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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夏的挽歌

2023-03-17  本文已影响0人  李訥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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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第一次,陈一舟离家出走。


那天吃罢晚饭,暑气未消,天气闷热,空气湿滑,随手一抓就是一把汗。

陈一舟站在门后,把门开了一条缝,又把一只眼睛夹在门缝里,往外看。楼道光线昏黄,且散发着一股猫狗屎尿的骚臭气,养宠物的住户疏于管理,物业也只是一周打扫一次,天愈闷热,骚臭气便愈刺鼻。在暗淡光线和刺鼻气味衬托下,少年那只夹在门缝里的眼睛,反倒显得清新脱俗、神光熠熠,像一颗发光的曜石珠子。

每天吃罢晚饭,顶楼的那个女人便会准时从门外经过。陈一舟在等着那个女人。

他们陈家住的这栋楼,是A城棉纺厂的家属楼,也是一栋三十年前的老建筑,七层,没有电梯。陈一舟的父亲陈志庚年轻时在棉纺厂上班,分了这套房子。在城区,没有电梯的楼房已经很少了,属于要被淘汰的房子,住在这里的人大概率都是在等拆迁。陈一舟家住四楼,不上不下的位置,还算好,上下楼不算太费劲,将就能住。而住在顶楼和第六层的住户,早已经在别的地方买了房子,这里的屋子都租出去了,租金比电梯房便宜,倒也有人来租。顶楼那个女人,半年前搬来的。她在楼下开了个店,每到吃饭时间就会上楼来,吃完饭又会下楼去。

楼梯间传来高跟鞋的噔噔声,这个声音呈螺旋折线传递,从上往下,越来越近,很快,到了五楼和四楼之间的楼梯拐角。陈一舟翻着眼珠子,往上瞧。

一只穿着高跟凉鞋的脚探了出来,像夜猫探出了它的爪,轻薄的黑色丝袜,暗红色指甲油。接着是两条腿,腿有点粗,并不能以美腿称之,但是黑色丝袜弱化了皮肤的粗糙感,在楼道不甚明亮的光线下,显得光滑细致,便有了别样的美感。高跟鞋下来两步,深蓝色牛仔短裤,紧紧包裹着肥大臀部。再往上,暗红色低胸T恤里,腰腹不粗不细。继续往上,便是胸了,顶楼女人最显著的特点就是她的胸,饱满而突兀,走一步,晃一下,像两个圆圆的水球,包裹在薄薄的T恤里面。少年盯着看,一头汗顾不得擦,除了猎奇的心理,还有点莫名的兴奋。

高跟鞋继续往下走,很快就要到陈家门外拐角了。眼睛无意中往右下方瞟了一眼,脚步一停。显然,她瞟到了门缝里那只正在偷看的黑眼珠子。两条视线在空气中碰撞。微开的门,隐隐约约传来电视机的声音,播放的是国际新闻。

陈一舟有些尴尬,目光开始躲闪,胳膊也抖了一下,抖得他差点关了门。但此刻若真的关了门,又好像会被看低去——男子汉大丈夫,敢做不敢当啊。于是他强撑着,抵住门,生硬地挪开眼神,左扫右扫,假装在扫视楼道,不小心扫到了女人的身影而已。他努力树立自信沉稳的气质,作出不屑一顾的表情,觉得这样或许可以不输场面。

女人看到了少年的强自镇定,有点好笑。只是个小男孩而已。她不以为意地在陈家门前转了个身,向下面的楼梯走去。肥大臀部如一只饱熟的苹果,横在了陈一舟的视线里,满当当的;之后,胸口袒露的部分,也在他视线里一览无余。

看到女人没停,没有凶狠的眼神,也没有义正词严的教育,更没有撒泼式的口角——中年女人不都是这样的吗?陈一舟有些疑惑。但疑惑归疑惑,他的视线仍不由自主跟着女人往下去。

在这个老旧的楼道里,空气是黏滞而骚臭的,光线是昏黄的,墙面是晦暗的,铁质栏杆上的防锈漆已经剥落,底色是斑驳的,即使是墙角里几只正爬来爬去的油烟虫,也是灰突突了无生趣的。唯有女人胸口的那片白,是耀眼的、轻盈的、生机勃勃的白,随着蹬蹬的高跟鞋踩踏声,一上一下,一上一下,云朵般漂浮着,穿梭过愈来愈暗的楼道阴影,循螺旋折线往下而去。而陈一舟的那颗眼珠子便粘在那片白上,一上一下,一上一下,一直到再也无法跟上,方将那眼珠子收回来。

正坐在沙发上看国际新闻的陈志庚转过头来,没好气地训斥猫着腰站在门口的儿子。

要出便出,要进便进!老子下午才喷的灭蚊药,利索点给老子把门关上!


