画
作者/烨舟
我看了看画板旁边的表,现在已经半夜十一点半了。如果到了这个时间,妻子还没有回来,那么她应该又要通宵加夜班了。
她经常这样,起初,她还会给家里打个电话,跟我说一声,再后来,她便懒得给我打电话了,我也懒得去问她,反正,她经常加夜班,总是说她自己很忙。
我掐灭手中的烟头,吐出的一口烟,缓缓地升腾,在天花板上悬挂的灯泡周围,慢慢地飘散开,显得十分慵懒,就好像我此时有气无力的身体。
隐约中,哗哗的流水声,从身边的窗户缝隙传了进来,我没有过多在意,因为,我正紧皱眉头,眯缝着双眼,紧盯着面前的画板。
整整一天过去了,画板上,仍然是一张空白的纸,手中的画笔不知道拿起来多少次,又放下过多少回,始终都找不到任何灵感,也就迟迟无法动笔开始我的新画作。
我把掐灭的烟头戳在桌子上的烟灰缸里,烟灰缸里已经插满烟头,好像一个趴在桌子上死去很久的刺猬。
我的指尖已经被香烟熏得发黄,散发着浓重的烟焦油味,我将手指插入凌乱的头发里,攥紧手,抓着一缕缕发丝,用力地扯了几下,感觉到自己的头皮,在扯动中,来回地移动着,仿佛这样,能够缓解一些我的头痛,然而,我的头依然隐隐作痛,还昏昏沉沉。
哗哗的流水声又响起,这次比刚才的声响更清晰一些。我深深地叹了口气,舒展了一下紧皱的眉头,将头稍稍侧向窗户口,又仔细地聆听了一下流水声。
生活经验让我意识到,这是人在淋浴时发出的流水声。时间都这么晚了,没想到还有人跟我一样在熬夜,心里这么想着,不由自主地探过身去,伸手抓住窗帘一角,将窗帘撩起来,寻着流水声看去。
我和妻子结婚之后,就一直租住在城中村的民房楼里。城中村的民房楼都形似一个一个的长方体,拥挤地立在地面上,好像电路板上的电子元件,相互之间的距离不是很远。
我家窗户对面的民房楼距离我的窗子,大约十来米远,以前,每天早上,我都能够听到对面楼房里租客的刷牙声,嗞嘎嗞嘎的响声,让睡懒觉的我在床上翻来覆去,那牙刷好像不是刷在那人的牙齿上,而是硬生生地刷在我的心头上。
在不久前,对面民房楼里一对年轻的情侣,相拥在楼顶上,又纵身跳下,摔在坚硬的地面之后,两个人的头都摔碎了,脑浆泼了一地,可两个人的手臂,依然牢牢地拥抱着对方的身体。
后来,这个事情就结案了,被定为自杀殉情。我当时疾步跑下楼,从我这个男人的角度出发,当时,我真想看一眼那个摔死的女子长得有多漂亮,竟然能够让一个小伙子陪着她赴死。
可惜,我却只看到了一颗摔碎的头和一张严重变形的脸,或者说,那块带着毛发的人体组织,已经根本看出人脸的迹象了。
从那时起,由于情侣的自杀事件,对面民房楼里的租客便陆陆续续地搬走了,渐渐地,每天早上,我再也听不到对面楼里租客的刷牙声了,也可以舒舒服服地睡个懒觉了。
有的时候,我躺在床上,安静地睡着觉,朦胧中,头脑里面还产生了感谢那对情侣的自杀,如果不是他们死了,我也不会拥有这么安静的睡觉环境。
我不知道,我这种心理是不是很变态,其实,我还经常产生另外一个念头,如果这对情侣早点自杀该多好,那样,我就可以老早地享受这种安静的睡觉环境了。
最近,每天晚上,对面民房楼里的窗户都是黑着的,没有灯光,听说,租客已经走得差不多了。
可是,此时,对面楼里的一扇窗户亮着灯,与我的房子是同一楼层,只是向旁边错开很小的角度。
窗户是开着的,窗帘被拉到一边,哗哗的流水声,就是从这个窗户传出来的,在窗内明亮灯光的映照下,窗内的水蒸气,还在不停地涌出敞开的窗口。
我赶紧将自己的遮光布窗帘放下,防止我室内的光线照射出去,并且,又留出一个缝隙,刚好我的一只眼睛可以从缝隙看出去。
