差点铸成大错
差点铸成大错!
记得文格时,突然有一天,糟反派坐着大卡车,扛着红旗,锣鼓喧天,雄赳赳来到我家,宣布采取格命行动。我们根本摸不着头脑,吓得瑟瑟发抖,站在楼下院子里低头认罪。糟反派在家里翻箱倒柜,仔细查抄反格命证据。依稀记得院子里堆了不少我家的书籍画轴,烧得烟雾腾天(我的曾祖父是晚清著名画家,他的作品在拍卖行价格不菲。)。一直折腾到天黑,他们把“战利品”抬上大卡车,得意洋洋,胜利凯旋。临走时,糟反派宣布,父亲是单位里埋藏最深的阶级敌人,已经被关起来隔离审查了。他们勒令母亲过两天把揭发材料上交糟反派,如果胆敢有丝毫隐瞒,就罪该万死,要砸烂狗头!
我们一大家人,外公外婆,舅舅阿姨,母亲和我们兄妹,垂头丧气回到家里,坐在乱七八糟的垃圾堆里发呆,晚饭也没有吃。父亲自然是暂时回不来了,家似乎已经不是家,好像都认不出来了。在他们走后,妈妈就让我来写接发信。可我们两个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父亲到底犯了什么罪。只听说过他在抗战时逃难到昆明,在美军机场附近做过小生意,勉强活命。他是不是和美国人有什么瓜葛?我们实在无法找到实质性的东西,只好东拼西凑,胡乱喊几句口号,填满了三张纸,唯恐写少了会被他们退回来重写。
现在想起来,不禁让我吓出一身冷汗!要是当时我知道父亲的经历,不管真假,不管好坏,我敢肯定因为自己彻底相信党和政府,我会把一切都向糟反派报告,这是一个革命青年必须做的事情,要大义灭亲,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当然,我要争取坦白从宽。我真有这样的“觉悟”,现在每想到这件事,就觉得自己真是太可怕了!
父亲进去了就好像彻底消失了。记得曽给他送去衣服被子等生活用品,但是见不到面,也打听不到任何消息。
就这样调查来调查去,搞个好几个月,不知道父亲在里面交代材料写了多少?一定有一大堆!受了多少罪?他却从来不提。在单位里他一贯是有名的老好人,这回居然被接发是国民党特雾,让所有人都大吃一惊,难怪糟反派说他是埋藏最深的阶级敌人!后来才知道真相,原来父亲当财务科长时手下有个人进了煎狱,在审问中,实在熬不住,就胡乱编出个特雾组织,把他认识的人都说成是里面的成员。父亲当然名列其中,因此落难。
糟反派忙了好久,可什么结果也没有。最后,糟反派实在没辙,不好交代,陷入困境。看到这样的情况,我父亲就鼓起勇气说,干脆你们直接告诉我我参加了什么特雾组织,我马上签字承认,大家都好过关。就这样,这“铁案”就了结了。当然连糟反派也很清楚是怎么回事。但是后来要求他们平反,却是千难万难,一拖拖了好多年!
既然父亲是榨不出油的骨头,他们已经放弃,没有兴趣了,就同意让他回家。记得他到家时,站在门外,不敢进来。是我舅舅把他带到我们的房间里,让他一个人坐在那里,我们都躲在外公外婆的房间里,不敢过去看他,好像他真是罪大恶极的反格命。这真是非常奇怪的感觉,无法解释。
到了吃饭的时候,我们都在外公外婆房间里吃饭,是舅舅把饭端给他,让他一个人单独在我们的房间里吃。饭吃到一半,舅舅终于发火了。他把筷子一丢,桌子一拍,大声说,就算他是反格命,也是家里人,饭应该一起吃!我那时候大概有17,8岁,满脑子党的教育,非常天真,听了很震惊!但我心里觉得舅舅说的是对的。
等到后来,当我逐步了解了父亲的情况后,才知道这是天大的冤屈!既然明知道是冤案,我就有点责怪他为什么就不敢据理力争自己的清白?他自己是倒霉了,可我这个无辜的人更是因此倒霉透顶!我下乡后眼见好多知青上大学,进工厂了,可我被人家一句话就打回来:你这样的家庭出身哪个单位敢要?当然,我也明白父亲是胆小的人,他能够活着度过这个难关就算是天大的好事了!要让他去找糟反派说理?他是打死也不敢的。我怎么能责怪他呢?我们都是受害者啊!
遭此大难,父亲尽管活了下来,可他从来不提他在隔离时的遭遇,那非人的磨难还是造成了严重的后遗症。他得了帕金森氏症,医生明确说是精神创伤造成。我服侍他7年,直到他过世。他有时候会莫名其妙非常恐惧,说有人要来抓他了,我怎么跟他解释,安慰他也没用。
他活到82岁过世了。他本是个好脾气,老老实实,快快乐乐,身体健康的人,活到90多岁本来是没有问题的。是这场灾难让他少活了至少10年!幸好在他最后7年的岁月里,是我天天照顾他,让我心里踏实。他遭大难时我还很不懂事,很愚昧,不是个好儿子。到最后有机会来补偿一下,也算是一点安慰了。
如今父亲走了27年了,愿他在天堂里安好。我遇到很多事,感觉好像是他在默默佑护我和我的家人。我知道他早就原谅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