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壁、眷侣、小轩窗
——十年大漠情
三毛说:每想你一次,天上飘落一粒沙,从此形成了撒哈拉。
在遥远的西域和田,我的思念沙,在昆仑之北聚起了塔克拉玛!不输撒哈拉!
半个世纪前,在浩瀚的西域荒原,悦田和我,争争吵吵、哭哭笑笑地两年闹腾过后,终于成亲。那时文革正如火如荼。
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小轩窗,正梳妆……”,缕缕情丝,在洪荒的沙海里织网……
大漠炊烟袅依依
它是我家的一缕炊烟,
升腾在土房的屋顶,
带着我俩的烦恼和欢喜。
飘飘飏飏在戈壁中游荡。
它是我家的一缕炊烟,
超越时空、乘过风沙,
造访过汉唐丝路的喧哗
见识过茶马古道的驼铃叮当。
它是我家的一缕炊烟。
在秦时的皎皎明月下
在汉时的重重关隘里,
将亘古的时光丈量。
看我们闲敲棋子,
看我们细挑灯花,
看我们吟诗入觞,
看我们长乐未央!
它是我家的一缕炊烟,
嬉戏在大漠的长空,
追逐流云,绕月飞旋,
将无数的星星点亮!
它是我家的一缕炊烟,
我的喜乐在这里珍藏。
十年风雨,变了河山
不变的是绵绵情长……
它是我家的一缕炊烟,
时刻连着我和他
纵然远去天涯海角
都是我俩的一份牵挂!
塞外洞房
我是个小女孩的时候,粉色的公主梦做了不少。其中当然不乏灰姑娘的洞房:那一定是堆满鲜花,华锦绣缎满婚床;香气缭绕,满屋芬芳;红烛高照,贺仪如山;人声鼎沸,宾客盈门……
而事实上我们的洞房是戈壁滩上窗歪门斜的一间泥巴土房。
当婚礼的喧闹在隆冬的戈壁上空渐渐消散、飘离,昏暗的小屋就完全地裹上了寒冷的夜幕。房间内,油灯映照着小床拼就的婚床;朦朦胧胧的灯光映衬着两个人影,随着不断跳动的火焰在墙上舞蹈;悦田拉上了绿色的丝绸窗帘,从茫茫宇宙分割出了专属我俩的小空间;唯我手绣的一对枕头在微弱的灯光下静静的卧在床头,无声地召唤着我们。
“就这样了!”悦田说。我知道他指的是婚礼简单,陈设简陋。“这样很好呀!”我说,又凑到他的耳朵旁轻声说:“反正我捡了个大学生,什么都满足了!”
“永远不后悔?”他趁势将我圈在怀里,问道。
“嗯”。我使劲点头。他棕色的眼瞳里是我的笑脸,油灯的火焰中绽放着我的笑容。
我为什么要后悔?
“谈笑有鸿儒,往来无白丁”,是我家祖辈们一贯的人生理念,以我当时的落魄之身找了一个大学生嫁了,是不会受到任何来自家族的谴责的。尽管文革中“臭老九”遭人嫌弃,但长辈们的谆谆教导日积月累早已融进了血脉,我明白:知识就是力量! 再说了,尽管是“臭老九”,大学生的工资还是高于普通工人好多的。对我来说,这很重要。
“明天早晨会有惊喜”!我神秘兮兮地说着。
他紧了紧手臂说:“现在就惊喜吧!”
望着面前这个男人,心绪万千。我在没有男人的家庭里成长,根本不懂男人,这个憨厚的北方男子真的就是我的“真命天子”吗?月老不会害我吧!那时候的我,孤独、惆怅、无望。放眼世界,无论是精神还是物质,都渴望有个贴心人支撑,需要一个忠实的伴侣无怨无悔的陪我走过漫漫人生。有人说,婚姻是一场赌博。那么,我的这场赌博会是什么样的结局呢?上帝保佑,阿门!
第二天醒来时,他问我:“惊喜呢?” ,“请你把窗帘拉开!”,我指着那柔滑的翠绿说道,想象着我的脸上一定是满满的“狡黠” 。
随着“哗”的一声,我和他,还有我们的小土屋瞬间跌回浩渺的宇宙,一座雄伟连绵的山脉,郝然横卧在简陋的窗框里,在朝阳的照耀下,那山,犹如梦里的童话世界,释放着奇异的光彩,常年覆盖于上的积雪闪烁着七彩光泽,璀璨、神秘、美丽!