我使劲地眨了眨眼睛,瞪大眼珠,贴在窗帘的缝隙处,凝神注视着对面的那扇窗户,毫不费力,我便确定了那扇窗户里面是一间浴室。
而且,我还清晰地看到了浴室墙壁上的淋浴喷头,喷头一直在不停地往外喷射着水线,发出哗哗的声响,在寂静的深夜,这流水声显得更加清晰。
忽然,一个年轻女子的身体移动到了淋浴喷头的下方,一根根水线喷射在了女子的头顶,水气升腾,而水却沿着她的长发顺流而下,流淌到她苗条而光滑的脊背上,又流淌过她丰满的臀部,再沿着她修长的双腿,恋恋不舍地流淌到地面上,水声哗哗地作响。
顿时,我心跳加速,眼前一亮,我是个专业的画家,在多年的绘画经历中,见过了不知多少个人体模特,而此时眼前的这个年轻女子的身体,从视觉美学角度来讲,堪称完美。
我从来没有为了某个人体模特如此心跳加速,也从来没有在内心深处产生如此剧烈的冲动,此时,冲动的我,已经急不可耐地伸手,从旁边扯过画板,又抓起一支画笔,那个女子身上的优美曲线,已经在我的画纸上,变成了一道道迷人的线条。
我突然感觉到久违的创作灵感,好似突然爆发的火山,一发而不可收拾,天大的惊喜,往往都是在不经意间出现的,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画纸上的每一笔,不但融入了我深厚的画功,更重要的是,我开始将我的思想,我的情感,我的灵魂融入到每一根线条中,与这个年轻女子的画像,碰撞出对美的独特理解和淋淋尽致的表达。
哐当,屋门的响声,使全神贯注的我惊了一下,我的手一抖,在画纸上留下了一个污点,他妈的,我心中咒骂着,咬牙切齿。
正当我慌乱地捏着画笔,想竭尽全力地修改那个污点的时候,我突然意识到,我的家中来人了!
如果有关门的声音,那么肯定是我妻子回来了,当时,租住了这个房子的第二天,我便自己动手,换了一个崭新的门锁,锁芯是超B级的,双面双排加S型,超级防盗,我一把钥匙,妻子一把钥匙。
看着画纸上那个污点,我备受煎熬,而此时,那个淋浴喷头下的女子刚好摆出了一个魅力十足的姿势,我真想一气呵成,将她的身体画在我的画板上。
可是,我又不得不立刻停止手中的画笔,因为,隐约中,我听到了缓慢的脚步声响起,又发觉脚步声突然停止。
我赶紧转过身来,背靠着窗户,手里攥着画笔,画板和画板的支架紧靠着窗台,此时,我已经用另外一张画纸盖住了年轻女子的画像。
我将头往后靠了靠,后脑勺紧贴着沉重的遮光布窗帘,紧张地感受着窗帘是否已经拉好,没有留出缝隙。
我已经感知到妻子的脚步声,她的脚步声,我已经听了好几年了,很多时候,我甚至可以通过她的脚步声音,来辨识和判断她的心情。
我双眼紧盯着画室的屋门,迫切地希望妻子脚步声再重新响起,这样,我就可以大致地判断妻子此时站在屋子的何处,并且,她将要走去的方向。由于刚刚偷窥作画的注意力高度集中,我现在无法断定妻子所停留的位置。
我就这样背靠着窗台,静默着,心中有点后悔,刚才不应该在偷窥年轻女子洗澡时,过于投入地作画。
毕竟,年轻女子今天晚上洗澡,明天晚上还会洗澡,以后,还会经常洗澡,所以,我偷窥女子洗澡和作画的机会很多,只要自己的这个偷窥行为不被人发现,那么自己永远都会有机会。
我咽了一口唾沫,悄悄地走到画室的门口,我惊讶地发现,画室的门竟然是虚掩着的,还开了一条大约五厘米宽的门缝。
怎么搞的?我这个自我封闭的性格和癖好,每次进入这个自己的私密空间,都会紧紧地房门关上,不让任何人来打扰自己,可是,画室的房门怎么开了一个缝隙?
难道是我之前忘记关门了?或者,是妻子在我的门前停住脚步,偷偷地将门打开一道缝隙,偷窥我在画室内的一举一动?或者,她已经看到我在窗前偷窥作画的举动?
