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湾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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灯笼石山是一座不知名的山,位于碧流河水库的一个支流处,这个支流也就是沙河。在这条沙河的河湾深处,纵横错落地分隔出十三条山沟沟,形成了十三个大小不一的村庄。对世代生长在这里的人来说,河湾是他们生活的家园,是他们的故土,无论走出去,还是留下来,他们对它都有着难以割舍的情感。
这里的山和水永恒地变换着四季节奏,每一处山林、每一处田埂、每一处河流、每一处家园里面都生长着故事。故事的主角们尽管平凡,但他们的喜怒悲欢、生老病死却长久地留存在这片山水间。
当改革的春风吹进这个封闭的河湾,他们的生活也有了新的变化。
第一章 土地承包
公元一九八一年春分,碧流河水库的冰已显出化冻的痕迹,冰面上开始出现了纵横交错的裂纹,在远处不时能听到冰面爆裂的嘎巴声,这是每到惊蛰时节碧流河水库永恒的变奏曲。这年的春天似乎来得早了一些。
一大清早,大队长徐其海习惯性地挑起土篮子,带上粪叉,从院子里面走出来,院子中央是在二月二这天他用烧土灶的草木灰在院子里划出来的几个大大的粗圆圈,每个圆圈里面都划了好几道十字线条,好像一个大乌龟盖一样,在这地方的家家户户都有这个习俗,称这叫做二月二“大灰顿”(是当地的一种土话),预示着今年有一个好年头,五谷丰登,粮食满仓。他小心地绕过院子中央这几个圆形图案,走出大门,出门左拐往东面走,不远处就是一条小河,从这里到沙河屯生产大队得走过一个村子。他一边走,一边瞅瞅河边是否有晒干的牛马粪便捡起来放到土篮子里面,下河屯的河边印满了一长串的胶鞋印。徐其海站在河边的大坝上,望着远处高低起伏的梯田,成片的果园以及靠近水库的灯笼石山,大清早,雾气还没散尽,远处的梯田、河道没有一丝绿色,周围显示出一片萧瑟的景象。
沙河屯生产大队就在水库北面的山坡下。刚解放那会,生产大队共有十三个自然屯,也就自然分为十三个生产队,从碧流河上游一个支流的北部开始,一直到上河屯子为止,这些自然村屯都在水库与山形成的沟叉中,十三个自然屯中最大的有一百五十来户,小的自然屯也有五十来户,下河屯属于小自然屯,全村共五十六户,围绕着河边自然形成的山坳里。
沙河屯生产大队的大队部在沙屯村所在地,它处在十三个自然屯的中间,生产队姓沙的是大姓,分上河屯、下河屯两个自然屯,这两个自然屯里面几乎有一半以上的人家都姓沙。去年的这个时候,全生产大队已经有大部分都完成了包产到户的工作,只有下河屯,由于是靠近水库的低洼地带,人均土地和山林多,生产队全年劳动工分没有出现倒拉现象,想多干一年看看情况,也就没有急着实行包产到户这项工作,今年上级要求抓紧时间落实政策,春播前必须完成。
大队长徐其海原来是上河屯子人,由于家里孩子多还都在上学,家住得离学校比较远,自己常年忙工作回家时间少,妻子还患有胃病,照顾不上家里。当初盖房子的时候也图孩子上学能方便一下,就在下河屯村口的南面和上河屯子生产队换了一块地,建了房子在下河屯生产队住下来,由于两个村子挨着,又不太远,孩子们可以大的带着小的,上学就少操不少心。
大清早天气还很凉,水库大坝的风呼呼作响,大队长徐其海放下土篮子,看着下河屯还没有承包下去的土地、山林、苹果园,他用粪叉子在河边的湿地上比划着,想象着当年脚下这块土地是老地主王老太爷家没改造前的样子,自己就在这块地旁边给老地主家放过羊。这块地是全村一等一的地,靠近河边,极其平坦,水库边水草丰厚,土改后如今都成了生产队集体的财产,现在又要给乡亲们分下去了,这块地到底能分到谁家呢?他正在想着心事,远处传来叫喊的声音。
“老徐大队长”,大老远就见一个人朝着这边跑来。跑到近处一看,原来是下河屯小队的生产队长,生产队长是自己本家徐成本,五十多岁的年纪,但辈分高,要论辈分大队长老徐得喊他一声徐二爷爷,但现在大家都不这么叫了,只有在过年祭祀拜年时候,要论一论辈分的高低。
“大队长,我正到处找你呢,刚才去你家里,你老伴说你大清早就出去了,我这紧赶慢赶好不容易才把你找到。” 徐成本气喘吁吁地说着:
“你找我有什么事?”徐其海应着。
“这几天,咱们下河屯已经把所有的土地、果园、山林、牲口等队里的生产资料全部折算完毕了,打算就在这几天分下去,你看分的时候去给我们指导一下啊!”
“我就不去了吧,我在那儿大家说话也不方便,生产队就照着已经确定好的方案分吧。”
“千万别弄出矛盾来,咱们大家都是本乡本土的,照顾点生产队里的五保户、军烈属和生活贫困的家庭。”
“马上都开始下种了,早点分下去叫大家早做准备,你没看到,河里面的冰都快开化了吗?”
大队长徐其海连声嘱咐着。
“好好、好,你放心吧,咱们有上河屯分地的经验,再说咱们屯子里面在外面工作的干部也多,觉悟高,错不了,你放心吧,大队长!”徐成本说。
分地就在当天,徐成本赶紧回到下河屯生产队里。这时,下河屯生产队院子里面已经围着好多人,大部分人家吃过早饭早早地就来到生产队大院里。下河屯生产队在村子的中间偏东位置,盖了一长排房子,全是清一色的石头房子,共有十二间,两侧各有厢房八间,东面厢房八间全部是敞口,用石条子立起来,一排木头制成的槽子挡住牲口,牲口就拴在槽子上。西面厢房是生产队里的仓库,也是一排八间房子,全部带有大木门上着锁,放着生产队的生产资料,下河屯是沙河屯生产大队里比较好的自然屯。
来早一些的村民们叽叽喳喳地谈论着。好多家里都把孩子带过来,大家都认为小孩子手气好能抓到好“阄”。
看着生产队东面厢房那一溜排的牲口,“老周家他婶子,这次分产你家要生产队里那匹枣红色马吗?那可是一等一的好牲口,给你家正合适。” 三寡妇笑着对老周家的老伴说。
老周老伴说:“这可不好说,分到谁家里还不一定呢。”
老周,名字叫周兴元。他是生产队的老车把式,在队里赶了三十多年的车,从他老爸那辈就在生产队里赶车,大家都管他叫周大车板。他家和三寡妇住在一个院子里面,他儿子周铁蛋和他爹一样,就爱摆弄牲口和马车。
三寡妇是生产大队长徐其海的弟媳妇,就住在生产队的西面,隔着生产队一道墙,他弟弟没去世前在公社的林场当会计,前几年由于身体劳累得了肝炎病去世了,剩下她自己带着四个孩子生活,本来在村子里算是上游生活水平的家庭突遭此变故,日子也越过越发艰难了,好在她家在屯子里面人缘好,大家都能帮衬一把,日子才勉强过得下去。
“谁家要是分到那匹枣红色马,到时候种地的时候可得借我家使使”。她是看好了那批枣红色马了,三寡妇继续打趣道。
那批枣红色马是生产队里最好的马,刚刚过四岁半,给车把式老周调教得既能拉车,又能趟地,身强体壮,性格温顺,没一点毛病,大人小孩都能使。但只要老周在,他从不舍得让别人用,他对这匹马最上心了,怕别人给用坏了。
王会计的算盘掉到地上,被三寡妇家的大闺女徐小翠给拾起来。这丫头今年十四岁,扎着两条麻花辫,黑色粗布棉衣袖口磨得发亮,却比谁都机灵。
“王大爷,俺们家没有主要劳动力,在生产队里工分少,可俺娘给生产队里也喂了好几年猪,得给我们家多分点。”她的话和他妈一样爽快,嘴上像是粘了蜜,甜甜的。
王会计原名叫王广利,打得一手好算盘,曾经在公社的算盘比赛中得过奖。他自己说,当年公社信用社想要调他去当会计,是他自己嫌公社离家太远,在信用社上班照顾不了家里,还是在生产队里干活舒坦,不过大家都不当真,谁也不知道他说的是真是假。
