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万(小说)
老万
——谨以此纪念那些在扶贫攻坚一线奋战过的英雄
一
陈家槽的乡亲们都知道老万，倔的牛一样的倔巴佬。别人都聚在大院子住，唯独他非要住在桦树梁，村里几次三番动员他搬迁，他却跟他石疙瘩垒的家一样又硬又臭。冬腊月下个两三场雪，雪能把路封实直到正月开春。房檐底下晒太阳的细嘴子女人说，咋不把那个倔巴佬儿冻死饿死唠，另一个说你舍得么，然后就嘎嘎的打成一团。第二年开春，村里的男人照例提着一半吊子熏腊肉啦，一胶壶土产酒啦，三五升米啦去请老万帮忙犁地。
老万虽然腿脚不好，但干活实在还利索，他犁一天，顶别人犁一天半。别的喂牛犁地的，一天要两百块钱，外管三顿饭。他给人犁地，不要钱，只要管三顿饭，但有一顿必须要有肉有酒。有人问他为啥，他说，我要那红纸纸啥用咯，我又不攒钱接媳妇。于是村里人都喜欢请老万犁地，于是老万每每喝的红脖子胀脸，一瘸一瘸的吆牛往回走。人们不操心他栽跤，都知道这个倔巴佬儿跟他喂的老犍牛一样壮着哩，犁了几十年地了，喝了几十年酒了，么见他醉过酒，滚过坡。
老万一辈子么讨下老婆。别人取笑他，他理也不理，喝完了酒，边吆牛他还唱：一爱呀姐，好人才，十人见了诶九人哪爱……年轻时上三线修路，有个相好的，后来因为工地出了事，右脚落下残疾。再后来，再后来女人就走了。他没埋怨过谁，在那个还要为吃喝发愁的年代，他们都明白残疾意味着什么，他总不能接个女人回来跟他一起打饿肚子撒，这光棍一打就是大半辈子。
二
小薛是县教体局行政股科员，刚刚大学毕业考上公务员，副科级干部，响应国家号召，积极报名参加扶贫攻坚，分到陈家槽老万家。放在陈家槽，小薛那可是大领导咯，支书老陈今年五十一了，老早就等在村口，直到大晌午才看见人。一路打了一大架，小薛说啥也不去老陈家吃饭。小薛说，没想到国道修路堵车这么严重。相跟着去老万家，走到半道，老陈接镇上电话开会，指了路给小薛就走了。
翻了不知道几个坡档子地，再穿过一片桦树，一座用石头垒的房子映在眼前。许是存的时间太久，或是经历太多沧桑，这房子就像垂暮之年的老人静静矗立着，也许下一场暴雨它就塌了。四月的太阳正暖，老万家的房在后晌阳光下，就像半荒废的中世纪城堡，小薛有点呆愣。走到院子里，就听见有吭哧吭哧的吼声，像是人在忍受着极大痛苦，正纳闷着，一道人影扑了出来，手里拿着砍柴弯刀，刀口磨的白森森的。小薛吓了一跳，还没反应转，那个人就追了过来，院子连个猪圈羊棚都木有，没地方躲，只有原路往回跑，边跑边喊救命，哪里知道这个独庄独户的地方哪有个外人。正在这时，只听有人喊了一声“滚子!”。那个疯子就停了。小薛回头一看，是个六十多岁的老头。滚子蹒跚到房檐底下，抱着剃光的脑壳摇晃，呲牙咧嘴，看得人心里生疼的。
老头就是老万，老万也知道他是小薛。只是不想待见他。也没有让小薛进门喝水看座的意思，就只说，你们不用来了……正要絮叨，老陈气喘吁吁的跑回来。瞥了一眼窝在房檐底下拿着柴刀的滚子，直跑到小薛跟前边说，都怪我粗心大意了，您没受伤吧？小薛苦笑着摇摇头。小薛依然拒绝到老陈家吃饭，倒是难为了老陈。
说不饿是假的，清早走到后晌午了，能不饿吗？老万神在在的咂巴着旱烟，老陈正挤眼示意老万弄饭，小薛开口了，万叔，有剩饭吗？老万有点诧异，嘴一努灶台说，早起剩了碗米饭还有酸菜和豆豉，你吃？小薛高兴的说，有口吃的就好。酸菜开水掺剩米饭就着冷豆豉。小薛说，好吃哩万叔，跟我娘做的豆豉一样，好香哩。小薛吃的欢实，完全没有嫌弃的样子。小薛还说，这顿饭让他想起小时候，想起爱吃的豆豉，想起老爹。
老万没言传，只闷闷的把烟锅子磕了一磕，又装上一撮烟丝，烟袋锅子黄亮亮的，烟袋包子油光光的。小薛说，万叔，抽旱烟对身体不好，火箭烟焦油重少抽些。老万脖子一梗，我不吃旱烟我吃啥哩，你给我买纸烟？小薛脸胀的红了。老陈看不下去了，就骂老万，你个倔巴佬东西，人家薛干事是操心你。老万却不领情，迈过头嘀咕，我爷我婆都活到八十多岁，临死了还要咂一口旱烟过气哩……
第二次来的时候，老万下地薅草了。天麻影子了才和滚子相跟着回来。家门口放个塑料袋子，里面装着两条猴王，老万到处望，门前屋后寻一遍，也没人，也不知道谁个搁的。滚子是老万的弟弟，小时候发烧烧坏了脑壳，成了个半咪子，整天傻愣，还时不时犯头疼，那天就是他把小薛当贼撵。见他乐呵呵的要拿袋子，老万瞪了他一眼，滚子吓得赶忙跑火塘边吭哧吭哧叫唤。晚上支书老陈来捎话，烟是小薛给买的，说吃这个比吃旱烟强。人家从县里到镇上开会，专门给你带上来，等你等不住，跟我了解你的情况就先回去了，你个老东西是积哈啥德了？！老万扣着脚上的泥巴，眼睛不自觉的望去灶头那个黑土碗，含在嘴里的烟袋吧嗒吧嗒直响，就是没冒出烟来。