“天欲堕,赖以拄其间。”我指着大山,脱口而出。此话凝聚了我进疆近三年的感悟:昆仑,是大自然馈赠于我的瑰宝!
“惊回首,离天三尺三!”新郎官不甘示弱,一脸的得意,接着说:“我也会的。”
我俩相视而笑,我心里说:要不是你会这几句,我能在茫茫人海里看到你?
其实,在广袤的戈壁滩上,只要朝南开的窗户,无风无沙的清晨,都会嵌入这一幅美丽!我返身在桌子抽屉里拿出纸笔,哗哗写道:“窗含千秋昆仑雪,”他欺身过来,夺过笔,在纸上沙沙几下:“门聚万古戈壁沙。”拿起纸来在我眼前扬了扬说“看清楚了吗?”边就“呲溜——”一声将纸撕了。我一惊,抬起手却没抢到,正生气,被他一拉跌入他的怀中。他抬起好看的双重眼帘,一双清澈透明的眼瞳忽闪着些许的疑虑,些许的担忧和盈盈的宠溺,轻轻说:“别生气,今后什么都不能留在纸上,文革呢!会惹祸的。”
早晨的洞房和外面的世界一样静悄悄,只有两颗慢慢同步的心跳声默数着光阴的步伐……
北地菜窖
小时候,老人都爱说: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醤、醋、茶。不用说,幅员辽阔的祖国,在风俗习惯上,东西南北在方方面面都存在着明显的差异。
结婚没几天,悦田就找了把铁锹,说是要在屋后空地上挖个菜窖。
在南方长大的我,自出世以来就没见过菜窖,也不懂为什么要在冬天到来前把菜窖挖好。想像里,犹如电影场景展现的,菜窖应该是在地下,有梯子下去的那种储藏物品的地窖。心里想:“那可是工程浩大了!他一个人行吗?”。“我也去!”,出于好奇,我懵懵懂懂地跟着他来到屋后的空地。戈壁滩都是沙土地,虽是冬季,由于土地本身缺水,虽然冷,土层倒没有上冻,挖起来似乎不是太费劲。很快一个深70公分左右的长方形坑就被他挖出来了。
“这就好了?”我问道。一脸的狐疑和不解。
“嗯!”。
“怎么放菜啊?”一头雾水的我,怎么也无法将眼前的土坑和我想象的地窖相联系,两者实在是大相径庭,差别远了去了!
“等把冬菜买来,晒晒,下窖时你就都知道啦!”他朝我挤挤眼,神神秘秘地说着,用铁锹一撑就跳了上来。
“冬菜?那又是哪个意思?”我又懵了。
“冬天吃的菜!笨!”他一脸嫌弃的笑着,拉起我的手:“好了,回家!”。
早就听说,有一条从东北黑河到云南腾冲的地理直线将中国分为两半:西北和东南。不但是区分人口密集度的重要分界线,也是不同气候、地貌、物产、习俗、民族等等的重要分水岭。和田的地理位置在西北,悦田老家在天津,位置偏北,一些生活上的习惯应该大致相同。而我从南方来,虽然进疆两年有余,却一直在大食堂吃饭:到点就吃,吃完就走。从未关心过柴米油盐,对这些生活常识都茫然无知,活该被人嫌弃啰!
第二天,人家背着一口袋的白菜回家来,他把它们一棵棵竖立在屋外向阳的墙根处?晒。我是一脑袋的浆糊:这是哪来的菜?戈壁滩上是没有菜市场的!真是百思不得其解。又不想问,只有打下手的份。他来回背了好几趟,除了白菜,还有一些青萝卜。
这一天,他够累的,为了褒奖他,我用白菜合了榨菜末做馅为他包了饺子。一开心,笑嘻嘻的问我:“你怎么还不问我菜是哪儿来的?”自己接着又说:“知道吗,我跟食堂买的!”,一脸的讨好。我这才茅塞顿开。他说,“现在就是去和田也没法买到白菜了,学校食堂也是早早去和田预订好,派拖拉机拉回来的。而现在,就是去和田也买不到菜了,大白菜都是从乌鲁木齐运过来的,本地维吾尔老乡没有种菜的习惯。学校照顾我们新婚,同意了我的要求,从食堂的菜窖里卖给我了这些菜,不多,省着点可能刚够一个冬天吃的。”听完他的话,我就想起苏州冬季里红火的小菜场,各种蔬菜,最是那绿油油的青菜洗净后放油锅里清炒,那滋味,百吃不厌。
入乡随俗吧!