生产队老杨正在给牲口喂草料,听着她们对话呵呵地笑。
下河屯老杨,叫杨得贵,在生产队里主要负责修补各种农具。他是编筐的好手,无论什么样子的树条子,在他的手上都能编出各式各样子的筐和篮子来,而且结实耐用,村子里面各家各户的筐和篮子有很多都是找他给编的,别人都管他叫“花篓老杨”或“杨花篓”。
他家的大儿子“文生”今年十五岁,他蹲在生产队院子墙根用一根木棍在地上画着,一会画着牛,一会擦去又画着马。他也画生产队长徐成本的大门牙,画王会计的小细眼睛,画徐小翠的辫子。
“文生,你画啥呢?”民兵队长郝连军凑过来,拴在裤腰上的一串钥匙串叮当作响。
“画你媳妇昨儿跟人吵架的样儿,那架势,像母老虎似的。”
民兵连长老郝咧着嘴笑,用手摸了下文生的头,“小家伙,好好画,准能当个画家!”他家二姑娘郝桂梅可不干了,抄起一根树枝就要去打文生,徐小翠赶紧去拦着。
这时候生产队长徐成本、会计王广利,妇女队长葛志花,都来到生产大队后,生产队长徐成本对大家讲了一些上级政策和要求,会计王广利把今年分地的情况跟大家通报了一下,生产队里早就安排好了二十多个青壮年,拿着木头制成的圆规一样的尺子在等着给各家各户丈量土地,还准备了一些分界用的木桩以及长条石块之类的东西。
当天,从上午到下午大家都没顾得上吃中午饭,下河屯子满地都是人,在找着自家分得的土地,有的重新找到分田界标用木头桩子插牢,有的另外找了一块长长的石头,深深地埋到界桩地里面,防止有人乱动,这些界标也永远深埋在土地上。
太阳把满地人影子拉得老长。
第二章 牲口和农具
第二天,下河屯早早地就升起了炊烟,各家各户的大人孩子争先恐后来到了生产队的院子里,院子里的老槐树下支起了两张木桌,会计王广利正在往生产队墙上水泥黑板上写牲口和农具的分配方案。队长徐成本蹲在石磙上抽烟,长长的烟袋锅一明一灭,冒出一团团烟雾。
“今儿个生产队要把牲口和农具分下去,这是包产到户后生产队里最要紧的事。”队长徐成本说。
会计王广利说:“下面我把这次牲口和农具的分配方法说一下。我们生产队的牲口和农具不少,大家别着急,都能分到适合的,生产队把牲口和农具分开来分,都按工分来打分。觉得不合适也可以现场来打分,再相互调换一下。”
生产队的牲口圈里一溜排着马,牛、驴等,共有二十几头。靠近北面拴着两头牲口:“大枣红”浑身上下毛色睁亮,红通通的一身毛发,马鬃留得老长了,岁数正是当年,下河屯附近谁家结婚办事喜事都爱选这批马拉车,就是图个吉利。大青骡子“青锋”膘肥体壮,背部泛着青光,生产队只要是往远处拉车,都先这匹骡子;靠近南面第一头就是黄牛“老黄”,眼皮耷拉着反刍,两只长长的牛角上还挂着去年拉犁时蹭上石墙的印记,右边一个角尖少了一小块。中间是老克马(当地方言:母马)“胜利”,瘦骨嶙峋的脊梁像晒干的丝瓜瓤,左前蹄腕上有道旧伤,走路有些瘸。它是去年秋天在水库大坝上拉车翻了沟,现在套车使用都得在牲口的蹄腕子上包裹层破布。
靠近克马胜利的旁边,还有一头藏青色的马驴,这头马驴,已经有点老了,但是很温驯,是推碾子和拉磨的好手,从来不偷嘴,就在刚才被王会计家的二姑娘杏花牵回来。
老克马胜利在村子里名声不好,大家还叫它“夹达棍”(就是不听使唤,和别的马弄不到一起。),去年夏天刚下了一个小二马驹子,在老克马胜利旁边四脚乱跳。
王会计说:“这小鳖羔子,二马蛋子,谁分到家都得好好调教,不是干活的料。”
“今天分牲口前,先给牲口评个等第,看看大家有没有什么意见?”王会计敲敲烟袋锅。
生产队里长年赶车的老周头说。“青锋、大枣红算头等,老黄二等,克马胜利、藏青色的马驴算三等……”
他话没说完,西头蹲在地上的李满仓先开口:“王会计,胜利那老骨头,犁半亩地就得歇三回,算三等都嫌多。”
李满仓是生产队里负责场院的总管,他是干农活的一把好手,有集体生产队的时候,他那一把镰刀,左右开工,割玉米、谷子、水稻等农作物,谁也割不过他,每次在队里面劳动都是挣满分,有时还帮割在后面的妇女割。大家都喜欢叫他满仓大叔。
大槐树底下有人跟着哄笑,车把式老周却不吭声——他去年给胜利治过蹄伤,知道这老克马虽老,但拉车时担当马车“沿马”(方言:套在车架子里面)还可以,让其他牲口夹着他,它脾气不那么犟,使唤好了遇到关键时候它真舍得使劲,得会用的人使唤它。
会计王广利掰着算盘珠子算价:“头等牲口折一百工分,二等九十工分,胜利和马驴最后定了八十工分。”
村西头住着的李春利家是后来搬家到下河屯的水库动迁户,家里有四口人,一个姑娘和一个小子。平常在生产队里面,他家就李春利这一个劳动力,在生产队里面干活就爱偷懒耍滑头,出工不出力,大家看他家劳动力少,也就将就他给个二等工分,不过大家对他都没有好感。
李春利说:“这次分牲口,我就喜欢牛,我家得先选一个好牛用。”
“说啥胡话呢!”王会计推了推老花镜,不紧不慢地说:“牲口按工分算,就你家那工分,我看连牛尾巴毛都分不上!”人群里顿时出现一片哄笑声。
分农具是由生产队长徐成本牵头分,由于农具不好分,有的家需要,有的不需要,在仓库这边也更热闹,生产队去年新打的梨杖就按九成新算三十工分,老马车后面边沿缺了一块档板,折价算六十工分,还有各式各样的生产农具,也都打了工分。
生产队的车把式老周的儿子铁蛋凑过去看他老爸经常爱赶的马车,摸了摸马车的槐木车沿把手上的铁车闸,掌心上蹭了层陈年的老铁锈,他爹当年是村里的车把式,赶车这手艺他自小跟着学,知道这老物件比新打的还趁手。
分牲口按户抓阄,先分头等。“花篓”老杨家七口人,劳力多,老杨攥着“阄”纸的手都冒汗,拆开一看是骡子“青锋”,笑得合不拢嘴。
“大枣红”被生产队长徐成本家分得,他家人口也多,上有老下有小共八口人。徐成本说:“大枣红还是大家的,谁家用就过来牵,谁使都行。”
轮到老车把式老周家,他家六口人,周铁蛋上去就抓,抓到的是却是老黄,他倒没意见,只是怕他爹不愿意,他蹲下来给老黄顺顺毛。他爹就喜欢赶马车,带劲。没办法,到时候和谁家换换使唤吧。
藏青色的马驴被杏花抓到了,刚刚拉磨牵回来拴上,杏花高兴得抢着赶紧解下缰绳又牵回家了。
牲口分到最后,剩下了老克马胜利,带个崽子,大家都不想要,老克马是“夹达棍”,拉车还行,不会趟地,小二马驹子分到家还不知道有用没有用,占分不干活,没人肯伸手。
刘三家媳妇尖着嗓子嚷:“这马带回去,喂草都喂不起!”
车把式老周一拍桌子:“当年‘胜利’是战马的后代,是让人骑着的,拉车差一点,但跟着生产队拉了十年车,始终当沿马(方言:套在车架子上)用,没功劳也有苦劳。”
其他的牲口该分的都分了,胜利还是没人要。这时大队长徐其海妻子王淑兰说,“俺家不嫌弃,就给我们家吧,多了小马驹,来年就能卖了,找别人给调教调教吧。“
“花篓”老杨刚要开口。
王会计瞪他一眼:“你家抓了青锋,占便宜的事不能都占了。”
分农具时又起了争执。仓库保管李满仓盯上那个去年新打的犁,说自家有七亩多地,没有把好犁杖趟地可不行。
周铁蛋却指着老槐树把手的马车说:“我会用这马车,谁家要有个大事小情找我,我给你们拉。”
生产队长徐成本让王会计把农具价目表贴出来:老槐树马车按六十工分,牛车按四十工分,新犁杖按三十工分,趟地的耙子按二十工分。“按工分算,各家先扣了应分的,多退少补。”
他敲敲桌子,“铁蛋家工分少,可人家有手艺,这马车给他家吧,算物尽其用。补给生产队里三十工分,大家看行不行?到时候可不许打赖,谁家有个大事小情要帮到底。要学学你爹做人的样子。”
周铁蛋兴奋地摸着马车不松手,把车闸试了又试。他摸出早已准备好的布包,把马车的铜铃铛包好,他家如愿分到了马车。
“满仓你家工分多,拿新犁,再补五十工分给队里,行不?”