我不敢往下想,我也不想在胡乱的猜测中,自我恐吓,我真的无法忍受这种痛苦的折磨和煎熬,我迅速伸出手,抓住门把手,将画室的门拉开。
屋门打开的一瞬间,妻子正直挺挺地站在门口,并且抬起右手,食指弯成一个钩子,做出了一个用指关节敲击屋门的动作。
“你在干什么?”当我与妻子面对面的一瞬间,妻子脱口而出了这个问题。客厅的灯亮着,发出惨白的光,也许我作为画家,对于光线有着特殊的认识,总感觉这光很硬,就像那带着棱角的石头。
她没有换掉脚上的高跟皮鞋,尖而硬的鞋跟,扎在硬而平的地砖上,她的语气很沉重,也很单调,脸拉得老长,表情阴沉。
我没有立刻回答妻子的问题,而是面对面与妻子静默着,空气仿佛凝固了一样,我可以听到自己的喘息声,可以听到妻子挪动高跟皮鞋,鞋跟与地砖轻微的摩擦声,还可以听到清晰的流水声,那是年轻女子的淋浴喷头的流水声,隔着我的遮光布窗帘,仍然可以清晰可辨。
“我……我在作画。”我尽量保持以往的平静,摆出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回答了妻子。
妻子是真的刚刚要敲门?还是她已经在门缝里偷窥了我好一会儿,佯装没偷窥,假装一个敲门的姿势,来掩盖她的偷窥举动?
在我无法做出判断的时候,我在头脑中搜寻出一个中规中矩的问题,应该是最合适的。
“作画?”妻子的语调提高了一点,她紧皱的眉头又皱起一些。并且,她的视线在我画室里游走了一圈,最终,落到了紧靠窗台边的画板和支撑画板的支架上。
“嗯,作画。”我故作镇定地回答,语气平缓,并稍稍地向前挪动了半步,这样,我就可以端正地站在门口的正中央位置,也就可以用自己的身体,牢牢地将门口堵住。
我生怕门口留出适合妻子侧身通过的缝隙,这样的缝隙和空间,多多少少,会提醒妻子进入我的画室。
“呵呵。”妻子微笑了一下,脸皮微微地扯动着,显得很僵硬,她的笑声不是从嘴巴发出的,而是闭着嘴巴,从鼻腔里哼出来的。
妻子的表情显得很绝望,绝望中夹杂着烦躁,近几年,只要一谈到我和我绘画方面的事情,她总是这种情绪,而且,表现得越来越明显。
她缓缓地转过身去,缓步,走到客厅的沙发旁边,一屁股坐在了沙发里,身体猛地向后靠,躺坐在沙发靠背上,并将手中的包,甩到沙发的另一端。
我那颗提到嗓子眼的心,终于放下来了,我赶紧一步跨出门口,随后,关上画室的房门,在房门关上的一瞬间,女子淋浴喷头的流水声,仍然可以清晰地听到,不过,幸好,妻子并没有察觉到流水声背后的异常现象。
此时,妻子伸出手,从沙发旁边的小桌上摸来一个烟盒,从里面抽出一根香烟,叼在了她的双唇之间。
我赶紧下意识地走到茶几旁边,伸手从储物盒里翻出打火机,又下意识地双手捧着火机,准备为妻子点烟。
可是,我突然感觉到自己有点犯贱,对妻子表现得过于的殷勤,这样做,不但有反常态,还多多少少,感觉自己有失大男子的颜面,虽然,我们是平等关系的夫妻,但是,我仍然感觉不是很自在。
所以,我便随手,将手中的火机扔到了妻子身边的沙发垫上,火机在沙发垫弹跳了两下,又撞到了妻子的大腿,妻子侧头瞥了一眼火机,又斜视瞥了我一眼,并没有理睬我,便伸手抓起火机,点燃了她嘴巴上的香烟。
“拖欠房东三个月的房租和水电费,你交了吗?”妻子吐了一口烟,头仰靠在沙发靠背上,紧紧地闭着双眼,用低沉的声音问我。
我从旁边拉来一把折叠椅,刚想要坐下,听到妻子的问题,我的身体又不由自主地站了起来,两只下垂的手臂耷拉着,感觉不自在,索性,将双手插在裤兜里。