第二天,他把萝卜白菜搬去屋后的土坑旁,跳到坑里面,让我在上面给他帮忙递菜,他把我递过去的菜和萝卜沿土坑边沿的峭壁整齐的立成一排后,就铲起地面上的浮土一铲铲的覆盖在菜上,直到全部看不到菜。盖好一排后,紧挨着第一排继续放第二排菜,然后再在菜上覆上土,就这样,一排排的菜和萝卜全部下完覆上了土。这时,他已是满头大汗,嚷嚷口渴了。我赶紧回屋倒了杯水,送到土坑旁递给他。这时,见他已把不知从哪里拖来的破木棍一根根搭在土坑的上方,并盖上了一张破旧的芦席。看我来了,接过水,咕嘟咕嘟一口气喝了个底朝天。说:“你先回去烧热水吧,看我这一身土!得好好洗洗才行。我在芦席上压好土就回来了。”
悦田出生于天津乡下的一个小村庄,由于父亲早亡,哥嫂俱离开农村进北京城谋生去了,母亲带着年幼的他和妹妹三人,留在乡间艰难度日。可能就是这段时间里,他学会了不少生存的本领和技能。看着他在菜窖边不停的忙乎,唏嘘感叹,心中暖暖的,忙着回了家。
晚饭时,悦田问我:“好像你没见过菜窖?那你们老家冬天时吃的菜从哪里来?”我告诉他,冬天里,我们和其它日子一样,从菜场买菜,青菜什么的也都是新鲜采摘的。他放下碗,满眼的惊诧说:“怎么可能?”顿了一下,很严肃地说:“嘿!忘了你是饭来张口衣来伸手的大小姐,你是不知道的,那菜场里的菜也是大菜窖里运来的呢!”没等他说完,我就笑得肚子生疼,趴在桌上手指着他直不起腰,说不出话。“你笑什么,你就是不懂嚒!”说着还一脸的认真。好久,我才渐渐止住了傻笑,开始给他解释,但这人就是顽固到底,坚持己见。这段公案一直延续到我俩1971年冬天同时去苏州探亲时才有了了断——我带他去了老家郊区的菜地,让他亲眼看到了大冬天里在地里生机勃勃的青菜。当然,这已是后话了。
我们是分别来自神洲南北的两只鹣鲽,巧遇在塞外的沙窝,风儿吹过,云儿飘过,彼此牵着手,在爱的星河里追逐着阿拉丁神灯的传说
赤月沙漠
赤红的圆月亮挣脱了地平线,冉冉升起,高悬在旷野的上空,任性地将银白如水的莹光满世界倾泻,旷野上参差错落的沙包和它上面的枯草堆、红柳丛被充斥天地的银亮压迫得俯卧成黑樾樾的一片,一个很高的沙包顶上,坐着两相依偎的一双人影,说着悄悄情话。
画里那一双人影就是我和他。诗一般的场景犹如一幅浓彩重墨的硕大油画,镶嵌在渐渐远去的岁月里,镌刻在脑海中。月光下的悄悄情话,余音袅袅,缭绕至今……
那一天晚饭后,我俩在窗前油灯下看报,窗外的月光透过玻璃落了我一身,悦田抬起头说:“外边月色正浓,我们出去走走吧!”