李满仓捏着旱烟杆犹豫,他婆娘在旁边扯他袖子:“咱多补点工分,来年多打两担粮就有了。”满仓点点头。
其他家,有的没分到牲口的,生产队里面给补足了工分,看看生产队里面还有啥,可以分的,自己选择,有的分到了一头猪,有的几家合起来分到了磨粮食的机器,暂时还不能搬走,得寄存在生产队里面使用。还有的几家准备要生产队里的一堆大木材,留下将来盖房子用。
散场时天擦黑,大队长徐其海家二儿子水生牵着老克马胜利带着小二马驹子回到家,家里没有空棚子给两个马使用,就拴在一棵老榆树下,小二马驹子跟在“老克马胜利”的脚下,他从生产队里用破麻袋装点铡刀铡好的苞米秸杆给“胜利”,“胜利”低头在地上啃着干草,蹄腕上的伤口还有血印。
铁蛋不放心,从家拿来半块麻布片,来到大队长家里,蹲下来给它裹伤口。
李满仓也从生产队里面拿了玉米面糊糊过来看看这批老马,看见铁蛋在这。说:“铁蛋,明儿该你家使牲口,咱先说好,早上卯时就得套车,可别耽误了春耕。”
月光漫过土墙,老克马胜利的尾巴扫着黄土,小二马驹子刨着土,发出沙沙的响。远处传来大青骡子“青锋”的嘶鸣叫声,老黄还在生产队里的牛槽边反刍,不时地传来一声“哞——哞”。
傍晚车把式老周蹲在生产队大院的磨盘旁,又点了袋烟——自言自语,“分田分产这事,就像给牲口套笼头,松紧总得合适,紧了勒得慌,松了套不住。”
“哎,总有合适不合适的,又要回到过去了。”
看着生产队里空空荡荡的牛马棚和锁着门的生产资料库房,地面上牲口和人踩得零乱的痕迹,他在心里失落了,自己一辈子在生产队里睡觉,半夜给牲口喂草加料,现在不用了,这回他该回家睡觉了。
春分那天清晨,铁蛋来到大队长家里,借来老克马胜利和生产队长徐成本家的枣红马拴在一辆车上,胜利蹄腕上裹着新换的麻布,走得比往日稳当。小二马跟在旁边撒欢,和生产队没有分家一样。
车轱辘碾过刚刚融化的冻土,留下两道深浅不一的车辙。
第三章 果树园
一九八二年春天来临,春天是下河屯人最忙碌的时节,满山满岭的大人、孩子,牛马和狗叫的声音不时传来。从早到晚,下河屯的人在自己家的田地、果园、山林劳动着,到处充满着欢声笑语。一直能忙到夏至。
十五岁的徐小翠攥着母亲塞来的搪瓷缸,站在自家果园的入口。眼前的苹果树已经结着厚厚的果实,枝桠间沉甸甸的青苹果泛着绒毛,再过一两个月就能染上红霞般的颜色。这是包产到户后家里分到的二亩地果园,共有三十二棵树,果园里面有印度、国光、鸡冠等品种果树,果园最外面是一棵挂满枝头沙果的海棠,海棠树全村就只有两棵,他家这一棵树更大,树上果实也更多,每年到了七八月份都下果了,满树红黄相间的果实,像大姑娘的辫子一样垂下来。这棵海棠树在集体期间,一到了收获季节,基本上都被孩子们偷吃一大部分,去年分到她家以后,屯子里面的孩子们收敛多了,每家都嘱咐孩子尽量不要去拿人家的果实,这也是下河屯每家每户一年的指望。不过,三寡妇还是在果实成熟的季节里面,让小翠摘下来一些给每家每户孩子们送一点过去,解解馋。
"到果园好好看果子,拿课本多学习学习,别看一些没用的书!"母亲的话还在耳边回响。小翠踮脚推开歪歪斜斜挂在窝棚前的塑料布,茅草窝棚里面搭了个简易的床,上面铺满干草,干草上还铺着一块鹿皮。这块鹿皮是他爸爸去世前林场养鹿的队长给的,说鹿皮不反潮气,对身体有好处。窝棚棚顶的破旧塑料布漏了好几个洞,被风吹得哗啦作响。窝棚墙角堆着农药瓶,最显眼的是当年父亲的一个破旧小木箱,里面塞满了连环画和和一些旧小人书。
在果园里看守苹果树的并非只有徐小翠一个人。隔壁王婶家的女儿杏花姐常来帮忙,她总带着个布包,趁着歇晌时躲在树影下看书。小翠好奇凑过去,看见封面上印着《第二次握手》,书页间夹着的苹果花瓣书签轻轻颤动。她跟杏花姐要,杏花却把这本书攥得紧紧的不想给她。
书里面说,“一个人的一生,爱情就像树的花和果一样,开一次花,只能结一个果,是最最完美的。”杏花姐说这话时,眼睛瞪着大大的。可惜徐小翠还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她觉得《第二次握手》这本书名字就不好听,一本破握手能有什么可看的。不给看就不看,不如她的小人书好看。她喜欢小人书,里面有连环画,一看图就能看明白。
正午的太阳最毒时,果园成了孩子们的“战场”。徐小翠和伙伴们轮流放哨,把草帽扣在树杈上伪装成人影,自己却缩在窝棚里翻看小人书《林海雪原》。正看得入迷,突然,守在西头的柱子气喘吁吁跑来:“东边有动静!”果园里面出来好几个孩子们举着树棍子就冲了出去,却撞见上河屯子几个小孩子抱着筐,筐里面装着几个小苹果,脸上还沾着草屑,战战兢兢地在徐小翠家的果园外面。
“这是捡从树上掉到地上的,你看,都这么小,”其中一个大点的小孩说伸手从筐里拿出苹果来,几个还没长大的青果又小又皱。
“别打!”徐小翠拦住举着槐树条子的柱子,“他们上河屯子去年遭了雹灾,苹果都烂在地里了。”
那小孩子红着眼眶把几个还没长大的果实放回筐里,徐小翠从口袋掏出两个青苹果递过去:“下次想吃,跟我说。”
这事传到母亲耳朵里,换来一顿训斥,可徐小翠再去果园时,发现他家的窝棚缝隙里还塞着几颗野山枣。
夏夜的果园别有一番光景。月光透过树叶照在果园里留下树叶的光影,徐小翠躺在窝棚边数着星星,远处传来若有若无的口琴声。循声找去,竟看见杏花姐和上河屯子的一个男知青坐在杏花家的果园苹果树下,口琴吹着《甜蜜蜜》的歌曲。两人慌忙起身,杏花姐的《第二次握手》掉在地上。
“帮我们保密好吗?”杏花说。知青哥向徐小翠递来一块水果糖,徐小翠拿着糖瞪着大大的眼睛点点头,月光把三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
忙了一个春天和夏天,大地全部覆盖了绿色的妆容。转眼到了七月的季节,果园里面的青苹果挂满枝头,家家在果园里面都支起了大小不一形式各异的窝棚。晚上八点钟了,三寡妇来到果园,替换了徐小翠。让徐小翠赶紧回家照顾几个弟妹。她拿来了一些衣服,坐在窝棚里正缝补衣裳。
“嫂子,防贼得防人啊。”仓库保管李满仓的声音从树影里飘来,吓了三寡妇一大跳。“你这个死鬼满仓,我当是谁呢,大晚上不回生产队睡觉,跑这干什么?“三寡妇生气地说。
满仓抱着一捆喂牲口的青草,脚边放着一个蓝筐,里面有几十颗海棠果,说:“你家果子都丢了,你还看果园呢。”他帮三寡妇赶跑了偷果子的顽童。
满仓一边说话一边往窝棚边靠,就近坐在了窝棚的边上,夜里开始下雨了,雨下得不大,窝棚上面是用谷草扎的草把苫盖的,里面还漏着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三寡妇的身上肩上湿了一大块。她往老李身边挪了挪,闻到他身上淡淡的烟味,那是他常年在生产队里抽自家种的旱烟的味道。
“你说,这地分了,人咋反而更亲了?”她望着棚顶漏下的雨点,像在问黑夜,又像在问自己。满仓没说话,只是把青草往她那边推了推。
三寡妇又问,“你家果园靠近山上,今年苹果长势咋样?”