陈一舟砰地把门关上,垂着头,拖着脚板,百无聊赖地走向自己的房间。

洗碗去!一点眼力见儿没有,书不会读,家务不愿意做,养你有啥用?

陈志庚把手里的酒杯子往茶几上重重一搁,玻璃杯子碰撞玻璃茶几,发出清脆的一声响。

尽管对自己的父亲十分不满,陈一舟还是迅速把碗洗了,他盘算着今天晚上去哪里逛一逛,出去是为了避开父亲无所不在的呵斥,所以一定要出去。

或许这里还应该讲讲陈一舟的父亲陈志庚。

陈一舟的父亲陈志庚,是个旧式家庭长大的男人。他有两个特点,一是好酒,一日大约要喝三五次。一般是中午一次、晚上一次、半夜一次,另外两次是不定时,想起来便喝。第二个特点,就是喜欢教训儿子,一日也要教训个三五次。早上起床一次,中午吃饭一次,晚上睡前一次,另外两次也不定时,想起来便训。陈志庚有严重的大男人主义思想,脾气也大,动辄拳头说话。他对于家庭的定义,由两根柱子撑着,一根是夫为妻纲,一根是父为子纲。自从陈一舟的母亲过世,一根柱子坍塌了,陈志庚构建的这个平衡世界失衡了,于是管理家庭的火力便集中在了儿子身上。尽管陈一舟是晚来子,是父亲这棵大树从强盛走向枯败阶段长出的一丛新枝,与父亲意见相左时,一样被拳脚伺候。

一想起父亲的这一点,陈一舟身体的某些部位就会隐隐地疼,比方说耳朵,左边耳朵曾经外伤性鼓膜穿孔;再比方说额头,右边额角曾经被甩在桌角上缝了好几针;再比方说后背,那里被皮带抽过,曾经有纵横交错的伤痕。这些受过的伤像菌类一般,生长出细碎而庞大的菌丝,密密麻麻爬满陈一舟的心头,全靠一种叫“自我安慰”的药来控制它们的生长。现在,陈一舟觉得自己已经十六岁了,足够大了,而父亲已经老了,他希望局面能有所改变。

吃罢晚饭的陈志庚一般会在沙发上看电视或者休息,陈一舟不明白为什么父亲不爱在晚上出去。这天气如此闷热,他依旧雷打不动地坐到了沙发上。屋子里没有开空调,只有一架老式大电风扇在“哐哐哐”地左右摇头,但还是阻不住汗水直往下流。

陈志庚身上套着一件大背心,背心已经松垮变形,胸口有A城棉纺厂五个字,是当年棉纺厂生意红火时发的内部用品,这件背心的年龄看起来比他儿子的年龄还大,原来是本白的面料,现在已经变成了灰黄色,前胸后背薄得能透出光来,两根肩带歪歪斜斜,似乎一用劲,就会啪地断掉。当年陈志庚在棉纺厂,大小也是个领导,棉纺厂倒闭之后的这些年,他已经像这件背心一样,快速地老朽不堪了。由于瘦削,他背后的两只肩胛骨高耸,呈锋利的三角状,三角就是这个六十岁老人人生的道,一辈子都在尖锐的对抗中寻求世界的平衡;他胸前的肋骨也一根根支棱着,显示其虽然已经退隐江湖,却依旧保持着绝对强硬的个性。当然,现在也只有在儿子面前,还能抖一抖他作为掌权者的威风。

电风扇依旧在“哐哐哐”地叫唤,陈志庚搂着一块方方正正的亚克力水晶牌匾,眯缝着眼睛,正在用湿毛巾一遍遍擦拭。他搂得那么紧,好像要把这块牌匾嵌入自己的身体。那块牌匾大概A4纸大,金底黑字,写着“中国某某书法学院特聘教授”几个字。平时不喝酒的时候,他就练书法。因为练书法,陈志庚以文化人自居。

这块牌匾的来历颇有些蹊跷。不晓得陈志庚从哪个人嘴里获知了一个联系方式,转过去一千块,对方就把他最满意的一幅作品印在了一本书上,并且给他寄来了书和这样一个荣誉牌匾。自从有了这个牌匾,陈志庚又有了精神气,逢人就讲自己已经成为教授了,是文化人里的精英,一下子就把深圳街上其他的老头子比了下去。相比较而言,不爱学习的儿子就显得那么刺眼,恨铁不成钢。

洗完碗,陈一舟冲了一个澡,把擦得半干的头发捋了捋,捋出一个自认为还可以的造型,再喷了点摩丝,估摸着可以出门了。客厅里只开了一盏壁灯,光不甚亮,陈志庚又是背对壁灯而坐,一张脸掩藏在阴影里,看不出他的表情。但父亲在摆弄他的牌匾时,一般会心情愉悦。在父亲心情愉悦的时候提出门的要求,获批会容易些。

爸,我……出去一下。

大晚上的,你还要到哪里野去?