“开玩笑呢,大冬天的,出去吹风凉啊!”我拒绝了。
“你不是说我不懂浪漫吗!浪漫一次?啊?”他凑近身直直瞅着我,贼兮兮地说。可恶!他竟然拿我的话来噎我,让我哭笑不得!“好好好,我去!”说完,我起身把大棉衣裹上,用大围巾将脑袋一股脑儿包了个严严实实,往外就走。“哎,等等呀,手套!”他在我身后喊着。
屋外明晃晃的,冰凉若水,没走两步,冰凌般的寒风就坚定地穿过层层的棉絮直侵我的肌肤,冻得我直激灵。穿过宿舍区,就是戈壁滩。四周静寂无声,偶尔远处会有几声犬吠传来。那天的月亮是圆的,很大,依稀挂着薄薄的一层赤红轻纱,倒是很好看。他带着我在密密的沙包里东奔西突地乱窜,害我两只鞋肚里灌满了沙子,重得迈不开腿,不得不频繁地停下来脱鞋倒沙。走了好远,终于在一个硕大的沙包前停了下来,“到了。”他说。这时,许是走路的原因,身上倒是暖和了不少,他拉着我爬到了沙包顶上,我喘着粗气,定了定神环视四周,惊讶的问他:“这是哪里啊!”“沙漠!”他沉声应道。
准确的说,应该是戈壁滩和沙漠犬牙相接的地方,身后的方向是学校,我俩刚走过的都是杂乱无章的戈壁滩,而身前不远已是浩瀚无垠、连绵起伏的沙丘,不,是沙漠!这么冷的天,骗我走了这么远!我捏紧了拳头,恨不能胖揍他一顿。
他找了处稍显平坦的地方,拉着我坐下,捧着我的双手塞进他胸前的棉袄里取暖,说:“你瞧瞧这月下的沙漠多么美!”
因为沙包够高,又月色如昼,远近的景色一览无遗!面前是真正的沙漠!没有任何植被,一望无尽。月光下,只见绵延无际的一座座沙丘轮廓分明、层次清楚;在寒风的轻抚下,如大海的波浪般此起彼伏;沙脊和沙谷的弧线清晰、平滑、流畅、优美;沙坡上一道道美丽有韵的网纹图案,如乐章的音符在沙沙流动;素日单调的黄色沙丘被月色洇染,像镀上了银色的盛装,在沙丘背风面的墨色衬托下,格外的端庄、雄浑和神秘!月下一片平和、静谧……犹如混沌初始的肃穆、壮丽和神圣!
“啊!这是一首凝固的夜曲——赤月沙漠。”我由衷地感叹着大自然的鬼斧神工!
“你来过?”我舒服地赖在他怀里试探着问道。
“嗯。”
他告诉我,刚来戈壁滩时,有一次,因吃腻了学校一日三餐的干囊,一时兴起,独自一人去了汉族连队,想找些可口的吃食,没注意就迷了路,在沙窝里转悠半天也出不去。天渐渐黑了,看到不远处有一小堆篝火,刚想上前问路,突然窜出条牧羊狗,猝不及防之下,扯了几根红柳条,加上他相对流利的维吾尔语斥退了狂吠的恶犬,惊动了火边的老乡。一番交谈后,才得知他已经离学校很近,在老乡的指点下,顺利回到了学校。这儿的美丽景色令他神往,难以忘怀,看今天月色正美,就哄我出了门。
“知我者——”我看着朗朗月色里的他,双眸闪烁着星月般的萤辉,正说着,就被某人捂住了双唇,接过我的话头说:“——我也!”。笑容满面地他,大眼弯弯、浓眉舒展,一付“舍我其谁”的得意。
月色正美,夜色渐深,我俩坐在沙包顶上,顶着满天的繁星,环望四周,静静地体会宇宙之深奥博大,感觉心儿在天老地荒之中徜徉,冬夜的清冷载着天地间不竭的能量向我俩涌来,感觉全身心的神清气爽!他给我讲小时的淘气,我说着孩提时代的孤独;他述说农活的艰辛,我回忆孤儿寡母常被人欺;他说偷吃自家菜地黄瓜的甜蜜,我怀念祖母不图回报的宠爱和照应……渐渐地,月儿不再硕大,慢慢褪去了那一层薄薄的赤红轻纱,露出光洁如玉的真容。沙漠里升腾起氤氲已久的寒意,在塞外的冬夜愈聚愈浓,肩上的寒气也越发沉重起来。虽祈望能永久沉浸于赤月沙漠的旋律之中,享受自然,净化心灵,我俩还是缓缓起身,走下了银色的沙包。回家的路上,我不无留恋的回望着沙漠赤月,和那被我踩碎的一路琼华。
到家后,赶紧凑到炉子跟前烤火,待到暖和了,却还没听到他进门的动静,心中奇怪,回头一看,只见他倚靠在门框上,全然无视长驱直入的寒冷,痴痴的望着中天的月亮。
我失声笑了,走上前,把他拉进屋里,顺手带好了房门。他自嘲说:“怪不得千古文人争相颂唱明月!李白的醉月,东坡的秋月,张若虚的花月,还有山月、江月、潇湘月……哎,你说,今天的什么月?”