满仓说:“我家的今年不太好,苹果花不少,但坐果率低,赶不上生产队的时候,可能今年没有肥,去年在生产队里的时候,生产队牲口的肥料多,整个的好肥料基本上都给果园了,今年家里没牲口,肥料跟不上,就坐果不好。”
三寡妇再问:“不在生产队睡觉了,在家里面能睡好觉吗?”
满仓说:“睡不好,一个人习惯了在生产队里,来到家就像是丢了魂似的,东瞅瞅,西瞧瞧,不如在生产队,晚上起夜还能喂喂牲口。”
满仓问:“一会谁来换你,我看你先回家吧,我替你看一会,再过一会就没有人了,小孩子们都睡觉了。“
三寡妇起身,打了个哈欠,头巾滑下来,露出几丝白发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明显。
收果的日子终于到了,满园的苹果像红灯笼挂满枝头。徐小翠跟着大人们摘果、装筐,手指被果柄都磨出了水泡。当她家的苹果和村里其他人家的苹果选好后,装上收苹果的大卡车驶向县城方向时,她望着远去的车影,突然想起杏花姐说过的话,原来生活就像这果园,开一个花,结一个果,有守护的艰辛,也有意外的甜。
多年后,小翠在县城工作了,在她的书架上也放着一本《第二次握手》,每当翻开书总会让她想起那个夏天果园里面的杏花姐。
第四章 老中医
一九八二年秋分刚过,徐其海大队长脸上的伤疤又开始发痒了。这个伤疤是他在刚解放时去丹东修飞机场,当支前民工时被落下来的炮弹弹片蹦上的,从此在脸上就留下一块伤疤,那时他刚刚十七岁大一点。一到了秋天的时候就开始发痒。今天在大队部值班,他蹲在生产大队部的土炕上,看中医老周用银针在酒精灯上进行燎烤,蓝布对襟上沾着半片干蒲公英叶片,那是昨儿翻后山采药时蹭上的。
“老周,你这本儿上的字比俺们家祖坟上的碑还难认。”老陈抖开泛黄的线装本《中草药册》,手指划过“忍冬藤治风湿痛”(忍冬当地叫金银花,金银花藤治疗痈肿疮疡、风湿热痹、关节红肿热痛等症,具有抗炎、抗过敏、增强免疫等作用。)的批注,老旧书里渗着淡淡的酒气,有好几页都掉出来,老周又手脚笨拙地掖进去,那本破书翻得都起了皮。老周头外号“酒葫芦”,他不是下河屯人,无人无女的,就住在大队部旁边的一个间房子里面。解放前听说在县城药铺当学徒,解放后他背着半套药具就来到了下河屯,炕头的搪瓷缸里永远泡着甘草片,却总在给人扎针时从裤兜摸出个扁酒瓶。
老周头在生产大队呆了有三十多年,徐大队长也在大队干了三十多年。徐大队长从小干事、会计、生产队副队长一直干到生产队大队长,老周就一直干他那个老中医。
“认字儿跟认药一样,得下个死功夫。”老周头往存放银针的铝制长条盒里倒点烧酒,火燎过的银针在月光下泛着冷光。
“前年你带人修下河屯东山水渠,膝盖积水那回,要不是俺用商陆根敷了三宿——”老周头边干边说。
“得得得,又来了,忘不了您老的救命之恩。”老徐大队长把书往炕桌上一推,老周头的枣木拐杖掉到地上。
“可你说说,公社新派来的赤脚医生小王,咋就看不上咱这草药?昨儿还跟俺嚷嚷,说你用曼陀罗花泡酒是封建迷信。”老徐大队长说。
老周头的银针突然停在半空,浑浊的眼睛看着窗户上的树影。大队部的西厢房隔出半间作诊室,土墙上挂着晒干的艾草和五味子,药柜的抽屉拉手早被摸得发亮。
“上个月王会计家二闺女出疹子,小王大夫开的退烧片不管用,我摘了片苦瓜叶贴脑门上,夜里就退了热。”老周说。
“封建迷信?”老周头突然笑出声,酒气混着药香在屋里打转。
“那小子打县城来,认得阿司匹林就当自己是活华佗。上个月赵瘸子心口疼,他摸了摸脉就让送公社卫生院,俺给扎了内关穴,灌了半盏丹参茶——”
他突然剧烈咳嗽起来,瘦骨嶙峋的脊背弓得像张老犁,大队长老徐忙不迭递过水瓢,水瓢底还沉着没冲净的黄芪渣。
窗外传来踢踏的脚步声,民兵队长老郝扒着窗棂喊:“老周大爷!河西的张家老婆子又犯心口疼啦!”老周头抹了把嘴,把银针往牛皮包里一裹,扁酒瓶往裤腰上一别,就急急忙忙跟着跑出去了。
老徐大队长望着他那单薄的背影消失在月光里,突然想起五年前的冬夜,自己发着高烧还在给村民分返销粮,老周头踩着没膝的雪赶来,用艾条点燃来给他进行熏烤大椎穴,烟油子滴在棉袄上烧出好几个洞。
与赤脚医生小王的冲突在冬至那天爆发。“花篓”老杨得贵的二儿子杨红全摔折了小胳膊,小王要送公社拍X光,老周头却砍了根柳树枝,削成夹板,又捣了南星根敷在伤处。
“中医误人!”小王举着红药水瓶子直晃,“骨折必须固定复位,你们这是草菅人命!”
生产队长老徐蹲在生产大队部门槛上抽烟袋,看老周头不紧不慢地缠绷带:“小伙子,你当这是县城医院?骡子车到公社得走俩钟头,骡子车要是断骨茬子戳穿血管——”
他突然站起身,烟袋锅子敲得门框山响。
“都听着!轻伤小病先找老周头,重伤急病再送公社,老子当年在丹东修飞机场,美国鬼子的炮弹片都是用蒲公英嚼碎了敷的!”
霜降前后,老周头在水库后山采药摔了腿。老徐把他的铺盖卷搬到大队部值班室,土炕草席上并排两个铺盖卷。夜里老徐大队长借着煤油灯看老周头的这本已经破损的线装本《中草药册》,遇到不认得的字就用拐杖戳戳:“老周,这‘葛根’咋念,治啥病?” 呼噜声突然停了,老周头往炕里翻个身:“治你这死脑筋。”却又接着念叨,“切片,泡水,解肌退热,生津止渴,热泻热痢,脾虚泄泻……”
冬至过后,公社医院送来新医书,小王大夫抱着红本本在大队部念:“青霉素的临床应用——”老周头靠在门框上打盹。老徐大队长突然指着墙上的人体穴位图:“小王,你说说,这足三里穴,到底该扎三分还是五分?”小王涨红了脸,老周头却笑了:“老徐头,你这是给俺老郎中撑腰呢。”
腊月初八,老周头把那本磨破边的《中草药册》塞给老徐大队长,酒瓶却空了。
“俺这把老骨头,怕是熬不到开春挖柴胡了。”他看着徐大队长,“我看你小子行,干那行都行,在行。这两本《赤角医生》和《中草药册》就留给你吧。”
他望着窗外的积雪,药柜里的当归、黄芪、防风在月光下泛着微光,“记住,曼陀罗花泡酒能治风湿,可千万不能内服……”
老徐大队长接过两本书,指尖触到扉页上的墨迹:“周明春,民国二十三年春于金县杏林堂”。徐大队长也第一次知道老周只比他大六岁。第二年清明,老徐在生产大队部门口的水塘旁边种了几株忍冬。他也戴上老花镜,在中医老周头给他留下的脉案本上记新方,笔尖划过“碧流河边产苇根,清热利尿”时,突然听见窗外有人喊:“老徐大队长!后山的桔梗开花了!”