就去街上,逛一逛。

但陈一舟估计错了,今天老父亲的心情,并不十分愉悦,他的脸不知道因为什么,突然垮了下来——

你那个缩头缩脑的样子,老子实在看不下去,不准出去!

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出去一下还要管这么紧?

哈呦!不是三岁小孩,你以为你比三岁小孩强?

哼!

你居然敢用鼻孔跟老子我说话?

儿子那很不客气的一声“哼”,立刻让陈志庚觉得作为父亲的尊严被冒犯了去。反了天了,他从沙发上跳起来,连跨三步赶到儿子面前,一只如蒲扇般的苍老手掌甩了过去。

拍!陈一舟脸上挨了一下。

天气很热,陈志庚的手上带着汗,还有暑天里湿毛巾的馊气,那些汗和馊气全部扑在了陈一舟的半边脸上。

我是你爸爸,你就得听我的。不尊重自己的父亲,是大逆不道你懂不懂?——打你是为你好,今天哪都不准去!

壁灯的光将门口博古架的影子打过来,投射在陈志庚满是皱纹的脸上,就像一棵虬结的老树桩,被分割成不均等的数块,带着即将炸裂开的戾气。不仅如此,陈志庚发怒的时候,斑白的头发会竖起来,脖子上的青筋会一根根暴起,陈一舟甚至能听到他后槽牙锉动的声音。

咯吱……咯吱……咯吱……

陈一舟捂着脸,浑身发抖,他刚才从鼻子眼里推出来的那声“哼”,好像是有几分轻蔑在里头,那几分轻蔑,源自于父亲日渐明显的老态。

陈一舟想过还手,他已经十六岁了,很有一把子力气了,但眼前的人是他的父亲,他不能动手。实际上父亲方才的那一巴掌,陈一舟并不觉得打得重,因为父亲已经老了,胳膊没多大劲。但打在脸上的巴掌不重,打在心上的巴掌却重。陈一舟愤愤地想,做儿子的就必须事事听从父亲的安排吗?这个世界只有父亲的人权没有儿子的人权吗?这个家真是待不下去了!陈一舟扭过脸,险险地避开父亲欲要送过来的第二掌,一个箭步就跳到门口,迅速打开门,一溜烟钻了出去。他的速度之快,好像一尾从泥塘中滑出来的青鱼,顺着湍急的水流逃之夭夭。怕父亲追上来,他又反手把门关上,门与门框相碰,发出巨大的撞击声,撞击声在老旧的楼道里震荡,楼道扶手上的铁锈纷纷震落,昏黄的楼道灯也被吓着了,连着闪烁了好几下,他听到陈志庚被阻隔在门背后的咆哮:

逆子!逆子!出去了就不要回来!

不回就不回!

陈一舟也大声吼道。


陈一舟正式离家出走。

因为是第一次离家出走,没有经验,陈一舟有些不知所措。

他跑到深圳街的尽头,那里有一个小型广场,人多,决定在那里先待一会,想一想这一晚怎么过。此时城市喧嚣、空气滚烫,头顶上的天空是极暗的蓝色,像墨汁一般的蓝,沉重而且黏稠,唯独西边的天际有一抹妖异的金红云彩,细长纤弱,在墨蓝天空的沉重压迫下,宛若一声抑制不住的刺耳尖叫。

广场边有许多架长椅。长椅上坐着许多老头老太。大多数老人都不如陈志庚,耐不住热,他们都要出门消暑,是这个夏夜的广场上最大的亮色。老太太们穿红色长裙,手里拿红绸扇,老头们则是红色上衣和黑色绸裤,手拿黑绸扇。这大概是一个老年舞蹈队。在蒸腾的热浪中跳过舞以及还在跳舞的老人们,头颅油光发亮,多角度反射着路灯的光源,汗水亦顺着他们头脸上的褶子一寸寸往下淌,淌过前胸又淌过后背,湿过的衣物略显薄透,隐约可见干涸枯瘦如老梅枝一般的躯体。

当然,这些老人从不同的街道赶来,聚集在这里,一则是为了跳舞,二则也是来找人说话聊天的——

唉,这天气热得,怕是要下雨。

今天这雨可下不来,等明天吧,你到时候看,到时候就知道我说得准不准。

你听说没,那个杀了自己亲妈的大学生,最后被抓住了,网上说的。

嗨,你说的那个事已经不是新闻了,老早的事。前街那个抵死不愿意拆迁的张三,昨天在他那栋危楼里升天了,这才是新闻呢。人一死,拆迁队的挖机立马开动!