“额……还没……我……我的存款都花光了,前几天,那幅画没有被选上,没人买,又退回来了,现在,我手头上没钱了,所以……所以,我……我得从你那拿点钱。”支支吾吾地说完,我低下头,脸发热,还发胀。
近两年里,我绘画的灵感枯竭了,几乎所有的画作,都没有市场,我始终痛苦地挣扎在自我突破的瓶颈期,看不见任何希望。
“我感觉,我有点不认识你了。”妻子又深深地吸了一口烟,苦叹地说:“你在美术学院里的时候,那些才气都哪里去了?你知道吗?当时,我是跟我的父母断绝亲情关系,才死心塌地地跟你在一起,下嫁给你的。”
我双手插在裤兜里,依然低着头,妻子说得是事实,而当初,我也曾经感激涕零。
“原本,我以为嫁给了你这个绘画才子,可以舒舒服服地过上幸福的生活,然而……然而,你除了画画,什么都不会!现在倒好,连画画也不会了……呵呵呵……”妻子苦笑着,又把烟插在了嘴巴里,狠狠地吸了一口。
“追求艺术,可以!展示你的才气,可以!想成为绘画大师,可以!但是……但是,你的画也得能够卖出点钱啊!”说着,妻子吐了一口烟,从躺靠的姿势坐起身子,直着腰背,仰着头,看着我,继续说:“柴米油盐酱醋茶,无论什么时候,我们还是生活在人间烟火里,我们得吃喝拉撒睡,哪一样不要钱啊,哪一样可以画饼充饥啊!”
我始终觉得妻子说得有道理,其实,我内心深处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虚心接受,此时的我,也没有不虚心的理由和底气。
然而,当妻子不停地说,不断地展开她的话题,渐渐地,我就开始觉得,即便有道理,也没有必要如此这般地谴责吧!
当然,这些都是我内心深处的心理变化,我的表情,依然面沉似水,与妻子多年的婚姻生活,使我一个原本阳光的大男人,早已经变得喜怒不形于色。
我低着头,缓缓地朝着旁边的柜子挪动了一步,默默地打开柜门,抓起一个酒瓶,里面还有半瓶酒,又端起旁边的酒杯,倒了半杯酒,一口喝了下去。
“这个家,都是我这个弱女子一个人扛着,还要养活你这个大男人,你知道你这是什么状态吗?这叫吃软饭!”妻子说着,将手中的烟头狠狠地插到茶几上的烟灰缸里,呲啦一声,烟头灭了,仿佛那个火热的烟头,插在我的心脏上。
一年前,当我第一次听到妻子说出“吃软饭”这三个字的时候,我们大吵了一架,还差点闹到离婚的程度,而此时,这三个字仍然好像一个烧红的烙铁,按在我的皮肤上,发出呲啦的响声,嗅着糊焦的味道,我却始终保持着默不作声。于是,我又倒了半杯酒,一口喝掉,紧闭双唇。
我们夫妻二人,就这么静默着,整个房间里,只有墙上钟表里的秒针,不知疲倦的,一下一下地跳动着,发出滴答滴答的响声。
“你知道吗?我这个弱女子,的确很难,原本就是赚钱不多,现在还碰到了工作上的麻烦,由于医疗事故,我受到重罚,扣掉我所有的奖金和福利待遇,每个月的工资减半。”说着,妻子又点上一支香烟。
曾经连续三天,我只吃了两碗泡面,饥饿让我将所有尊严的底线,一降再降,也让我在所有关于钱的事情上,超乎寻常地关心。
“扣钱了?”我只对钱的减少而感到惊讶,并不太关心妻子碰到的什么医疗事故。而妻子却偏偏把医疗事故告诉了我。
“一个年轻的女子,失足溺水,当她被送到医院急救室的时候,溺水导致大脑严重缺氧,经过救治,命保住了,却成了植物人,一直躺在病房的病床上。我是她的主治医生,最终的这个诊断也是我做的。可是,后来,谁都没有想到,前几天,这个年轻的女子竟然离开了医院。通过医院的监控摄像记录,发现这个年轻的女子竟然是自己起床,并独自一个人走出医院的,从此,便好似人间蒸发一样,消失不见了。”妻子说着,身体好似瘫软下去,躺靠在了沙发上,一口接一口地吸烟。