远处的灯笼石山笼罩着薄雾,漫山遍野的蒲公英正顶着白绒球随风飘。
第五章 复员归乡
这一年的秋天,下河屯陈永胜家老二陈立武要复员回家了,消息像长了翅膀,迅速传遍了整个下河屯。回来的这天清晨,陈永胜家的小院便挤满了人。大人们脸上带着关切与敬佩,小孩们则好奇地踮着脚尖张望。陈永胜老婆早早地就在大炕上铺了一床崭新的大花被,准备给儿子回来坐。
陈永胜家是下河屯子唯一满族人家住户,在下河屯王国成家的后街住,有四间房子,已经破旧了,西面窗户玻璃已残破不全,用塑料布挡上,破损的塑料布被风吹得哗哗响,家里共生有四个儿子,二个姑娘。作为满族后裔,至今还保留着一些独特的风俗。每到八月十五,他家院子里便热闹非凡,在院子中央,放上一桌子月饼、水果等不同供品,家里的大人孩子围绕着桌子载歌载舞,欢声笑语回荡在夜空;过年时虽不供家谱,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讲述着家族的故事,独自传承满族的一些生活习俗。二儿子当年小学毕业就没有念书,家里也困难,老大陈立文当年因为和上河屯子队长家里姑娘好上了,由于家里没钱结婚,和父母闹了别扭,一气之下上吊死了。陈永胜看看家里面真的是穷得叮当响,狠狠心就让老二去当了兵,剩下的老三陈立双、老四陈立全还小。
过了晌午,下河屯村口的老槐树正掉落金黄的树叶。一些在地里面干活的人陆续回家了,屯子里面小孩子们听说陈立武要回来,早早地吃完午饭就跑去陈家那个破院子里等着。
太阳刚刚偏西一点,陈立武踩着那永久不变的家乡黄土路进村时,帆布包上的五角星磨得发白,裤脚还沾着长途跋涉的草籽。远远望见自家土墙上的白灰,(盖不起大石头房子的人家,就用一些小石头在里面建正面墙垛,外面刷上白石灰盖住小石头。)他的喉结滚了滚,四年前自己从这里当兵走时,母亲给他绣了个带鸽子图案的烟口袋,如今那小鸽子早已褪色,却像烙在骨血里的印记,跟着他挺过了四年的军旅生涯。
阳光普照,这一天天空晴朗,万里无云,在村子中央陈家那座小院格外扎眼。陈立武背着行囊,手中拎着网兜,站在院门前,望着那扇熟悉的木门,心跳愈发急促。离家四年了,战场上的硝烟仿佛还萦绕在鼻尖,此刻终于回到了魂牵梦绕的故土。
母亲手中的活计瞬间掉落,颤抖着扑了过来,父亲则红着眼眶,努力克制着情绪,却在陈立武喊出那声“爹,娘”时,再也绷不住,伸手紧紧握住儿子的肩膀。
陈永胜老婆眼含热泪,头发苍白,拉着儿子的手哭了,一会又笑了,也不知是笑还是哭。
亲戚和邻居们说,“你宝贝儿子回来了,都出息了,你还哭个啥,你好日子马上就来了,还不让赶紧让儿子到炕上歇歇?”
生产队长徐成本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我们下河屯子风水好,出能人,又长得壮实了,又是一条好汉。”
说着,老两口把儿子引到炕上,炕烧着很热,炕上一床带麻花的被子显得格外扎眼。
陈立武几乎是被大家硬推到土炕上,在这土炕上驱散了他一路的疲惫,他坐在麻花被上面,村子里大人小孩都扒着窗户往里看,院子里面站满了人。大家问这问那?立武都不知道答什么好?
陈立武坐在炕头,小心翼翼地取出当兵时拍摄的照片,那一张张泛黄的影像,将大家带回了战火纷飞的岁月。
“这是我们在部队的训练场、这是云南边防前沿,我们当时都写了保证书。“
陈立武缓缓讲述着,声音低沉而坚定。当说到有战友负伤,也有战友在枪林弹雨中逝去的年轻生命时,两位老人早已泪流满面。母亲轻轻抚摸着陈立武的脸庞,左看右看,确认儿子完好无损,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傍晚的热炕上,父亲吧嗒着旱烟袋,听他讲起他们在前线时如何用雨衣接雨水喝,突然用粗糙的手掌拍他后背:“老二啊,生产队长一个人忙里忙外,昨儿还说缺个懂组织人员的副手。”话音未落,窗外传来此起彼伏的脚步声,生产队长吃完饭,又来到了陈永胜家。屯子里的小孩们疯狂往陈家跑——他们要看当兵的照片,看照片里面的枪炮。
一会,民兵队长也来到了陈永胜家,大家在炕边坐着,也吧嗒着他那杆烟袋,说着话。
陈立武摊开一些当兵时的照片,小心翼翼地拿在手里,对来到他家的孩子们说:“小心点,别给我扯坏了,拿去看吧”。
民兵连长老郝说:“小屁孩子,会看什么,别给弄坏了,弄坏了饶不了你们。“
孩子们赶紧拿起照片,一溜烟地跑出去了。
民兵连长老郝凑过来,盯着陈立武:“怎么样,咱民兵队缺个副队长,会打靶的教头,来民兵队怎么样。”
生产队长徐成本接着老郝的话说:“生产队缺人手,虽然包产到户了,但生产队也得有人,做个副队长吧,你看行不行。”
凭借在部队里培养出的出色领导能力和坚韧品格,陈立武被推选为生产队的副队长。他将部队里严谨的作风和创新的思维带到了生产工作中,帮助包产到户的乡亲们如何开垦荒地、如何改良种植技术,如何联系苹果销售,让原本贫瘠的土地焕发出生机。
看着儿子事业逐渐步入正轨,父母满心欢喜,拿出多年积蓄,计划在原来四间房屋的基础上重新盖六间宽敞明亮的大瓦房。西面三间特意留给陈立武,盼着他早日成家。一时间,上门提亲的人踏破了门槛,大家都知道陈家老二立武是个有担当、有本事的好男儿。
同时,陈立武也加入了村里的民兵队,并担任副队长。他充分发挥自己在部队所学,精心组织民兵训练。烈日下,他以身作则,严格要求每一个动作;休息时,他耐心地为队员们讲解军事知识和应急技能。在他的带领下,民兵队的战斗力和凝聚力不断提升。
每当夜幕降临,陈立武经常独自坐在院子里,望着天上的繁星,思绪又回到了部队。那四年的军旅生涯,是他人生中最宝贵的财富,塑造了他的品格,也让他懂得了责任与担当。
第六章 半山坡上的对峙
一九八三年的春天,万物复苏,碧流河冰面断裂声音传出老远。二月十八日这天,给果园修剪树枝的人们早早地都回了家。暮色笼罩着下河屯,下河屯住在后街东头第二家的李家新媳妇郑春花的哭喊声刺破了村庄的宁静。他的丈夫李志国攥着酒瓶子的手还在发抖,酒液顺着指缝滴落在地上,阴湿了新结婚在炕上的床单。小两口刚结婚不到半年,此刻却像仇人般对峙。
李志国喝酒喝过了,动手把郑春花给打了。这可惹了天大的乱子,郑春花在郑家屯,那可是家里的宝贝,她家族男丁多。没有人敢去动她一指。
“这日子没法过了!”郑春花披头散发,抓起靠墙大柜上的梳妆匣就往外冲,银簪子掉在门槛上叮当作响。她一口气跑到村口老槐树下,连夜顺着下河屯的后山小路上跑回了她的娘家。
下河屯后面也是一座不高的山,说是山,其实是丘陵,山上常年杂草从生,乱石林立,零星的几棵树木孤零零地立在上面。这里面少有人来,放牧的都不愿意到这片山,倒是大队民兵训练的好地方。这里就有一条小土路,可以翻过山,山后下坡就是郑家屯,郑家屯不归他们生产大队管理,是个大屯子,有一百多户人家,将近四五百人的一个大屯子,以郑姓为主,家族势力大。
在下河屯山后三十公里外的郑家屯顿时炸了锅。
郑春花在郑家屯里面可算是一大美人,嫁给李家是门不当户不对,当初她的父母是不同意这门亲事的。郑春花在公社拖拉机培训班上认识了李志国。李志国也是当兵出身,身材魁梧,长得帅气,当的又是汽车兵,当时全公社也找不出几个开汽车比李志国开得好的,另外他修车也很在行,当时在培训班上很招姑娘们的青睐。李志国父母去得早,家里穷得叮当响,就自己一个人,逢年过节就跟他二叔一起过,他二叔把他当半个儿子养。