天啦,张三死啦?他孤零零一个老头子,没有子女,那笔拆迁款又给了哪个咯……

老人们的交流就像一大群黄蜂在振动翅膀,嗡嗡嗡、嗡嗡嗡。当有生人走近,那些嗡嗡嗡的声音就会变小,等人走过,那些声音又会继续响起来。

墨一般蓝色不住下沉,直至下沉到了广场后面的树梢上,那抹妖异的金红抖了抖,承受不住这股压力,消失在了天际,又一个闷雷在不知道方向的地方炸响。听见雷声,广场上所有人都无动于衷,抹一把汗,跳的继续跳,唱的继续唱,这两天总有雷声,雨却总不下来。大家都司空见惯了。

陈一舟在最里面一把长椅上坐了下来,这里被树影掩藏,路灯照不到,居然还有一个空位。他坐下来之后,就想理一理,既然是离家出走,虽然是比较仓促的离家出走,也要有一个未来数日的计划,这个计划需得是一个周全的计划,不能被父亲笑话。他摸着被打的那边脸,郑重其事地思考。

但很快陈一舟的思路被打断。舞蹈队的劣质音响出了问题,发出了鸭子一样嘎嘎的叫声,巨大的噪音响彻天际,一把勺子捅进了陈一舟的脑袋,把他刚整理出来的计划搅成了一锅浆糊。他懊恼地抬起头,东张西望。

一个胖老头从陈一舟身边走过,牵了条老母狗,老母狗一边走一边打呵欠,大张着嘴,四肢绵软,十分颓丧。有认得的人跟胖老头打招呼——

哎呦,老爷子,您家阿黄今天看起来没什么精神啊。

生了一窝狗崽子,个个调皮捣蛋,天气又热,有精神才怪哩。

一个瘦老头亦从陈一舟面前走过,手中拿着一把纸扇,啪的一下扇子打开,扇面上亮出五个字,何以销烦暑;啪的一下再打开,扇底又亮出五个字,心静自然凉。瘦老头后退两步,停在了陈一舟面前,把扇子摇得风生水响。

陈一舟瞅了一眼瘦老头,没明白这老头啥意思,为啥站他面前就不走了呢?他把身子一偏,略略拐了个向,低头看手机,等他屁股上流出的汗已经将长椅浇湿,老头也还没走。

他再次看了老头一眼,这才发现,不仅这老头在盯着他,旁边长椅上的其他老人们也都在盯着他。那些老眼昏花且略带谴责的湿漉漉的小眼神,似乎在齐声询问,你这个男娃娃,怎么就不晓得给老人让个座呢?

陈一舟瞬间想到了父亲斥责的脸。真烦啊,陈一舟想,到处都是烦人的人。这些老人也烦人,欺负我一个少年人。他不得不站起来,丢下那个有圆形汗迹的空位,向广场另一头走去。

一个电话很快打过来了,打得很及时,是扁头的电话。

舟娃,到老臧烤鱼来吃鱼,我在这里等你。


老臧烤鱼坐落在三千米河道的中段,店老板是一位大胡子。他的胡子有多大呢?头发连着胡子,从头顶到下巴尖,虬结卷曲,都是白毛。大胡子老臧在三千米河道经营烤鱼店已经超过二十年,烤得一手火辣的好鱼。三千米河道原来是A城最大最热闹的餐饮区,两边全部是大排档,一到晚上热火朝天,人潮纷涌。老臧烤鱼稳坐三千米河道餐饮的头把交椅。只是这些年A城大搞开发,在老城区的东边又搞了个新城区,现在新城区发展得越来越好,那里又建起了新的餐饮一条街,三千米河道的生意就不如以前好做了。

但老臧烤鱼一直没有挪地方,没有挪地方并不是老臧不想挪,而是因为老臧的儿子小臧长大了,大学毕业,参与了店铺的经营,且小臧虽小,却是新时代青年,有新的经营理念,总跟老臧搞不到一块去。老臧这个人非常开明,既然在一个店里搞不到一块去,正好,就让儿子在新城区开了一处新店,自己仍然在三千米河道待着。我老了,做大做强,还靠下一代哩!老臧说。

陈一舟到的时候,扁头已经跟一个穿白T恤的女孩坐在凉棚里等着了。

这是曾美丽,我们在艺术之家认识的,新朋友。这是舟娃子,陈一舟,我好兄弟。扁头分别给陈一舟和白T恤女孩作介绍。

这个叫曾美丽的女孩是个自来熟,她笑容满面地朝陈一舟晃晃手,嗨,你好。她的手细长而白,指甲像粉色的贝壳,手腕上有一根细细的银链子,银链子上有一个小巧的白玉坠子,坠子随着她手腕的晃动一闪一闪地发光。