三
第三次见面是在九月，离上次见面快两个月了。老万和滚子一早就下地了，这个季节忙得很，收苞谷，搂黄豆，还有几亩地红薯也快要收的了。小薛放下两条猴王，背上背篓相跟着老万兄弟俩下地背苞谷，老万没拗过，怕也是没诚心拗，毕竟他才是陈家槽的倔巴佬，老黄牛。边背边就攀谈上了。原来老万姓陈，叫陈万金，滚子叫陈万银。父母过世早，家里就只剩兄弟俩，除了那古堡样的石头房子，父母还给他俩留下金银万两，就是用不成。除了名字带金带银，屋里连个像模像样的家业都么有，唯一值钱的就是老万养的帮人犁地的老犍牛。说起他的腿脚，老万说1970年响应国家号召参加三线建设，修襄渝线打洞子。工地传，炸到一个蛇洞，炸死一条小的，大的炸不动，用高压电都打不死，工人们慌了，设计院改了图纸。老万当年正是十八九岁血气方刚的小伙子，不信邪，非要去一探究竟，后来究竟看到没看到，看到了啥他也没说，当天出渣时，掉石头砸断他的右脚，自此落下残疾，人们都说老万惊了龙王爷，遭报应了。自打他残了以后，就一直在陈家槽讨生活，最远到河街换点盐买点种子。有好心人用面包车拉他一程，用老万的话说，吐的肠肝肚系都咧出来咯，从此他打死都不坐车。几十年了，村里人老了一茬又一茬，大家都叫他老万，真名倒是忘了。
吃中饭时，老万说小薛和其他包帮干部不同。小薛问，哪里不一样了？老万说，其他干部进门先吹椅子灰，还又用纸再擦一遍，喝水都自己用塑料瓶瓶装着的，吃饭就更不用说了。小薛不一样，没架子，吃的下我们的剩饭，还下地帮忙干活，比那些只知道照相，贴纸条，挂框框，干讲大道理不干实事的干部不知道要好到哪里去了。小薛抿嘴笑了，腼腆的说，万叔言重了，这都是党的政策好，这都是我们应该做的。
四
冬月初十，老万搬家了，住进了村上在黑狼沟公路边盖的保障房。老陈揶揄他说，老万，你不是说河边青石板地薄人薄，怕么的饭吃饿死的吗？你搬下河边干啥捏？你那老窝不要了？老万乐呵呵的说，我娃说了，让我搬下来，我就搬下来；我娃还说了给我弄意大利糖蜂让我喂哩；我娃说意大利糖蜂大的很，做的糖又多，值钱嘞……老陈愣了，你有娃？谁是你娃？老万自豪的说，小薛啊，我认得干娃，咋样？老陈眼睛瞪直了，指着老万说，你老东西祖坟冒青烟，你今儿个狗上墙了！老万高兴地把烟袋拿出来，含住想点着，又讪讪的别到腰上，我娃说了，让我忌烟哩。老陈说，小薛人呢？老万说，刚拾掇家具呢。村里老女人指着老万鼻子说，短阳寿的老万，你行老万，这下够你兴扎一辈子了。老万乐的嘴咧多大，露出两颗豁豁牙。
客人都走了，小薛和老万兄弟坐一起。小薛把一个盒子拿出来说，干大，我给你买了个手机，以后有啥事给我打电话呀。老万听得这话，眼泪水哗啦就下来了。小薛慌了，忙说，干大我会常来看你和二叔嘚啵。老万破涕为笑，像个三岁娃。
五
来年端午前两天，小薛如约将十箱意大利蜂拉来。用两天时间把蜂箱在老庄子山上安置好，给老万说，往后会常来，教他把养蜂技术学会。老万笑得脸上褶子比锅盔的褶子还多，鸡啄米似的只管点头。
小薛接个电话要回县里开会。老万说，娃歇一夜再走吧，这两天累着了。老天爷好像也要留着小薛似的，雨一条线的下。小薛说，趁现在水还小抓紧回，要不等的山上起水了就被隔到山上了。当天小薛遭遇泥石流的噩耗就传到山上，老万眼一黑，树桩样的栽倒。
六
小薛的遗体在丹江口被打捞起，运回来都已经过了十天了。城里殡仪馆追悼会上，人们心情沉重，今天，我们在这里沉痛悼念人民的好儿子，党的好干部，我们的好同志，他用青春和生命诠释了新时期党的领导干部的新作为，他用实际行动传递了正能量，他做到了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我们要学习他务实，勤劳，实事求是的工作作风，我们要发扬他密切联系群众……
正在这时，老万踉踉跄跄的进来了，六十多公里的路，他的草鞋早已经烂的只剩下几根草绳系在脚面子上，他完全不知道这一点，他一下仿佛苍老了几十岁，他颤颤巍巍的走到灵前，那一刻老万再也控制不住了，他扑倒在地，用尽所有力气嚎叫着，我的报应哎，我的儿啊!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