上门提亲的不少,可一看他家的情况,也没有几个人愿意嫁过去,乡村姑娘可不怕吃苦,但是吃苦吃怕了,当姑娘的时候在娘家就吃苦,可不想结婚以后就直接吃苦。就这样李志国复员好几年,也没有找到合适的对象,他二叔愁坏了。这小子在部队就好喝点酒,一喝就大,在部队训练的时候,仗着自己有点本事,训练新兵蛋子一点也不客气,由于他身手好,还爱动手动脚,新兵大都不敢惹他。
郑春华高高的个子,大大的眼睛,留着一头大波浪,但娇气得很,两人在学习班上看对上了眼,她生生死死要嫁给李志国,父母拗不过她,也同意了。
嫁到下河屯那天,全下河屯上上下下喜气洋洋,都说李志国这小子前世修来的福分,捡了这么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
郑家屯人也可不含糊,结婚那天,光送亲的队伍就有一百多人,跳的、抬的、大马车拉了好几车。
李志国家里的水缸和做饭的铁锅都是娘家陪送的。
姑娘一跑回去,老族长郑万山听到后可不干了,“这是丢我们郑家屯的脸。”
他是郑春花的爷爷。听到郑春花的哭述,他拄着枣木拐杖,召集了郑家的后生:“俺们郑姓闺女在婆家受欺负,郑家的老脸面都被踩进泥里了!”夜间郑春花在娘家哭哭滴滴了一晚上。
第二天上半晌,郑万山召集了一百多号人抄起扁担、麻绳,浩浩荡荡走向下河屯子。快到中午的时候 ,队伍翻过北坡时,就像一条黑压压的长蛇阵。
很快到了下河屯,直接来到李志国家里,进到院子后看到他家门上着锁,人早已不知跑到那里去了。没找到人,气得老族长郑万山一声令下,给我砸了。郑家屯一帮后生直接砸了他家的大门,进门后,大家搬的搬,运的运,把整个娘家带来的东西全带走了,只剩下李志国的几件部队的衣裳。其实,他也没有什么家什。等不到人,郑万山带领大家就离开了下河屯。
这时,李志国就躲在他的二叔家,他自知理亏,不敢出去,怕人家不分青红皂白把他打一顿。下河屯的人听到打砸的声音出来后,看到李家自己家人都不出来,也分不清怎么回事,也都站在边上看热闹了。
有几个本村的李姓人,赶紧跑去生产大队报告。
当天,下河屯陈立武正在教民兵练习队列。这个从部队退伍的汉子嗓门洪亮,“立正!稍息!”的口令在打谷场上回荡。
大队书记徐其海接到报告后,这还了得,赶紧骑着他的那辆老永久自行车赶回来,回到下河屯看到全村人都聚集在李家,抢东西人已经走了半天了。
往郑家屯方向的后山看去,山上抬着缸的、扛着被子的、抱着箱柜子的、还有一些筐篓,装着五颜六色,有用扁担跳的,有抬的,队伍走得很慢。已经到山根下了。
大队长徐其海赶紧召开民兵队长老郝和副队长陈立武,把队伍给带回来,
民兵队长陈立武眉头一皱,立刻吹响哨子:“全体集合!记住,不许带枪,不许拿棍棒,一切听指挥!”三十多个民兵迅速列队,一些李姓家族的人也跟着生产队长徐其海往村北山坡跑去。
跑到北山半山坡上,才追上对方的人,双方人马对峙着。郑春花的娘家人正抱着陪嫁的樟木箱往山上走,李家二叔和二婶在后面哭喊着阻拦。
族长李万山的拐杖重重杵在青石上:“李家小子动手打人,这日子不能过了!嫁妆我们抬回去,不能被你们就这么欺负了,这婚姻必须得离了!”
生产队长徐其海一屁股坐在路中间,挡住族长郑万山以及郑家屯来的人,掏出烟袋锅:“老哥,咱们先消消气。小两口吵架,哪能惊动这么多人?”
民兵队长陈立武站在民兵队伍最前面,目光扫过对方手里的扁担,暗暗握紧了拳头。
“消气?”郑万山气得胡子直颤,“我孙女脸上的巴掌印到现在还没消呢!”人群里突然骚动起来,几个年轻后生举起扁担就要往前冲。
民兵队长陈立武成跨前一步,声音如洪钟般响起:“都别动!我在部队当了四年兵,上过前线,最见不得仗势欺人!”他转向郑万山,“叔,您是长辈,咱们讲道理。动手能解决问题,还要法律干啥?”
山风掠过松林,吹得双方衣角猎猎作响。生产队长徐其海放缓语气:“这样行不行?嫁妆先留下,也给他们留下一条后路,让小两口写下保证书,以观后效。”
民兵队长陈立武说:“都是当兵的,我知道当兵的脾气,一旦他们小两口过后悔了,还有挽留的余地吧。”
郑万山盯着民兵队长陈立武的绿军装,沉默半晌。他年轻时也当过兵,对这身军装总有几分敬意。“好,我信你。但要是李家护犊子……”
最终,郑家屯的人放下了樟木箱,转身往回走。临走前,几个年轻后生故意踢翻了陈家的水缸,瓷片四溅。民兵队长陈立武拦住要冲上去的民兵,低声说:“忍一忍,咱们的目的达到了。”
过了不几天,李志国去丈母娘家赔礼道歉,又被几个小舅子一顿打,算是警告。就这样子把郑春花领回来了。
陈家院子一片狼藉。郑春花蹲在地上去捡打碎的瓷片,李志国默默收拾着满地狼藉。民兵队长陈立武拍拍他的肩膀:“老哥,好好珍惜媳妇。真要再动手,我第一个不放过你。”
这场风波过后,民兵队长陈立武在村里的威望更高了。每当村民发生矛盾,总有人说:“找民兵队长陈立武评评理!”
又是一年秋天来了,十月的公社大院里面飘着水果的甜香味,公社院子里面堆满了待出售的苹果。陈立武跟着大队民兵连长老郝来到公社武装部上交维修不了的枪支和一些配件,第一次见到周秀兰。
她穿着蓝布衫,正踮起脚尖往公社宣传栏贴《民兵训练要领》,个子不高,大辫子稍沾着张从宣传公示栏上刚刚撕下来的旧标语碎片。
“这是公社分管民政工作王主任爱人的妹妹,王主任名字叫王国成,也住在下河屯,他在下河屯的第一排房子西头住,靠近灯笼石山。”武装部长张建国对陈立武说。
“周秀兰,这是下河屯的民兵副队长陈立武,和你姐夫是一个屯的。“”公社武装部长张建国笑着介绍,目光在陈立武胸前的三等功奖章上多停了两秒。
周秀兰转身时,手里的浆糊罐晃了晃,溅在陈立武洗得发白的袖口上。她慌忙掏手帕,却见这个当兵汉子蹲下身,帮她捡起散落的宣传单:“这训练图要标清楚掩体距离,上次咱民兵卧倒时,大军膝盖磕在石头上碰了个大洞,半年都没好利索。”他指尖划过宣传单的红点,声音轻得像哄伤员,周秀兰突然觉得,这双握过钢枪的手,突然变得很柔软。
第七章 赵家老二
一九八三年处暑,热浪炙烤着下河屯,今年的天气格外的热,好久都没有下雨了,地里面的庄稼都打柳了,成片的玉米根底部的叶子都变黄了,大队长徐其海照例每天早早起床,溜着河边走了一趟,今天没有着急到生产大队上班。家里五个孩子,大女儿在学校里书读得不错,在班级里总考前几名,包产包产到户后由于大队长妻子得了胃病手术,家里没有劳动力。大女儿说什么也不去念书了,在家里帮母亲做饭,家里的活实在太多了,大队长每天基本上指不上,他实在太忙了,尽管各个生产队都承包下去了,但大队里面的事情好像比以前还多,每天很晚才能回家,有时就在生产大队人人值班。
今天,他去了下河屯的赵瘸子家,赵瘸子住在下河屯中间一排。他家与“花篓”杨得贵家是邻居,一个院子,杨得贵住在东头五间,赵瘸子住西头四间房子,他们房子后院就是下河屯生产队的一块土地,他家这房子,比杨家还破,墙皮剥落,屋顶的瓦片有好多都有些坏了,也没有及时修补,仿佛在诉说着这个家庭的沧桑。
徐队长在大门外就喊。“老赵,你在家么?”