陈一舟讪讪地不晓得怎么搭话,只好礼尚往来,嗨,你好。

曾美丽是个艺术生,她人长得跟她的手一样,纤细苍白。一张细巧的瓜子脸,最古典美的脸型,却留了一个男孩子一样炸毛的短发,并且染成金色,刘海上又有一些红,很有些桀骜不驯的感觉。她耳朵上那对亮闪闪的红色圆形耳钉,龙眼大小,更是耀眼夺目,衬着那张苍白娇弱的脸,是纯情病娇妹加小太妹的混合体。很快,陈一舟发现这个混合体有些特点,天气闷热,他和扁头吃得淌汗如雨,她却见不到一滴汗;不仅如此,她还喜欢喝啤酒,一喝就兴奋,兴奋的时候,眼睛里会有星光炸裂,如癫如狂;同时她会抬起一只腿放在凳子上,像个糙汉子。陈一舟想,幸亏她穿的是裤子不是裙子。

我妈崇尚古典美学,但我却喜欢抽象派。曾美丽说,天底下的父母和子女生来就是仇人。我的脑袋长在我的肩膀上,我喜欢什么就是什么。我的脚长在我的身上,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你们说是不是?凭什么一天到晚管着我?如果连走错路都不允许,岂不是辜负这短暂的青春。我们不断长大,不断成熟,自然也应该是越来越自由的!任何人都不能以爱之名行约束之实,我说得对不?看,你们都不反对吧——来,来,来,为自由干杯!

扁头也站了起来。扁头的父母在外地工作,他一直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老人只关心扁头的成绩,隔一段时间,就把成绩单拿回去给他们看一眼,若是还好,就算过关,所以扁头是个半自由人士。他要为他可贵的“半自由”干杯。

而陈一舟是带了委屈来吃饭的。他才挨了巴掌,无处倾诉。按陈志庚的一贯说法,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作为儿子应该感恩,而不是感到委屈。但现在陈一舟确确实实地委屈了。他又一向不善于表达,也从来没有跟谁倾诉过,现在突然听到曾美丽说出的这番话,就像一支箭准准地射中了他的靶心,就像这炎热的闷雷天里突然刮来了一股清爽的风,再没有比这更熨帖更对胃口的话了。为自由干杯,这句话脱口而出时,他觉得曾美丽不再是个小太妹,也不是个纯情病娇妹,更不是个糙汉子,她是个金子般的姑娘,是一个哲学家,是一个诗人。他遇到了知音了。他的眼泪从眼眶里一颗一颗蹦了出来。但幸好脸上淌着汗,他趁两人不注意,迅速拿纸巾满脸擦,假装在擦汗,实则是在擦眼泪,很快他也站了起来。

——来!为自由干杯!

这天晚上,陈一舟、扁头、曾美丽三个人在老臧烤鱼店待到凌晨三点,然后离开。凌晨三点的时候,气温降了下来,降得不多,但已足够让人享受少许清凉。老城区在这来之不易的清凉中睡着了,像一个躺在床上的老头,全身上下散发着难闻的老年气。灰暗的天空,灰暗的街道,巨大的城市空无一人,这样一个无人管束的夜晚,天地宽阔,不可多得。三人一边走一边踢着垃圾桶,垃圾桶是夜色中的假想敌。睡着的城市寂静无声,只有垃圾桶被踢之后发出哐哐响,好像在叫喊,又好像在呻吟。那些叫喊和呻吟沿城市街道四处逃窜,有的向下,顺着下水管道,进入地底世界,惊动了一群觅食的夜鼠;有的向上,顺着路边楼房的墙体,钻过防盗网和防蚊窗的缝隙,钻进了梦中人的耳朵里,有人被惊醒,打开窗户骂了一声,哪个傻缺?然后悄无声息。

走过两三条街之后,三个人嘻嘻哈哈地又拐回了河道上,这段河道靠近深圳街的小广场,有许多健身和休憩的设施,时常有人在这里晨练。扁头趴在河道边的凳子上睡着了,曾美丽和陈一舟没有睡,两人坐在地上,靠着河道护栏,就着路灯的光,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不晓得怎么回事,虽然是第一次打交道,陈一舟听曾美丽说得越多,就越发理解她,理解她好像理解自己,这个纤细的姑娘既脆弱又坚强,她那头桀骜不驯的金发,闪着钢铁铠甲的光,像是用来捍卫主权的武器,让陈一舟想到天空中那抹曾经出现而现在已经消逝的金红色云彩。

陈一舟,你看我的手!怎么样?

好看,像钢琴家的手。别的女孩子都会羡慕你。

陈一舟,这就是一双弹钢琴的手,这又是一双画画的手,这也是一双拉小提琴的手,这还是一双解数学题的手,从三岁起,我就按照我妈的要求,学习各种才艺,我的生活只有三样事——吃饭、睡觉、学习——你觉得,她们还会羡慕吗?