画面闪过,我随口而出:“大漠沙如雪,燕山月似钩……嗯,后面两句,忘了!”
家有功勋鸡
婚后不久,我班的同学吴春洪,拿过来一只母鸡,说是给我们补送的结婚礼物。在那个物资相当匮乏的年代,一只鸡弥足珍贵。我没舍得吃,对悦田说,我们把它养起来吧!母鸡会下蛋的。
于是我俩在院子里靠边搭了个鸡窝,悦田还用几根木棍在窝里做了一个架子。他说鸡就是鸟,不爱在地上睡,要在架子上栖息。可我记得小时候好婆养鸡从没搭过架,就用一个鸡罩,到晚了,用它把鸡一扣就行。再一想,可能又是南北差别,不和他争是非、论长短了,我又不会,随他吧!他还说,一只鸡太孤单,明天去老乡连队转转,再买上几只回来一起养。
悦田是在乌鲁木齐上的大学,其间专修了维吾尔语,就业后这份本领没用在正经的工作上,倒是在日常生活里,处处带来了方便。我们宿舍周围,99%以上的人口是维吾尔族,由于语言不通,平时交流很是困难,生活上存在诸多不便。悦田略通维吾尔语和周围老乡的交流还是畅通无阻的。那天他去连队转悠了一整天,傍黑时分回了家。买回来一些鸡蛋和一公两母三只鸡。
第二天,我的养鸡生涯正式开张!每天早上,打开鸡窝门,两把包谷粒一撒,看着它们抢完,就敞开院门,鸡们就连飞带跳的撒着欢跑去了广阔的戈壁滩,觅食玩耍。一直要到下午太阳西下时,它们才笃悠悠地回家。我再喂上两把包谷粒,它们挤在水盆边仰着脖子喝够水,院子里踱踱方步,就钻窝里跳到架子上睡觉去了。春洪送的那只鸡个头比较大,腿很长,身子却不胖,很苗条。常常自个儿在院子里踱步,东看看西望望,有时怪叫一两声,天色暗下来后才肯进窝。悦田特别青睐它,还给它起了个名:傻郎(维语,意为傻子)。
日子一天天过去。转眼就到了初春时分,三个母鸡先后开始下蛋,每天我都能捡到鸡蛋,心里乐滋滋的,饭桌上一改单调的白菜萝卜,天天都有了荤腥,小日子明显改善了许多,可开心了。
过了些时日,春洪送我的那只傻郎鸡,连着好几天没下蛋,也不跟伙伴们一起去外面玩,一天到晚卧在窝里不出来,起先怀疑它病了,抓它出来晒太阳,它却死活不出来,拎出来好几回,又回去。我只能把鸡窝门堵上,不让它进去,它就在鸡窝门口一动不动地卧着,态度很坚决。
后来旁人告诉我说,这鸡落窝了,我们还真不懂。原来母鸡下了一批蛋后就会自然的抱窝,孵小鸡。就是我们苏州人说的讨孵。我直埋怨悦田:你是乡下出来的,你怎么不懂啊!他笑眯眯地说:“我是公的呀!抱窝孵小鸡是母的责任,好不好!”气得我满院子追他。
看着傻郎的执拗,加上好奇心膨胀,我们决定让它试试。悦田不知从哪儿找了一个浅浅的手编柳条筐,我找了些破棉絮、破布铺在筐底,把家里存着的鸡蛋取了20个放上面,然后连筐一起端进屋,安置在桌子底下。悦田又把傻郎从鸡窝拎出来带进屋里,轻轻将它放到鸡蛋上面。然后,我俩蹑手蹑脚的走出屋,关上门。
我们在外面转了一圈后回家推开门,屋里静悄悄的,只见傻郎安静的孵在鸡蛋上面,脑袋抬得高高的,俨然一个准妈妈,一付凌然不可侵犯的架势。我想去摸摸鸡蛋,看看捂热了没有。刚伸过手去,它就伸长了脖子对准我的手“咚!”就是一口,叨得我好疼。
它就这样一直卧着,过一段时间,会用它那长腿和喙反复捣蛋,将外面的捣里面,里面的捣出来,还把鸡蛋上下翻身。出于好奇,我老是去看它在做什么,它倒好像并没有什么意见,若无其事的不理视我。最让我惊讶的是它自从开始孵蛋后,一天就吃一次,也只拉一次,不知它是怎么做到的。头天我俩都在屋里,傻郎突然就“呱呱呱”大叫着从蛋上跳下来,冲出屋去,在院子里拉了一大泡屎(多到和小孩拉得差不多!),然后就在水盆那儿拼命喝水,接着就满院子大叫着疯跑。悦田说:“快喂它!”,我急忙抓了一大把包谷粒丢给它,它飞快的叨完,就迈着匆匆的步子进屋,跳到鸡蛋上,然后捣蛋,然后孵蛋。我问悦田:“它这本领是谁教它的呢?”“天生的!”他说。后面的日子,每天它都要这么来上一次。
有时候,我觉得动物真的比人类聪明。人一辈子都纠结在学啊、教啊里面,还有好多教不好,好多学不会!可动物却没这些讲究,该会的天生都会,不用教,也不用学!