此时赵瘸子坐在门槛上,吧嗒旱烟袋,望着远处的田野,眼神中满是疲惫与无奈。
他应了一声。“是徐大队吗?进来,快进来。”
“歹饭了吗?“(地方方言:吃饭)
老徐队长说:“歹了,歹了。”
徐队长看他坐在门槛上,就近在院子墙角搬了块石头,坐在他旁边。从口袋里面掏出烟,自己也点了一袋。
老哥俩唠起了家常。
徐其海大队长今天来他家看看,主要是看看他家孩子都不小了,能不能帮助他找个活汁,解决一些经济上的困难。
赵瘸子,其实以前并不是瘸子,平常老爱发牢骚,净说些大家不爱听的话。那是在一九七六年的夏天,下河屯遭遇了百年不遇的大旱,庄稼地里面的玉米有不少都枯死了,水库上游支流的小河水都干断了流。下河屯的人家聚在一起,到村东部的一个小庙去求雨,他也跟着去了,眼看着庄稼一天天的黄了,就在大家跟前说了句:“苞米穿黄裤子了,要死大官”,这句话不知被谁告发了上面,上面派出公安部门来调查,他也说,“就是我说的,我说过,能怎么样,说话还犯王法了吗?”
“天气旱,粮食不收,老百姓都没得吃了,话还不让说。”
派来的公安人员当时就给他带走了,关了三年,在一九七九年的夏天给放出来了。
他的腿,从监狱出来后,就再也无法正常行走,一瘸一拐的步伐,成了他独特的标志。有人问他,你的腿是什么回事?他不但不说,发牢骚也很少发了。
而他的老伴,患有肺气肿,每天得靠吃药维持着,干不了重活,正在屋里唉声叹气,时不时传来几句抱怨,声音里满是对生活的绝望。
赵瘸子家共有五个孩子,三男二女。大女儿赵晓梅老早就出嫁了,很少回娘家,男子老大赵建国,被人家招了女婿,老二赵建军患了精神病。老三赵建民早早就不上学了,挑起了家庭的重担,每天在地里辛勤劳作,为的就是能让这个家人吃上一口饱饭。小女儿赵晓芳,虽然是女孩,但也十分懂事,在家里帮忙做家务,照顾父母。然而,最让这个家庭头疼的,还是老二赵建军。
赵建军的精神疾病,在他小时候并没有显现出来。那时的他,和其他孩子一样,天真活泼,充满了朝气。在他父亲被抓后,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开始变得行为怪异,常常做出一些让人难以理解的事情。他会突然在屯子里大喊大叫,声音尖锐刺耳,吓得屯子里的孩子们四处逃窜;看到有外屯子来到下河屯的女孩,他会无缘无故地傻笑,脸上的表情扭曲而又诡异。而最让村里人害怕的,听说他跑到外村、甚至在大道上对女性进行骚扰。屯子里的老人都嘱咐家里有女孩子的夜间不要自己出门。
每到夜晚,屯子里的姑娘们都不太敢自己出门,生怕遇到赵建军。他有时会躲在暗处,等到有姑娘路过时,突然冲出来,做出一些不轨的举动。屯子里的人家,为了保护自家的女儿,都会在门口安装上坚固的门闩,天一黑就紧闭大门,还会在窗户边放上一些响器,一旦有动静,就会发出声响,以此来吓唬赵建军,好像赵建军从来没有对下河屯的女孩子怎么样。
这天,赵建军又闯了大祸。他跑到离家很远的屯子外大马路上,堵截了一个外屯的女人。这个女人吓得大声呼救,很快就引来了这个屯子女人的家族人。他们组织了四十多人,个个手持扁担、镰刀,还有的拿着刀具的壮汉,气势汹汹地赶到了赵瘸子家。二话不说,就开始砸门砸窗,嘴里还骂骂咧咧,说要给赵家一个教训。
赵瘸子和老伴拼命地阻拦,但哪里是这些人的对手。他们被推搡在地,身上也挨了好几下拳脚。而赵建军,更是被打得遍体鳞伤,有几个壮汉在他大腿根处用刀给他放了血,鲜血不停地流淌。这场闹剧,直到大队里面的干部闻讯赶来,才勉强平息下来。
赵建军没上医院,在家躺了两个多月,身体依旧没有好利索。然而,赵瘸子和老伴对这个儿子已经彻底失望了。他们觉得,赵建军不仅给家里带来了无尽的麻烦,还让整个家族在村里抬不起头来。于是,在一个清晨,赵瘸子狠下心来,将赵建军赶出了家门。
“你走吧,别再回来了!”赵瘸子的声音颤抖着,眼中含着泪水。赵建军一脸茫然,他似乎还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是傻傻地站在门口,看着自己的父母。
“快走!”老伴一边哭,一边推着赵建军。赵建军一步一回头,慢慢地消失在了村口的小路上。从此,他开始了流浪的生活,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也没有人知道他的死活。
在赵建军出走后,赵家的生活似乎平静了一些。但赵瘸子和老伴的内心,却始终无法安宁。他们常常会在夜里想起自己的儿子,不知道他在外面是否吃得饱、穿得暖,是否还在遭受着病痛的折磨。
赵建民看着父母日渐憔悴的面容,心里十分难受。他更加努力地干活,希望能让父母的生活好一些。而赵晓芳,也更加懂事,她会在农忙时,到地里帮忙干活,还会在闲暇时,给父母做一些可口的饭菜,以此来安慰父母受伤的心灵。
村里的人,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还会对赵家指指点点,议论着赵建军的事情。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大家似乎渐渐淡忘了这件事,赵家的生活,也慢慢地回归了平静。
然而,平静的生活并没有持续太久。一天,下河屯里突然传来了一个消息,说是有人在三十多里外的一个村庄里看到了一个与赵建军长得很像的流浪汉,头发长长的,几乎看不清脸,但看身架应该是他。这个消息,又一次打破了赵家的平静。赵瘸子和老伴的心里,又燃起了一丝希望,他们渴望知道儿子的下落,渴望能再见儿子一面。
三弟赵建民决定去寻找哥哥。他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沿着乡间小路,一路打听着。终于,在三十几里外的一个破庙里,他看到了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身影。
赵建军的头发凌乱不堪,身上的衣服破破烂烂,散发着一股难闻的气味。他坐在角落里,眼神呆滞,嘴里不停地嘟囔着一些听不懂的话。赵建民走到他的面前,轻声喊道:“建军哥哥,是我,弟弟来看你了。”
赵建军抬起头,看了看弟弟赵建民,眼神中闪过一丝疑惑,随即又低下了头,继续嘟囔着。赵建民的心里一阵酸楚,他伸手想要拉赵建军回家,但赵建军却突然变得十分暴躁,他挥舞着双手,大声喊叫着,不让赵建民靠近。
无奈之下,赵建民只好先离开破庙,回到家里,将这个消息告诉了父母。赵瘸子和老伴听后,执意要去看看儿子。第二天,赵瘸子一瘸一拐地走在前面,老伴在后面搀扶着,赵建民则跟在他们身后,一起前往那座破庙,走了将近一小天。。
当他们来到破庙时,赵建军正躺在地上睡觉。赵瘸子走到儿子身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眼泪止不住地流了下来。“孩子,跟爹回家吧。”赵瘸子哽咽着说道。
赵建军缓缓地睁开眼睛,看着眼前的父母,眼神中似乎有了一丝波动。但很快,他又变得冷漠起来,他坐起身,背对着父母,不再理会他们。
赵瘸子和老伴在破庙里待了很久,他们试图说服赵建军跟他们回家,但赵建军始终不为所动。最后,他们只好无奈地离开。在回家的路上,赵瘸子的心里充满了愧疚和自责,他觉得自己对不起这个儿子,没有尽到做父亲的责任。
从那以后,赵家的人时不时就会去三十几里面外的破庙看看赵建军,给他送去一些吃的和穿的。赵建军虽然还是不愿意回家,但他似乎也习惯了父母和哥哥的看望。每次看到他们,他都会安静一会儿,眼神中也会流露出一丝温情。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赵家的生活依旧充满了艰辛和无奈。但他们一家人,始终相互扶持,共同面对生活的挑战。在这个小小的村庄里,他们的故事,还在继续。