他无法回答。

陈一舟,你知道人身上最美是哪部分吗?

陈一舟不由自主回忆起傍晚时从楼道里看到的那片白,还有那个饱熟的巨大苹果,他的脸有些发烧,显然这不是一个好的答案,他所想到的画面会亵渎眼前这个带着哲学家头脑的姑娘。于是他更加不敢吭声。

人身上最美的部位是骨头,曾美丽说,当人死亡之后,皮肉和器官腐烂,洁白晶莹的骨头就会显露出来,所以,人最理想的死亡方式就是死在深水里,在水下,肌肉组织会快速消解,或者被鱼类一点点吃掉,而骨头会长久留存,受水流冲刷,变得异常洁白神圣,变成造物主打磨得最好的艺术品。她的眼里又开始闪烁星光,显出痴狂神色。

若能死于深水,再来一场暴雨,那就更完美了。你看过阿根廷艺术家Miguel Rothschild的《挽歌》吗?啊,如果你没有看过,那一定要看。《挽歌》就是我们呀。每个世界都是一处深渊般的水,暴雨冲刷汹涌的水面,而我们活在水的深处。人死之后,这个世界就会凝缩在我们的骨头里,那是深渊里的挽歌。当曾美丽说这些话的时候,她淡粉色的嘴唇变成夜色中绽放的小小花瓣,吐出的话就像诗句,离他那么遥远,又那么近,陈一舟听不懂,却莫名感动。她将手腕抬起来,横在他的面前,你看,她说,多美。

那是一截细长而苍白的手腕,手腕上有一截细长而闪亮的银链子,银链子上有一个小巧而精致的白玉坠子,再仔细看,那个坠子是一个骷髅头,骷髅头上有一双幽洞般的眼睛。

是挺好看的,陈一舟说,他羞愧于自己贫瘠的内心,组织不出更好的词汇。

陈一舟,你好像一直不太开心,一定要开心一点啊——让我亲你一下吧,这样你就开心了。

曾美丽突然转换了话题,她好像一直在转换话题,但她转换得那样自然。不等陈一舟反应过来,曾美丽真的把脸凑过来,噘起嘴巴在陈一舟脸上轻轻碰了一下。

少女的嘴唇微微发凉,还带着一股淡淡的酒香,在她的唇瓣接触到陈一舟的脸时,刹那光华闪烁,有一道金红的云彩划过墨汁一般蓝的天空,生命的况味和死亡的气息相互纠结缠绵,满含赞叹,流连不去。陈一舟眼眶发酸,在吃夜宵之前他们还是陌生人,现在这个女孩却成了这个世界上除了母亲之外第一个安慰到他的人,他的眼泪又流了出来。

陈一舟,谢谢你呢,愿意听我说这么多话。少女呢喃着,她靠着陈一舟的肩膀,好像睡着了。

也谢谢你。陈一舟低声说。


早上六点,一枚白而朦胧的太阳跳出天际,甫一出场,便武力全开,释放出有甚于前一天的刚猛燥热,气温噌噌爬了上去,露水打湿的青石地面散发白色蒸汽。扁头从石凳上起身,陈一舟和曾美丽也从护栏边站了起来,三个人到了要分开的时候了。

陈一舟、扁头,我走啦!曾美丽朝着两个男孩挥手,然后沿着河道向上游方向去。扁头回了他爷爷奶奶的家。

陈一舟回到深圳街,自家楼顶下,他轻手轻脚上楼,轻手轻脚开门,又轻手轻脚进门,进门之后他没有听到惯常的如打雷般的鼾声,知道陈志庚大约已经早起出门了,于是放下心来,直接进到自己的房间,拉上窗帘,倒到床上,蒙头睡觉。

陈一舟这一觉睡下去,也不晓得自己是睡着了还是没睡着,如果说睡着了,不太准确,因为他能看见自己躺在床上,身体下面是黏湿的竹席,他睡着的那边是热的,空着的那边是凉的。于是他就不停地在席子上滚来滚去,好像在平底锅上烙煎饼。但如果说没睡着,也不准确。因为他的意识进入了一个奇怪的世界。

天依旧是墨汁一般的蓝而黑,密不透风的树,枝条缠绕着他的躯体。穿透枝叶的遮掩,在世界的顶端,他看到了一双眼睛,他曾与那双眼睛对视——是顶楼的那个女人!他抬起头来,发现自己就躺在这个女人的怀抱里。除了眼睛之外,她的脸模糊不清,实际上,他从前偷看她的时候,就从来没有好好看过她的脸。在他额头上,两只乳房在晃动,光滑柔软,像一对轻盈的水泡。他产生了婴儿般的吸吮冲动,抬手,去抓取,却发现手变得粗短、稚嫩、笨拙,他变成了一个婴儿。两只巨大的乳房光芒四射,柔和的光芒普渡众生,让他浑身上下暖洋洋,就如同在母亲的怀抱里躺着。他的母亲啊,他是有多久没有被自己母亲拥抱了呢。他试图回忆。