“这也不能怪我医术不精,那个年轻女子确实符合植物人的境况,唉!我真是被那个女子坑惨了,其实,当我看到她左肩膀上一个纹身蝴蝶的时候,我就感觉这个女人不是什么好鸟!哼!”妻子恨恨地说。
听到妻子说出纹身蝴蝶几个字的一瞬间,我的心中顿时一惊。因为,我刚刚偷窥洗澡的那个年轻女子的左肩膀上,也有一个纹身蝴蝶。
“院长跟我说了,倘若这个年轻女子找不回来,院里很可能会对我进行开除处理。”妻子说着,唉声叹气。
我头脑中回忆着刚刚那个洗澡的年轻女子,她左肩膀上那个纹身蝴蝶,不停的浮现在我的脑海中,我预感,这个淋浴女子可能就是妻子说的那个女病人。
我要不要告诉妻子?为妻子找到女病人提供线索?不行,那样的话,我将失去一个千载难逢的机会,我还有一个非常清晰的预感,这个淋浴女子给我了作画的灵感,我在画纸上画的这个女子,肯定会成为一幅价值连城的艺术品,至于会值很多钱,那已经是水到渠成的事情了。
我想象着自己出名的样子,想象着自己作品闻名世间的样子,想象着自己拥有很多钱的样子,我觉得,我不能够告诉妻子,即便她被开除,失业了,我也不能够告诉她。不过,失业了也好,以后,她就不会有底气说我吃软我了,不会再对我大呼小叫了,而我在她面前扬眉吐气的日子也快要来到了。
“好了,别想那么多了,洗洗睡吧。”我平静地说着,把酒瓶和酒杯放回到柜子里,关上了柜门。
“睡觉?事情都这样了,还能睡得着吗?”顿时,妻子又火冒三丈。她站起身,面对我,身体微微前倾,一股无形的冲击力,朝着我推来,我下意识地倒退一步。
“我有点搞不懂,你跟张帅是美术学院的同学,当初在学院里面,无论天赋,还是才气,他都跟你没法比,可是,现在,张帅竟然通过画画,狠狠地赚了一大笔钱,而你却越来越退步!唉!当时,张帅曾经死皮赖脸的追求我,我却无情地拒绝了他,并且,低三下四地来主动追求你,我真是瞎眼了!”妻子在发火,一如既往地思维活跃,没想到,这个时候,她还会想起我的这个老同学。
“张帅做的那些事情,严重违反道德!他竟然用视频直播绘画人体模特,这个过程中,为了迎合粉丝的口味,还直播很多低俗的内容,以此,来赚取流量,牟取暴利,其实……其实,他的绘画功力,从来就没有长进。”我不知道自己对老同学张帅是羡慕嫉妒恨?还是出于什么其他的念头?反正,我对张帅的所作所为极为不满,更不屑一顾。
“你还理直气壮了?你赶快醒醒吧,不管怎么说,人家是赚了大钱的,有钱就是大爷,你懂吗?况且……况且,你就多么高尚了吗?”妻子用手指着我的鼻子呵斥。
“我……我怎么了?”刚刚喝的酒,此时,已经上头了,借着酒劲,我反问妻子。
妻子没有跟我啰嗦,而是迈开大步,径直走向我的画室,抬起腿,一脚踹开了画室的门。
我赶紧跨步跟了过去,剧烈跳动的心,猛地一沉,大脑一片空白,我不知道该想出什么办法,来应对妻子突如其来的举动,只得眼睁睁地看着妻子的背影,看着她急速的脚步,看着她进入画室之后,直接冲向窗台边的画板。
妻子在画板前站定,伸出手,一把抓住表面上的那张白纸,使劲儿撕扯下来,我刚刚画了一半的女人洗澡图画,便显露出来。
妻子使劲儿地揉搓着手中的白纸,团成了紧紧的一团,用力甩在了地上,又用手指,点指着画板上的女人洗澡图画,怒视着我,咬牙切齿,又苦笑着,对我大声吼:“来!你来说说你怎么了?你来亲自说说你高不高尚?然后,你再去评说你同学张帅是否低俗,好不好?”
