们也不要摆什么阔气”
“你大小也是个老板,跑生意开破车生意都跑光。”
“你还别说,我的生意就是开破车跑出来的,人家认你。又不是几百万、几千万的生意,开好车人家不认,我又不是大老板,装什么阔气。”
老杨给客户最好的服帖话:“你放心,保证给你做的好好的,包你满意。”他从不先开口谈价钱,甚至等到活做起来都不说,直到客户忍不住主动问他他都不着急。那样子真让客户产生放心感,以为活都干到这个程度,看得见摸得着,有数。老杨不会见人下单,光讲这个材料和做工人家一般要多少他只收多少。
他给老王做过一个活,其中要挖个水池,让老王没想到水池基础还要铺钢筋水泥,“保管不漏水,你去外面问问,起码十万,我只收你八万。”看他实在人,也没虚报,老王没有还价,只要活干的好。的确完工后整个花草园林假山鱼池看起来很舒服透亮。
老杨不干活不要紧,还有小杨和小妹两家。如果活都被老杨一个人干了小杨和小妹两家子人挣什么钱呢?这个道理梅妹不是不明白,三个人家住在一个园子都不嫌挤,比起老家还宽松,如果都挤在祖辈的老宅子不打架才怪。老杨拉活拉货,小杨刨土挖坑,小妹种草打药,梅妹洗衣烧饭做菜,各得其所。关键既挣钱又省钱,能干的活和能挣的钱都在一大家子里循环解决,肥水只入自家田。
他们就像苗木和草皮一样,绿化到哪里就长到哪里,种到大城市就长到大城市,生了根发了芽不用再回老家种地。尽管还游离于城市的边缘,但不需要住到城市中心。内环没有他们生存的田地,那里可以给人种树种草,由不得自己生根发芽。外环以外才是他们活路,没有户口不要紧,只要有一块地,有房子住,有活干。
十年过去,外环也待不住,要被逼到郊环外寻块地落脚。他们被安排的位置在东边,老杨自己看中的地方在西边。到东边不用花多少钱,房子和地都比原来的小,租现成的。到西边买人家的房子,条件好,但得花钱。如果这次搬迁挣到钱,就到西边,挣不到只好乖乖到东边。
不管东西南北,有个自己地盘有活干,不被赶回老家,怎么都行。想当初外环外也很远,哪里知道十年后已然变身城中村,等着征地拆迁。以后这里再找不到农村,也见不着农民。
等待搬迁的日子很漫长,不说几个月,几年时间都有可能。他要求不高,旁边邻居比他开价更高的有的是。租地给他们的二房东早就寻了地方另起炉灶,大房东跟政府签了合同就等安置房一层层盖起来,到手几套房,等地铁一通,接着收租金。
他天天养鸡喂狗,土鸡和土鸡蛋招待上门的客户,城里的农家饭,谁吃都觉得香。客户们好像看住他要搬迁都来寻些尾货,他心里有底,还是朋友肯帮忙。本来不好卖的变得好卖,卖不掉还有人抢,再不好卖都让人觉得价钱合适。他成批从山上拖来树木石头,价钱很低甚至只是花运费,那不是经过淘选以后按几倍价钱算得过来的。还有自己栽种剪裁培养的盆景,只花手工的功夫,没多少成本。打的药施的肥多半都是给人搞工程项目剩下的,自己只浇水修剪看护。反正每出手一笔梅妹都要咂嘴。
“你什么意思,嫌我卖便宜了怎么?”老杨似笑非笑冲她道。
“我知道你有本事,我不说了。”按这个办法处理旧货,起码没有后顾之忧,梅妹自然不说什么,她就等着收钱。老杨给人家的都是自己的卡号,有多少落到他卡里再转到她卡里她一直怀疑。但到老杨把足够的钱转给她时,她不说心满意足也偷偷乐。当时嫁了个不会种地的男人家里都犯愁,哪里想到有今天,回一趟老家脸上都有光。
“我要把你账号直接给人家算什么,我得像个男人。再说你也搞不清那些电子玩意,钱进钱出都看不见,又不要数钞票,有钱给你花,给孩子上学你就开心吧。”老杨懒得跟梅妹多解释,起码他这个男人在女人面前不丢份,喝酒睡觉的时候她多啰嗦几句也无所谓。
“我是怕你这么吃这么睡,腰疼好不了,还会高血压脑血栓,没老就动不了。”
“有你伺候不行?”