然而,冰凉的触感打断他的回忆,他睁开眼睛,发现自己并不在谁的怀抱,他在一片深邃漆黑的深水。深水迷迷蒙蒙、无边无涯。巨大的馒头石,毛茸茸的水苔,郁郁葱葱齐人高的藻类,像森林,而鱼在森林里飞翔,也跟他擦肩而过,银白色的肚皮,流光闪烁。他抬头,直视头顶上那方蓝色的像水晶一样的水面,那里有一个小小的微弱的太阳,他不晓得要走向何方。这时他看到有人破开水草,面对他站着,金色短发,苍白的脸,迷蒙的眼,细瘦的身体,鱼群绕着她盘旋,如信徒在环绕王者,而她在向他招手。

陈一舟,你来啦,她大声说。

他急忙向她跑去,但还未等到达,那个细瘦的身影已渐渐消解,如点点星光散去,余一具小巧、完整的人骨玉立,洁白到发光,玉石无暇,幽洞似的一双眼睛,带着愉悦的笑意。她的声音来来回回,萦绕在耳际:

陈一舟,你知道什么样的死亡方式最完美吗?

他正要说话,这时候狂风大作,水在震荡,眼前的景象变得模糊,有人拨动了铁扇公主的芭蕉扇,一锅深水沸腾,炖煮万物,有个苍老的声音如魔音入耳:何以销烦暑,心静自然凉……

陈一舟醒了。不是醒在床上,他醒在三千米河道的护栏边。他旁边是曾美丽,头歪在他一边肩膀上;他另一边是扁头,这个家伙本来睡在长凳上的,居然又爬起来坐在他身边睡着了,扁头的大扁头搁在他另一边肩膀上。前方三米处,一个瘦老头刚结束晨练,一把扇子摇得风生水响,那把扇子翻过来是五个字:何以销烦暑,翻过去也是五个字:心静自然凉。

原来只是一个梦啊,陈一舟想。

他按开手机,正是早上六点。


一枚白而朦胧的圆太阳跳出天际,释放出有甚于前一天的刚猛燥热,气温噌噌爬上去了,露水打湿的青石地面在散发白色蒸汽。鸣蝉聒噪,飞鸟寂寂。

陈一舟想起那个梦,问曾美丽,你是回家还是去哪里?

我当然是回家啦,玩累了啊,曾美丽说,走啦,走啦,回家睡觉去,她沿着河道往上走。跟你们在一起实在是太开心了!她回头大声说。

那你去河道上游干什么?

笨,我的家就住在那边啊!

陈一舟呆呆地看着曾美丽远去,阳光热辣粗糙,白得耀眼,在白光直射下,他的眼睛好像进了沙粒,睁得困难,视线里那个远去的身影模糊不清。直到扁头拍他的肩膀,走啦,我也要回去啦。晚上再约你。于是扁头也走了。

陈一舟是不能回家的,他是离家出走的人,应该在外面待久一点才说得过去。他找到一家网吧,在里面消磨了一天。等他从网吧出来的时候,外面已经是华灯初上。天空中乌云压顶,密不透风,雷声阵阵传来,不时有银白色的闪电从云层中探出,闪电之手触摸城市的颅顶,让这座老城露出战栗的表情。在酝酿了漫长的两天时光之后,一场暴雨马上就要下来了。

马路上回家的人群行色匆匆,生怕在雨下来之前赶不回去。陈一舟也不知不觉走到深圳街的楼下,左右徘徊。在楼下的拐角处有一条小巷子,巷子里有天棚,就算下雨,也淋不到那里,陈一舟走了过去。

巷子口进去,里面是一家店,门口挂着一个红白蓝的旋转灯箱,红白蓝竖起空间的分界线,从一个喧嚣空间转换到另一个静寂空间。静寂空间的玻璃门开了一道缝,一只黑色的野猫据守在门口,紧贴门缝躺着,霸占着泄漏的冷气。听见脚步声,黑猫突然惊醒,浑身的毛炸开,碧绿的猫眼,瞳仁成竖线,它故作凶狠,冲陈一舟喵了一声,然后迅速离去,不知道跑去了哪个角落里了。玻璃门内,没有客人,一个穿暗红色T恤深蓝色牛仔短裤的女人孤独坐着,全身陷在一张破旧的金棕色软沙发里,正是住在顶楼的那个女人。她跷着脚拨弄手机,手里还夹着一根烟。陈一舟刚要躲闪,女人已经抬起了眼皮。不能输了场面,陈一舟硬着头皮走了进去。