就这样日复一日的大概过了二十天左右吧!我时不时去看看。因为别人说,20天左右,小鸡就会出壳的。多想看看小鸡钻出来那一霎那啊!那天,我们刚要入睡,忽的就听见细声细气的“叽叽喳喳”声,我赶紧起身走到筐子前,傻郎凌凌然瞪着我,吓得我也不敢去扒拉它,还是悦田绕到它身后才捉住它的翅膀将它身子抬起来,嘿嘿,这下我看到了!已经出壳的两只和出了一半的一只。另外还有几个在鸡蛋里面一下一下拼命啄壳,也快出来了,真是好玩极了!我怕妨碍它们正常工作,手势让悦田将它松开,傻郎气鼓鼓地用脖子钩着两小家伙往身下推了推,不理睬我——脾气是一贯的大哎!第二天早晨,一片叽叽喳喳声把我唤醒,走近一看,毛绒绒一堆小鸡挤在傻郎周围不停地叫着呢!悦田把母鸡拎开,下面还藏着几个不太干的,有一个挣扎着出不来,悦田给它帮忙破了壳,好像还有几个没出的,说是不出小鸡的坏蛋,扔了!
生怕挤在一个鸡窝里小鸡会被另外的大鸡踩死,悦田给它们另外搭了个鸡窝。而傻郎也从不会走错门。它的警惕性很高,只要别的鸡靠近它的儿女,马上就张开翅膀怪叫着冲上前去打架,我对它说:“哎,你是母的哎,稍稍淑女些,好不好!”悦田悄悄在我耳畔说:“随你啊!”(北方话里的随就是像的意思)等我回过神来,他早跑得没影了。后来,另外两只母鸡一看到傻郎这娘几个就吓的躲开去,就是那只公鸡都不敢和傻郎亲近,套近乎。有时候天上有鹰飞过,傻郎就会张开翅膀咯咯、咯咯地招呼小鸡们藏到它身子底下,而它则警惕地抬头望着天上的鹰,时刻准备搏击。这十几只小鸡有亲娘带着,我们可省心了。傻郎把它们带进带出,去野外觅食游戏,从来都没有丢失过一个!
一天,天气比较闷热,做好晚饭后,悦田说,在院子吃吧!我刚把桌子搬出来摆好,隔壁家新养的一只小狗钻了进来,对那群毛绒绒的小鸡表现出相当的兴趣,竟然追起它们来了。傻郎一声未吭腾地飞了起来,直冲小狗而去,接着就是一连串的那个高频率的又叨又啄,那小狗似乎都没闹明白什么事,就留下一长串的哀嚎逃出我家院子去了。
傻郎把那群鸡带大后不久就又开始下蛋,那批小鸡长大后就只剩下母鸡。那会儿家里少说也有近二十只母鸡下蛋,下蛋旺季时每天捡十来个鸡蛋是常事。可怜那些小公鸡们在渐渐长大过程中,一个个都成了我们的盘中餐。那时候,没有冰箱,吃不完的蛋和公鸡都做成腌制品,存起来以备不时之需。尝到了傻郎孵鸡的甜头,在戈壁滩的十年里,我家孵过好多次的小鸡。以后,悦田又在门前开出了一块菜地,种了不少蔬菜。尽管家住荒漠,伙食倒越来越丰盛了。关键是还省钱。
“自己动手,丰衣足食!”老人家这句话绝对是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