说着,妻子甩起脚,重重地踢在画板的支架上,将支架踢到一旁,她跨步来到窗台前,伸手抓住遮光布窗帘一角,就在妻子扯开窗帘的一瞬间,我感觉,我整个人身上所有的遮羞布,被剥得一干二净。
窗帘拉开之后,清晰的淋浴喷头流水声,更加清晰了。妻子朝着窗外探头,瞥了一眼对面楼里那个在浴室里洗澡的年轻女子。
“我刚才在门缝里已经观察你很久了,你聚精会神地偷窥女人洗澡,还堂而皇之地画下来,你说!就你现在这幅样子,这个德行,画画能有出息吗?能赚来钱吗?能撑起这个家吗?你摸摸你的良心,你对得起我吗?”妻子愤恨地冲着我怒吼,并随手,抓起了女人洗澡图画的一角,看她那个狠劲儿,应该是想要把我这幅画作撕得粉碎。
可是,就在妻子刚刚把画作掀起来的时候,她的视线落在了画作中洗澡女人的左肩膀上了,她赶紧将头凑近,仔细查看着女人左肩膀上的那只纹身蝴蝶。
而后,妻子好像意识到什么,赶紧重新将头探出窗外,仔细观察对面浴室里那个正在洗澡的年轻女子。
“找到了!她就是我那个逃跑的女病人!”妻子又惊又喜。
在这一刻,我刚刚的猜测得到了证实,看着妻子惊喜的样子,我心里有种莫名其妙的滋味,我不知道自己该为妻子高兴,还是该为自己而感到沮丧和绝望,更加为难的是,我总想说点什么,却不敢说出口。
妻子急忙拿来手机,迅速给医院的院长打了电话,告知情况,医院那边也立刻行动,派出了救护车和医护人员,按照妻子说的地址,朝着这边赶来,尽快将女病人带回医院,重新进行医学观察和救治。
安排完一切的妻子,放下了手机,轻松地坐在了画板旁边的折叠椅子上,刚刚跟院长的一番谈话之后,院长给了妻子将功补过的机会,所以,妻子现在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脸上也不由自主地露出灿烂的微笑。
她这种微笑,我已经很久没有看到了,最清晰的一次记忆,应该追溯到我和妻子热恋的时候,那个时候,我天天都沉浸在妻子这种赏心悦目的微笑中,无法自拔。
在妻子高兴的空档,我赶紧抓住机会,大踏步奔到画板前,将这张尚未完成的画作取下,并开始卷起保存。
反正,我铁了心了,我这千载难逢一遇的灵感,好不容易释放在画作中,却被无情地扼杀在摇篮中,我心中也有无穷的愤恨,无穷的苦水,可叹无人能识,只得自己硬着头皮,做着无声的抵抗。
妻子愿意怎么误解,就由她去吧,我已经死猪不怕开水烫了,破罐子破摔,我也绝对不辜负自己内心中,对艺术的追求,对自己灵感的交代,所以,即便画作只完成一半,也必须保留下来。
卷着画作时,我还禁不住,扬起脸,抬出头,朝着对面望去,看着浴室里那个年轻女子,在淋浴喷头下洗澡,心中的灵感还在蠢蠢欲动,却被我硬生生地压了下去。
“你等会儿。”妻子赶紧对我说,语气缓和了许多,还带着高兴的语调。
我转过身来,手中的画纸刚刚卷上一半,另一半画纸,露出了洗澡女人的半个身子。
“我感觉,你这次的女人洗澡画作很有灵性,也很传神,我竟然能够重新看到你在美术学院时,展现出来的绘画天赋和灵感。”说着,妻子站起身,走到我面前,伸出双手,接住画纸的另一端,缓缓地展开了整张画纸。
“你看出来了?”我和妻子两个人抓画纸,我兴奋地对妻子说。
妻子弓着身子,探着头,仔细端详着画作,还不住地点头,从她的眼神,我看出来了,她是认真的。
“要么……要么,你现在继续画,把这个洗澡的女人画完,我敢肯定,应该是一幅非常好的画作,能卖出很多钱!”说着,妻子一把拉过来画板,把画纸的一端,夹在了画板上。
我在妻子的眼中,看到了她对我久违的仰慕和期望,她这种眼神,还是在我俩在美术学院邂逅时出现的。
我点了点头,拿起手中的画笔,凑到窗台边上,准备开始作画。妻子赶紧伸出双手,帮助我撩起遮光布窗帘,以免影响我偷窥年轻女人洗澡的视线。
就在我的画笔重新落在画纸上的时候,对面浴室里那个年轻女子突然浑身颤抖起来,头和四肢不停地抽搐着,口中还不住地往外吐着白沫。
