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特的一生》读书笔记(43)
柳比歇夫的信会让人误认为他是搞文学研究的,并且还是个专家。柳比歇夫的文档中保存着他写的几篇论文,论列斯柯夫、果戈理、陀思妥耶夫斯基,论罗曼·罗兰的《革命的戏剧》。具象的人
说不定文学是他的嗜好?没那回事!它是一种自然的需要,是一种无所企求的爱。他并没有企图搞文学研究。这是另外一种什么东西——这种禀赋如今是被遗忘了:他不能光是欣赏艺术;凡是读过的、看到的、听见的,他都必定要去设法领悟。他仿佛是要把这一切都消化了,以充实他的人生观。不管是但丁还是列斯柯夫,他对他们的作品领悟得越充分,从中得到的享受也越多。
他在某一封信中引证了席勒的作品,成段成段地摘引《玛利·斯图亚特》和《奥尔良的姑娘》。引着引着,结果整场整场的戏都引上了——觉察得出柳比歇夫是忘乎所以了,抄啊抄啊,由于有机会复述他心爱的独白而自得其乐。总的情况也是如此……
这些人的文化修养、广度和深度都比得上文艺复兴时代的意大利人和法国的百科全书派。当时,科学家同时是思想家。科学家善于使本学科与整个文化之间保持和谐一致。科学与思想携手并进。如今,这种友好合作关系被破坏了。现代的科学家认为必须做到的是——知道。他下意识地感觉到专业化的危险,想求助于他惯用的办法——知道,以此来恢复均势。他以为文化是可以“知道”的。他“注视”着新东西,读书、看电影、听音乐。表面上看,他仿佛是惟妙惟肖地复制了一切必要的动作和行为,然而并没有心领神会。艺术的精神方面,他并没有感受到,没有领悟。他“知道”,他“熟悉”,他“了解”,他“通晓”,但是这一切几乎不能称为文化修养。
“我们的任务可是研究具体的东西。”我的那位技术专家说。
他陶醉于他的电子学的威力,陶醉于他的超微型电子管及其神奇的性能——他的电子管能给人类提供更大的单位功率。
“对于一般性的问题不一定要去思考,这不属于我们的职责,而且谁用得着呢……不过,”他愁眉苦脸了,“把这一切问题都思索一番倒也好……可是哪儿有时间呢?我不知道他们是怎么搞的。当然,如果有条件的话,如果能坐在书斋里……”
柳比歇夫也好,贝克列米舍夫也好,都不是在书斋里讨生活的学者,他们谁也没有特别优越的生活条件,谁也不是与世隔绝,不闻不问战前和战争年代的忧虑、风雨和苦难。现实生活并没有放过他们,他们同样遭受过不幸,吃过苦头。然而,你看他们的信,便可以明白,他们生活的内容并不是苦难,而是成果。
柳比歇夫在苏联植物保护研究所工作的时候,不得不兼课,兼任其他单位的顾问。需要帮助妻子,需要养活一大家子人:
……我原来想着除了应用昆虫学以外,还要研究分类昆虫学和一般生物学问题……但没有做多少。不得不花很多时间去跑商店,去排队买煤油和其他东西。妻子也有工作,很困难。我数学搞得相当多,乘电车、坐火车,都在钻研,甚至在开会的时候演算习题。有一段时间,人家对我侧目而视,但到后来他们发现,我演算习题并没有耽误听别人的发言;我是通过我在会议中间的插话证明了的。所以他们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出门途中,我也看很多哲学书,例如康德的三卷《批判》,我都是在路上看的。在哲学问题上,我记得我写过一篇(唯一的一篇)相当长的论文,约有一百张练习簿纸,分析康德的《纯理性批判》。这部手稿在基辅丢失了……
人民的生活便是他的生活;人民生活中五光十色的侧影同样反映在他的生活中。叫人奇怪的,倒不是他在那样的条件下能挤出时间来研究康德,而主要是他光看书还不够。他的渴望求知的天性必定要这样那样地去消化品味,按照他的需要去吸收。他看了康德的作品,便写了一篇论文,分析康德的主要著作,批判地选择他合意的东西。他需要找到他自己的东西。
一般人的意见也罢,公认的权威也罢,对他都不起作用。在他看来,某种思想是否有权威,并不取决于拥护这种思想的人有多少。
他认为他是虚无主义者,屠格涅夫所说的那种虚无主义者。屠格涅夫说:
“虚无主义者是这样一种人,他不膜拜任何一个权威,他不信仰任何一个原则,不管这个原则多么受到人们的尊重。”就柳比歇夫而论,只需要再补充一点:他的虚无主义是创造者的虚无主义。在他,重要的并不是推翻什么,而是代替;不是驳倒什么,而是信服……
他的头脑深处,有什么东西在那里翻腾。某些地方,其他任何人都见不到有真理存在,他却在那里孜孜不倦地探求真理;而在另一些地方,已经确立了不可动摇的真理,他却在那里探求怀疑。
他身上有一种向自己提出问题的需求,这些问题,人们是早就放弃了的。自然界的实质、进化的实质、合理性等——这是一种不合时宜的、迂腐的需求。
他的可贵,在于他努力做出回答,不怕有错误。他喜欢把学校教学大纲中载入的标准答案撇到一边。
他这个人虽然极其特别,但不是独一无二的。尤里·弗拉基米罗维奇·林尼克、伊戈尔·叶夫根尼耶维奇·塔姆、巴维尔·格利戈里耶维奇·斯维特洛夫、弗拉基米尔·亚历山德罗维奇·恩格尔哈德等人,柳比歇夫同他们的来往书信,反映出彼此高度的文化修养和崇高的情操,令人赏心悦目。看了这些信,禁不住又羡慕又难过——随着这一代人的逝去,本世纪初和十月革命时代的俄罗斯文化即将成为明日黄花、过眼烟云。
要点
•柳比歇夫在精神方面对自己的要求和在研究上一样严格,他不断对自己提问,追求真理。
•柳比歇夫没有特别优越的生活条件,经历过战争年代,但他把一切苦难化为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