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生

冯大今年60岁，他的妻子孙花38岁。

我第一次见冯大，是他来乡上签入股分红的承诺书。当时我刚参加工作20天，还没有学会不动声色，看到冯大户口本上的老婆比他小22岁，我丝毫不懂掩饰的上上下下打量了他一番——个头矮小，一米六出头，其貌不扬，穿着一件两米外都反着光泛着油腻的棉衣，不像是个暴发户的样子。发现我在看他，大概以为我在笑他不会写字，便开始为自己辩解起来，农民人不识字天经地义，让我帮他在承诺书上签字。我说这事可代替不得，自己的名字总会写吧。冯大果然没让我失望，歪歪扭扭潇潇洒洒画上冯大二字，拍拍屁股走人了。留下我脑补了N个版本的乡村爱情故事。

两周后，我又见到了冯大。这次他拿来一张村上的证明让我签字，他的弟弟冯二干活时不慎摔伤住院，医院需要乡上开具他是低保户的证明。

此后一个月我都没见过冯大，反而见到了冯二。

冯二40岁，老婆跑了。

冯二的儿子，12岁，本在上初一的小虎辍学了。义务教育阶段的孩子辍学，这是一件大事，我们急忙赶到冯二家了解情况。到了冯二家，却只有辍学的小虎一个人蹲在门口，冬日的寒风刺骨，他却丝毫感觉不到一般，看见来了人，先是警惕的看了我们一眼，认出村书记后站起身推开房门，让我们进去——这不是一个称得上家的地方，零下的气温却没有生火，屋外比屋内还暖和一点，30平米的屋里只有一张床，上面堆满了乱扔的衣服，光线昏暗，墙缝里都透着寒酸和脏乱。我看一眼小虎，他的脸上满是总有刁民来我家的不耐，我刚想问他话，冯二回来了。

冯二换药去了。我想起冯大来为他开证明，就问了一句，你摔伤还没好啊。这一问，就引出了一个中年男人失去老婆的不甘与心酸。

冯二的伤并不是干活时摔的，而是他的老婆跟别的男人跑了，这个男人他还认识，隔壁村的，还一起打过麻将，没成想就在他的眼皮底下，他的老婆跟着这个连麻将都打不过他冯二的瘪三跑了。冯二不服，气势汹汹地上门要人，结果人没要回来，自己反倒被那家人打伤住院。这一闹，他的野老婆在野男人家也待不下去了，又跑了，跑的更远了，谁也不知道她跑到了哪里。留下痛哭流涕，既当爹又当妈一肚子苦没处说的冯二、辍学的儿子和8岁的女儿。

我差一点就要为冯二打抱不平了——他的老婆也太狠心了。刚想安慰他两句，就听村书记劝他，就算老婆没了，孩子学还是要上。冯二还没说话，小虎先不干了，他坚决表明自己不去上学，原因都是他不省事的妈闹得，学校的老师同学都知道他妈跟别人跑了，拿这个笑话他。书记表示可以帮他换一所学校，他依然十分坚决。我问他，你这么小，不上学能干什么呢？冯二抢答：我这个儿子特别能干，能去矿上打工。小虎一脸自豪的接话：对，我还能带我妹妹一起去。

我们轮番劝小虎去上学，从不读书没出路到国家义务教育阶段的政策，讲到口干舌燥，小虎依旧不为所动。于是我们改劝冯二，这次收到了效果，冯二哭着劝小虎：你去上学吧，没人给我做饭，爸爸饿死也没关系，你去吧。

冯二声泪俱下，小虎不为所动。我们没能完成任务，灰心丧气准备明日再劝时，冯二拿出了一摞厚厚的A4打印纸让我们看。我拿起来一看，是寻人启事——毕竟是花钱娶来的老婆，“跑了算怎么回事，追，她跑出国了我也要追回来，追回来打不死她。我拿着这些纸全国各地贴去，让全国人民都知道她是个什么人。”说这话时，一点也看不出冯二是个没有12岁孩子给做饭就会饿死的爸爸了，狭小的三角眼透出一股势在必得的狠戾。仔细一看内容，好家伙，简直就是一篇自传，这个女人生平大大小小的事都被一一列举，14岁被其叔父强奸的事尤其浓墨重彩。

在我们隔三差五的登门劝解下，小虎去了新的学校读书。为此冯二专门跑了一趟乡政府，要政府给他救济一车煤，不然孩子冻得手都拿不出来怎么写作业。

冬天快过去的时候，我终于见到了冯大的老婆。

这时我已经不对两口子的年龄差抱有好奇，甚至已经知道了孙花嫁给冯大的原因——精神智力一级残疾——孙花是个傻子。38岁的人，剃着比板寸长一点的头，比冯大高，比冯大壮实，同样穿着发黑的棉衣冲我们傻笑。冯大娶了一个智障的老婆，生了一个同样智障的女儿。这个女儿能活下来不容易，据说她的傻子妈是在厕所里生下的她，生下来放到墙头就走了，要不是冯二出来看见，难说现在还有没有这个人。傻女儿不会说话，却会看人脸色，远远看见人往自家门口走，便知道是来找冯大的，碰上冯大不在家还会急忙去找他回来。冯大很苦恼，女儿虽然傻，但总归长大了，被人欺负了可不行。冯大出去干活的时候，得带着她，至于他的傻老婆，只能锁在屋里，傻笑着等冯大回来，再给她一口饭。

冯大的智障女儿夏天就要出嫁了，不知道她要嫁的，是什么样的人，也会比她大很多岁，甚至也跟她一样智力残疾吗？然后再生一个智力残疾的女儿，女儿再嫁人，再生孩子，一代又一代，永无休止。

冯二又穿着他来乡政府的专用服装来了。站在大院里哭诉：我女人跟人跑了，我一个人带两个孩子，根本没法出去打工。没有收入来源，孩子都要饿死了。政府必须给我提供救助，不然我就把我女儿从政府办公楼上摔下来摔死。

他的破了洞的军大衣把他包裹的理直气壮起来，全天下再也没有比他更可怜的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