“谁伺候你?你跟人家老王学学,精神多好,开好车看着也舒服。”
“你算了吧,表面光我见得多了,人人都有自己的苦,你看得出来吗?不信你去问问。”
“算了吧,就你明白,跟你说总有理。”女人嘴上总是这山望着那山高,心里这么想也没用。
眼前老公就这样,谁让她当初上了套。到底不比年轻的时候,在地里干不好活,却喜欢摆弄花草树木。种地不好混,就出来试试。好在才来时投靠一个亲戚暂时落脚,否则睡觉都找不到地方。可怜刚到时,长途车晃荡一天,晚了下车找不到地方,硬是在马路边混过一夜。在花鸟市场租个摊位做小买卖,然后凭自己吃苦能干,找到园艺的活,紧跟着还雇了几个工人,白天黑夜干活。她每天起早贪黑帮忙烧饭洗衣服,终于挺过最艰难的一段。每回想起这些她都要掉眼泪。
“哭、哭,就知道哭!”老杨见不得梅妹掉眼泪,自己腰疼的滋味,流的不是眼泪是汗。这都是当年拼命干活的结果——腰椎间盘突出。如今要拎起几斤重的东西都困难。
在这里扎下根,已经是几年以后的事情。否则她还得一个人在老家养儿养女,进了城反而不满足要挑剔他?老杨知道梅妹其实很满足,不过看到更好的心里有些痒痒,难道说两句就能把他变成老王写字楼里光鲜的样子?大家干的不是一个活,挣的不是一个钱,养的不是一个家!
“我能把不要钱的树卖出去几千块,几千块的东西存两年卖几万。这就是我的本事!”
“你就自己吹吧!”
如今儿子和女儿也都过来上学,尽管没户口,可读书挣钱并不受影响。她自己也跟着打理花店,不用出去挣工资,一样挣钱。不过心里还是有点没着落,毕竟要搬迁到更远的地方。
“你瞎操什么心,再远也没让你回老家!这里是上海!”
梅妹没话可说了,只等拆迁再拿一笔钱,不枉这十几年吃的苦,真正功德圆满。可一想到从才来时的市中心搬到外环以外,再从外环搬到郊环,难道以后还会搬回老家?
老杨觉得自己辉煌已去,大生意做不成小生意不断,不用卖苦力做工,起码可以喝酒吃肉睡觉。他真没做过发财的梦,钱一点点苦出来,水到渠成,发大财的事自觉轮不到自己,也没那个命。只要听到梅妹没完没了唠叨,就怨她没那个旺夫的命。半辈子过去,这样也可以,拼命的时候不一定挣到钱,却拼出腰疼和肾病。睡觉的时候不一定挣不到钱,却安心续命。
磨刀不误砍柴工,老杨继续守着账本,喝大酒睡大觉,只待天开见日月。可惜这一园子树木和鸡鸭猫狗,搬了家再也没这么大地方可养。少了土鸡土鸭土蛋,朋友还能来吗?