“不好!她的病复发了。”妻子大吃一惊,不过,就在这时,载着医护人员的救护车疾驰而来,停在了楼下。
“幸亏救护车来得及时,她是我的病人,我得跟着一起去医院进行救治。”说着,妻子便准备往外走。
走了两步,她又转过身来,一脸惋惜地看着我未完成的画作,说:“唉!真是可惜啊!”她唉声叹气,离开了我的画室,又急匆匆地走出了家门。
我孤零零地站在画板前面,呆呆的样子,听到妻子关上屋门的声音,又紧锁着眉头,看到医护人员,将早已经昏迷不醒的年轻女子抬上了救护社,一串救护车的警笛声,由近及远,消失在了夜幕之中,最后,沉沉的夜,又回归了死一样的寂静,而我手中紧握的画笔,始终悬在半空,一动不动。
是啊,可惜啊,真的太可惜了,我的头脑中,一直回荡着这个念头。我直挺挺地站了很久,仿佛把自己站成了一个冷冰冰的雕像,当我突然间意识到这一点时,又一下子瘫软下去,弓着腰背,堆坐在了旁边的折叠椅子上,耷拉着脑袋。
突然间,我猛地抬起头,伸出双手,将画板抱在了怀中,急匆匆地冲出了画室,奔出了家门口。
当我来到医院的时候,从值班护士的口中得知,那个年轻女子已经完成了抢救,转到了住院部的单人病房。
我拎着画板,一只手仍然紧紧地攥着画笔,朝着住院部的单人病房走去。此时,我已经横下一条心,什么都不顾了,绘画艺术就是我的生命,灵魂就是我生命的希望,我必须完成这个年轻女子的画作,即便她躺在病床上,但是,她那迷人容貌和身体,仍然是这个世间最美的存在。
当我跨进年轻女子的病房时,我惊讶地发现,我的妻子正呆立在年轻女子的病床前,而年轻女子,正躺在病床上昏睡着,一动不动,她的鼻口处,固定着氧气管,呼吸机,在有节奏地帮助年轻女子呼吸着,此时,整个单人病房,只有我们三个人。
就在我关上病房门的一瞬间,我被眼前的一幕惊呆,因为,我的妻子伸出了手,一下子拔掉了年轻女子的氧气管。
没有了呼吸机的帮助,断了氧气的年轻女子,身体抽搐了几下,胸部起伏了几下,然后,整个人便不动了,心跳仪器上的电子光标也变成了一条直线。
我跨步冲到妻子身边,刚想要说话,妻子见我突然出现,感觉很平静,伸出手臂,挡在了我的胸前,平静地说:“我了解你的个性,我就知道你回来。”
“你疯了吗?你为什么这么做?”我尽量压低声音说,却怎么都掩盖不住我的愤怒和惊慌。
“年轻女子洗澡的画作,你只完成了一半,那么有价值画作,很可惜,你不可能彻底地完成了,因为,这个年轻女子已经彻底地脑死亡了,并且,随时,都有彻底死去的可能,以现在的医疗水平,她的生命已经坚持不了多久了。”妻子平静地说。
“那……那你也不能拔掉她的氧气管,断送了她的生命,你……你这是在杀人啊!”我低声地说,语气急促。
“不,我这是在帮助她解脱,没有人会发现我的举动。更重要的是,我为了你!”妻子说着,瞪大眼珠,盯着我。
“为了我?你……你这是什么意思?”我目瞪口呆地问。
“是的,为了你,以我的直觉,和我对你的了解,这个年轻女子洗澡能够激发你的绘画灵感,那么,她的尸体,就更加能够让你迸发出巨大的创作灵感。另外,你应该知道,现如今,人们都在热衷于新奇特的刺激,你的老同学张帅就是一个很好的例子,并且,赚大把的钞票,那么,画这个年轻女子的尸体,就是你能否超群张帅的机会,就是你绘画生涯走向辉煌的里程碑,也是你,乃至我们整个家庭富足生活开始的转折点。”说着,妻子已经开始扯掉年轻女子身上的各种医疗管线。
当我听到妻子口中说出的“年轻女子的尸体”时,我的心彻底震撼了,从来不敢越雷池一步的我,在妻子大胆的想法中,看到了艺术的火焰开始肆无忌惮地燃烧,那种燎原之势,让我的头脑中,产生了各种各样奇异的灵感。
“病房里不方便,快!我们把尸体拖到太平间,在那里,尽情地施展你的才华,好好地完成一幅这个女子的尸体画作,肯定能够一鸣惊人!”说着,妻子拖拽着带着轮子的铁床,走出了病房,我也赶紧上前两步,帮助妻子往前推。
太平间静悄悄的,寒气逼人,为了能够让我在足够的光线下作画,妻子将太平间里所有的灯都打开了。