帅哥,理发还是洗头?女人很快站起来,手机随手插在牛仔裤后面,烟按在茶几的烟灰缸上,一把按灭了。女人大概三十来岁的样子,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

洗、洗个头吧,陈一舟说。玻璃门外,雷声和风声被阻隔,好像隔了遥远的距离。

陈一舟面对镜子坐下来,从镜子里正好看到女人的胸部,被紧身的低胸T恤裹着,领口处隆起两座半圆形的山丘,伟岸而华丽。当她站在他背后时,两个半圆似乎就在他的后脑勺上。有一根隐形的丝线般的牵引,陈一舟的视线不由自主被拉住,那两个半圆在他脑袋上时而上移一点,时而下移一点,陈一舟的目光也时而上移一点,时而下移一点。屋子里冷气很足,陈一舟感觉很热。

等到干洗完毕,要躺着冲洗,清洗台有点高,女人的上身贴近他的头部,胳膊一次次从后脑勺按到他的脖子。女人的两个半圆垂了下来,正正垂在陈一舟的头顶上。它们不再是半圆,而是变成了水滴状,像两只垂顺的水囊,悬挂在陈一舟头颅上方,发着光,轻轻晃动着。清洗台上光线暗,但那两只水囊白得耀眼。

洗好了,起来吹一下吧,女人说,干毛巾挂在陈一舟另一侧的墙上,女人探手去拿,胳膊和胸口轻轻拂过他的面颊。一阵风,陈一舟猛地哆嗦了一下,坐了起来,像是被惊醒,惊慌失措。女人手里抓着毛巾,动作因他的反应而停顿。她开始笑,用一种了然的神色,本来是一张再普通不过的脸,一笑起来,突然变得生动,情绪饱满,充满女性魅力。她笑得前仰后合,浑身颤抖不止,那对磅礴的球体也跟着颤抖不止,高山倾坍,海浪汹涌,女人的笑声从四面八方而来,包围着他,像一群大人在围观一个小孩的窘迫,无论他怎样故作镇定。

她忽然抓住陈一舟的手,在其中一只球体上推了一下。陈一舟浑身僵硬,一个危险的神秘的世界好像要被打开,在另一个空间,另一个维度,那个世界被欲望填满,触手温软却如临深渊。陈一舟跟那只受惊的野猫一样,浑身的毛炸开,他嗖地收回了手,身手敏捷地从清洗台上一跃而下,扯掉身上围布,然后飞快地跑到门口,拉开玻璃门,头也不回地逃了出去。女人回头望着他远去的身影,再次放声大笑,她的笑声比响雷更让人慌乱,比闪电更让人战栗,带着惊人的杀伤力,它们穿透玻璃门的阻隔,追赶到巷子口,追赶到外头街面上,好久才消逝。


陈一舟在不停地奔跑。

孤独、沮丧、无措、甚至有些羞耻的情绪,充斥了他的头脑。他无处可去。朝着和回家的人群相反的方向,他跑出了深圳街,跑过了浙江路,跑过了上海路,又跑过了北京大道,他一直跑一直跑。一条条街道被他抛甩在身后,他越跑越远,远离了城区,最后他也不晓得自己跑到了哪里。这时裤袋里的手机震动,他边跑边拿出手机,按下了接听键。

舟娃,出大事啦,曾美丽死啦!扁头的声音又焦灼又惊恐。

谁,你说谁死啦?

曾美丽!她死啦!跳妄求湖里死啦!天,我真不晓得她有抑郁症,遗书都写好了啊。要是早知道,我早上就不让她一个人回去了……

嘭的一声炸雷,暴雨滂沱地下来了。

妄求湖,就是三千米河道上游的那个水库,因为搞新区旅游开发,更名叫妄求湖。

陈一舟呆呆地站在雨里,低着头,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少年的脸上充满了震惊和悲伤。那些震惊和悲伤更替了原本充斥他头脑的其他情绪——比起真实的生命来,那些小情绪又算得了什么呢?他本就是孤单的,现在他更孤单了。他想起那个苍白纤细的女孩和她苍白纤细的手腕,她手腕上细细的银链子和秀气的骷髅头坠子,以及三千米河道边的那个梦,他听见她说,为自由干杯。他听见她说,你一定要开心哦。他听见她说,我的家就住在那边啊。现在她死了,她跳湖死了,她跳妄求湖死了,陈一舟想。

陈一舟站在雨里,忽然抬起头来,向着天空大声喊叫,像一只孤独的幼狼,在向天空宣泄,在跟暴雨对抗。

夏天,燥动不安的夏天啊,就要结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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