小杨比老杨还要老实,这是梅妹常说的话,只知道闷头干活,从来不说话,在家里也一样。人家问起什么也只是哼哼两句。干活他是一把好手,脏的累的苦的,不用老大吭一声,妥妥帖帖干完。不仅力气大还会使巧劲,要几个人搬动的石头他一个人用竹竿和绳子就可移动到位。没有他搭手,老杨累断十个腰也接不了那么多活。老二绝不会不问哥哥挣了多少钱,也不问老大要多少钱。直到老大为他从云南“讨”来个媳妇,他得到应有的回报。更让人没想到,讨来的媳妇踏实,见到老实巴交的老二嘴上没见怨言,日子过的很安心,没一年就生了个小子。老大夫妻两个本来还担心人跑掉,没想到老二有福气,该着的命。
“这钱花的值。”老杨偷偷跟梅妹说。
“值当然值,上对得起父母,下对得起弟妹。”有了点钱,梅妹没忘记给自己换几身行头,来客人也见得人。
“我买辆车子,出去也方便。”老杨找机会说出想法。
“你就是想面子好看。”梅妹揶揄他。
“你懂什么,有个面包车既能拖人也能拖货,省多少力气,也像点样子,别老让人以为只能干活。”
“咱们不如先买房子吧,混个蓝印户口,将来儿女也有个着落。”
这时他们有个大园子,自己搭建了几间房子,可以一直住下去,根本想不到几年以后的事情。两个人犹豫来犹豫去,手头的钱不够办那么多事。给老二讨媳妇、儿女读书、买车、买房,干了前面三件事,第四件事干不来。
“反正我们还能挣钱,买房要钱多,一下凑不来,现在也不急。”老杨说。
“等有闲钱再买。”
想着车子的风光,买房的事一年等一年过去就没了影子。闲钱从来不会用来买房,宁愿存着心里踏实,况且每年多挣的钱赶不上房子涨的价钱,一年两年、十年八年就过去,如今等来拆迁。梅妹逢人就讲后悔当初买车没买房。老杨嘴上不说后悔,心里想的别的事,“得了吧你,得了便宜还卖乖。”
梅妹总做梦搞了几个工程,招了几个人,可以带个工程队,以后开个公司,接更多更大的项目,可以挣更多的钱。跟人聊天时,常有人“鼓励”他们,不赶上势头做大,必定会被潮水打回头。想想容易,做起来难。头几年混过来比老家好的太多,忘了是怎么好起来的。她也担心老杨不是那块料,挣点小钱在老家已经是大钱了,一家子都指望老杨一个,没把他压垮也把腰差一点压断。自认没有挣更大钱的命,如今这命就是最好的命,认了吧!
车子旧了,人还没太老,活干不动了,最后还得搏一把园子的拆迁,老杨不顾老腰疼痛,奔波于两地之间,如果按照表格里罗列的数字,拿到手在外环以外买套房不仅首付绰绰有余,余款再挣几年也够还。不光为了自己,为了儿女将来也值。
他们从来不烧香拜佛,隔壁邻居多半都有香案供在屋里,老杨不靠这个。钱是苦出来的,实在人挣实在钱,不靠算计,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他更相信自己,工夫总应不负有心人。
在忙完这些事的后,老杨安心睡大觉等着最后的结果。
等老王再见到老杨已经一年以后。那天他到机场送客,回来的时候想起老杨新搬的地方离机场不远,于是直接车过去,连招呼也没打。
原来几亩地的园子现在只有半亩,租金还贵出几倍,屋里屋外层叠的架子上摆满各色大小树木和石头的盆景。当老王跨入大门时,既没有鸡鸭也没有猫狗迎接他。一眼就瞧见老杨在简易房正厅里抽烟喝茶。
“你像等我来吗!”老王说。
“我没事天天等人来,正好刚泡好祁门红茶。”老杨说话没叫老王觉得多久没见。尽管比起以前的地方,距离像隔了千山万水,两个人只是对了一眼,就像亲人久别重逢,一下气息相融。
“怎么就你一个人?”以前可是大人孩子一堆。
“老二回老家了,儿子、女儿上班,老婆到镇上买东西。”
“你还真坐得住,生意好吧?”老王迟疑地扫视四周,很整洁,显得清闲。
“哪里好?”说到老杨痛处,“地方太偏,凑合维持吧。”
“那当时你不选离市里近的地方。”
“没得选,全被赶到郊环以外,这里落脚已不错。”
“也难怪,现在谁还到店里买。你不在网上搞搞吗?”