当我摆好画板,拿起画笔时,妻子已经剥掉了年轻女子身上所有的衣服,并将她的尸体平放在了检验尸体的平台上,摆出了一个美人卧睡的姿势。
此时此刻,我惊呆了,正如刚刚妻子所说的,年轻女子的尸体彻底激发了我内心深处的艺术灵感,就像火山爆发一样,我的创作欲望,一发而不可收拾,挥动画笔,完全沉浸在了画女子尸体的状态中。
当最后一笔重重地落下,又轻轻地抬起时,年轻女子的尸体画作完成了。这将会是一幅惊世骇俗画作,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当然,这一切,还是要归功于年轻女子的尸体。
想到这里,我禁不住扬起脸,朝着年轻女子的尸体看去。啊!我被惊得大喊一声,站起身,倒退了两步。
原本躺在检验尸体平台上的年轻女子,竟然活过来了,而且,她已经缓缓地从平台上下来,面对着,嘴角挂着微笑,缓缓地朝我走来。
“不!”我惊恐地大叫,退到了墙边,身体紧紧地贴着冰凉的墙壁。
“别这样!你每次紧张起来,都是这幅魂不守舍的样子。”说着,年轻女子走到的我面前,伸出双臂,抱着我的脖子,微笑地说,非常温柔。
“你!你已经死了,你是一个尸体啊!”我浑身哆嗦,看着年轻女子,惊恐地说。
“是的,我死了,我是一个尸体了,哈哈哈,我的样子是不是装得很像?跟真的一样?”年轻女子故意晃动着身体,对我说,表情十分得意。
“假装死?”我惊讶地问。
“你啊你,一紧张,就全忘了,这是我们俩的计划啊!”年轻女子说着,放开双臂,她原地转了一圈,故意在我的面前展示了一下她优美的身体,说:“我是你的人体模特,你把我画成画,尤其是把我洗澡的那些画,卖了好多钱。更重要的是,你还爱上了我,我们俩马上就要结婚了。”
“不!我有妻子!”我惊恐地说。
“你还提你的妻子?你的妻子永远都看不起你,你不是一直讨厌她吗?巴不得她早点死!而且,我俩在家中卧室里面偷情,还被你的妻子逮个正着,我们俩把你妻子推到水中,溺水了,她变成了植物人,可是,她是个倒霉蛋,没坚持多久,就脑死亡了,现在,我不用在假装尸体了,你有了你妻子这个真正尸体去作画了,我敢肯定,你的这个画作,传到互联网上,肯定会火遍大江南北!你看,你画得多好!”说着,年轻女子指了指我的画板。
我朝着画板看去,发现,画板的画纸上竟然画着我妻子的尸体,我抬头朝着检验尸体的平台看去,我妻子的尸体,正躺卧在平台上面。
我蹑手蹑脚地走到妻子尸体的旁边,伸手推了一下妻子的尸体,妻子的尸体向旁边一歪,她尸体的后边,竟然露出了年轻女子的尸体。我大吃一惊,转身环顾四周,刚刚那个跟我说话的年轻女子已经不见了。
“不!不!这是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面对着两具尸体,在太平间里惊恐地大叫。
“张帅!你不要闹了,指认完尸体,我们就马上把你押解回监狱了。”说着,太平间门口走进来一群警察,其中,最前面一个高大魁梧的警察对我说。
“我是张帅?”我惊讶地反问。
“你连自己的名字都忘记了,你真是迷失自我了。”警察拿出一个印有我身份证信息的资料,出示在我的眼前,继续说:“你跟你的情妇,也就是你那个人体模特,你们合谋杀死你的妻子,不过,在将你的妻子推入水中的那一刻,你的情妇竟然意外失足跌入水中溺亡,这两个女人的死,都是你自作自受。”
警察给我带上了冰冷的手铐,将我带出太平间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妻子和年轻女子的尸体。
我仿佛看到那两具尸体相互缠抱在一起,互相伸出鹰爪般的双手,保持着死死掐住对方的脖子姿势,面目狰狞。
一阵冷风吹来,一张画纸,随风,缓缓地飘落在冰凉的地面上,画纸上,空白一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