“哎呀,不会,搞不来。”
“叫你儿子女儿帮忙吗。”
“说到他们还是算了,教你一次没第二次。”
“没错,跟我儿子一样。花钱跟你要,挣钱没他的事。”
老李并没有收摊子走人,只有让弟弟妹妹回老家过日子去。好在自己儿子、女儿已经工作,不管挣多少,负担少了。这里园子要花租金,还得租边上村子里的农民房住。
“这就是没房子的命,”梅妹从外面回来,见老王像见生意般兴奋,“不像你们。”
说的老王心下黯然,想不出安慰的词。
“你们拆迁不是挣了一大笔吗?”老王话一出口,便后悔这么直接问。
“你不知道呢,原来说按树木补偿,后来看家家户户都有无数花草树木,远超预算,就改成按亩算青苗补偿,每亩也就十万八万,算下来我亏大了!”
“不至于吧,你不是从山上挖来运过来的东西,没花多少。”
“哪里,也要几十万。后来整片一起处理给一个外地苗圃老板,本钱都没回来。”
“你看看,当初他想的好事,最后就一个梦。”梅妹说。
“大家都贪心,都算计,人家不跟你玩了。咳,劳民伤财!”
“哦,这也是啊,不过你还有其他东西,就是少挣些,你们也不至于亏啊。”老王想着那几块石头的钱。
“反正买房是没指望。”梅妹说,老李瞪着她,那意思哪壶不开提哪壶。
为没在上海买房后悔,并没耽误老家祖屋拆迁,老大拿到三套房子,老二拿到两套。梅妹的主意,一套卖掉、一套租掉、一套留着自己住。还不到养老时候,总嫌钱不够,但肯定没有后顾之忧。种地挣不到钱,但是地值钱。没想到东方不亮西方亮,好处不可能都得,两口子心里踏实许多。
人算不如天算,那是靠祖辈的福荫。如果人和人算,谁算计得过谁呢?十几年前刚来吃苦的时候没算计,养家、买车、给老二讨老婆没算计,难道最后还要算计?
“你们不错啦,老家有房,这里有地方住。”老王似是而非安慰他们。
“比你差多了,我们寄人篱下混混。”
“我来的那时跟你们一样,也是租房子住。也是过了几年才有房。”老王的心事老杨当然不知道,起起落落都是必然的。只不过大家操心的不是一个事。“看起来我比你们好,房子就跟石头不一样,房子靠人养,石头却养人!”老王不想多说,也许他和老杨命途相似,有苦难言。
“你不会生意也出问题了?”老杨不太相信,他怎么看老王不是大老板起码也是个中老板。
“钱是苦出来的,不是‘花’出来的。老实人挣老实钱,怎么最后就没守住呢?”老王冲梅妹说,不想接老杨的话头。
“看着别人都想挣便宜,眼红呗!”梅妹坦白。
“人就不能太贪心,贪心没好事。”老杨似说自己。
“你就算不贪,钱也不可能都被你挣光,”老王说,“你当时给我看那几张估价表,那眼神就像已经拿到一大堆钱。”
“不错,当初一时糊涂,”老杨说出口,眼神仍有亢奋之情,“头昏!”
“我们已经挺满足,不是你的,天上掉下来你都抢不到。”梅妹不再为当初吃的苦掉眼泪。
“不错,想开就好。”
“我们都是进城种地的,城里土地肥沃,将来回乡下养老。”老杨说。
“我看你们已经开始养老,你们可以回去,我是回不去喽!祖上的房子早已拆光,村子、镇子都没了,往哪儿回?”老王感慨。
“不管在哪里养老,这酒得接着喝!”老杨拉着老王,有如找到同病相怜知音。
“喝!”老王也来了兴致。
“我也陪你们喝!”梅妹收起眼眶里不住打转的眼泪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