第八章 下河屯通电
一九八五年的春分,村民刚刚脱掉棉衣,一则好消息瞬间传遍了整个下河屯的百姓。“下河屯今年春天全部通电。”家家户户兴高采烈。
下河屯处在山沟沟里,多年来,由于电力资金紧张,一直也没通上电,上河屯子早在两年前家家都通了电,只有下河屯中间的两户林姓人家和后搬到下河屯的老徐大队长原来都是上河屯子人,由于住在大山坳里,电力资金紧张,也没有给通上电。
公社电管站对村屯通电原来有个规定,哪个地方通电,要提前申请,公社解决室外部分电杆和电力附属设施的资金,电管站主要负责人力部分,生产队负责住户室内部分的电线及其他附属设备。住户家里的电线设施自己家掏一部分,然后电管站打预算,资金到位以后基本上就可以施工了。
以前农户在偏远的地方住,生产大队没有那么资金,电管站也就没有及时给安上。
这次下河屯生产队资金到位,今年春天就可以施工。整个下河屯百姓可高兴坏了。
就说下河屯子的村民到生产队磨粮这件事,人家上河屯里的磨粮食点早就用上电了,电闸一推,机器转动起来,一袋粮食一会就磨完了。可下河屯,还在用柴油机,全队就那么两台柴油机,带着皮带来回换,磨点粮食过程中还容易坏,粮食卡在机器里面也拿不出来,浪费粮食。好多村民都不舍得用油,一是贵,磨玉米一袋得一块多钱,人家上河屯里磨一袋玉米才五角钱。好多人家不是借毛驴上磨,就是自己花点钱用牲口和自行车驮着到上河屯里去磨粮食。二是麻烦且糟蹋粮食。
这次通电了,村民高兴得什么似的。
在电线杆立起来的时候,下河屯人像过年一样热闹。生产队长徐成本和民兵队长陈立武亲自爬梯子给各家各户挂灯泡,在给“花篓王”杨得贵的家里面安装电线时,生产队长徐成本喊道:“老杨头,这回你家宝贝大儿子文生可不用在煤油下画你画不清楚了吧。”
文生的娘站在人群里笑,手里的笸箩装着花生,一手抓着一把花生,不断地跟来家里帮忙的人说,“不忙,下来吃点花生,吃点、吃点。”
公社电管站的工人、下河屯的村民连续干了十多天,总算是把全村五十五户的电给安装完了。只有村民李春利家一户没有给安装上。
李春利和外甥都是水库动迁的外来户,都住在下河屯的最后一排,电管站的人员在施工时,本来应该从李春利外甥家的房屋西山墙头打个孔,往西拉根线,再在李春利家的东山墙打个孔就直接把电源扯到家里。但李春利外甥是新盖的房子,就是不愿意在石头墙上打洞。生产队长徐成本和民兵队长陈立武去他家好说歹说就是不行。
电管站人员说,上面施工有规定,能走线的必须走线,不能重新安装杆,浪费电力资金成本,全公社都是这么干的。你们屯自己解决吧,什么时候解决好,我们就什么时候来安装。
就这样,电管站施工人员就集中撤了。
李春利家没安电灯,夜间就一直黑着。他和外甥因为接电线的事吵翻了,外甥骂他。这辈子都别指望我认你这个舅舅。你做事“伤良心”。
原来,李春利这个人不但干活偷懒耍滑,好吃懒做。他还有一个最大的毛病,就是总爱偷人家东西。上河屯、下河屯的人都知道,也都防着他。
他外甥搬来时盖的简易房子,这几年准备了点盖房子的木料,放在自己房子后面,突然间就丢了,盖房子木料在下河屯是金贵东西,一般不好操弄,有时花钱也买不到,各家都是攒了好多年才能攒够盖房子的木料。
他外甥看看偷东西人落下的脚印,就知道是舅舅偷了木料,可他死活就是不认。在冬天还把这些木料劈开当柴火烧了。给外甥气得不认他这个舅舅了。
这次屯里通电,他外甥为这件事生气,就是不想和他有任何瓜葛,如果让电线从自己家的山墙过,以后安装电表也不放心,怕舅舅偷他电用。生产队长和村民怎么说就是不行。
李春利家的电就没有通上。李春利拿着铁锹去跟外甥拼命,被村民给拦下来了。
除夕守岁,李春利在厨房摆供桌。煤油灯忽明忽暗,油烟把墙熏得漆黑。他家在这个春节里面是全下河屯生产队唯一没有通上电的人家。
李春利媳妇蹲在灶台前煮着酸菜馅饺子,隔壁传来外甥家新买的华录牌收音机里面播着“杨家将”,声音顺着墙缝钻进来,刺得她心口发疼。
家里人心理不痛快,家谱挂在墙上。上香的时候,李春利看着家谱,祖先的眼睛仿佛在看着这片土地。
“娘,凭啥俺们家就该点煤油灯!”他家大姑娘金凤今年十岁了,把书包摔在炕上,今年看到家家有电灯,她心理别提有多不高兴了,也不敢出门,怕人家问。
李春利媳妇说:“今年不按,明年就按上了,咱们点煤油灯,还省电钱,一样亮。”
李春利媳妇说:“我说当家的,去给外甥认个错吧。咱家里穷,不能指着偷过日子。”
李春利不做声,在一旁默默吸着烟,吐出长长的烟圈。
上香的时候,李春利在口里不知道絮叨什么。
第二天,李春利在大清早钻进了外甥家。
正月十五过后,果园里面都在忙着给果树施肥、剪枝、刮死树皮,人们好像忘记了李春利家在春节没有电,李春利这一个春节期间也没看到出门。
在果园里,人们看到了他也在剪枝,有人想起来,问他,电通了么?
李春利说:“通了,通了。”
从那以后,上、下河屯人家里的东西再没丢过。人家也都敢敞开门了,夜间的狂叫声也不频繁了。
第九章 城市招工
一九八五年的夏至,城里来了招工队。生产大队门前的公告栏前围满了人。红纸上的招工启事被风吹得哗哗响。在生产大队部,一大清早,新生产大队长李有财用广播通知各家各户织布厂的招工信息。织布厂的几名招工员戴着蓝袖章已来到生产大队,准备在这个地区招工一百人。
公告板上的招工信息十分醒目。上、下河屯以及其他村屯的姑娘们扎着红头绳往大队跑,公告前已围着一大堆人。有识字的村民给大家念条件:“年满十八周岁,二十五岁以下。初中以上文化,限招女工,一次性签合同五年。”
家家都有适龄的孩子,有的家里面有两个姑娘都符合条件。招工刚开始,生产大队反复通过广播给大家说明招工合同条件。很多家长对家里有姑娘的在这个年龄段都看得太紧,家里面过得苦点累点的,都不愿意让姑娘出去工作。
但这个年龄段的姑娘们可不是这个想法,她们天天磨着父母给报名,甚至有个别的瞒着家里人自己去报名。很快,名额就快报满了。
生产大队长徐其海的二姑娘采芳也想去,她生日小,今年离十八岁生日还差三天,自己偷偷跑去好几次,瞒着家里想报名,可招工员说“差一天也不行”。让她回去找家长,报名必须家里面人同意。
采芳不上学都二年了,家里好几个上学的,她学习也不好,在班级里处在中游,念到初中,能拿个初中毕业证就行。下河屯和她要好的几个姑娘都报了名,她急得都哭了。
大队长徐其海的媳妇王淑兰攥着女儿采芳的手,都握出了汗。采芳腊月生的,离十八岁还差三天。
晚上,他跟徐其海说,“你在大队都干了一辈子,这次你就不能通融通融,让咱孩子也报上名,下河屯报名去了五个了,上河屯听说报名去了八个,咱家这孩子打小就机灵,去织布厂踩布机准比别人快。学习让我们给耽误了,再不让她去,可惜了。”
徐其海蹲在土炕边上抽烟,烟袋锅明灭间映出他绷紧的下颌——这次招工是全公社的事,都通知了,不准走后门。他也在林场向公社做了保证。说“招工绝不走后门”,怎么能张开这个口。
徐其海说:“公社定的规矩,年龄卡得死,听说连公社李主任家闺女都没放宽。”
王淑兰没办法,他们在一起一辈子了,他的“属性”(脾气的意思)她知道。
招工第三天,她让二女儿采芳去找自己的弟弟,也是采芳的大舅,大舅在公社下属的油房当个厂长,离公社近,看看能不能想个办法,让孩子去。
采芳一大清早就去了公社。去油房的时候,正好在油房门前也有招工信息,没有几个人排队,有几个穿着工厂制服的招工员在桌子前坐着。
采芳怯怯的走到桌子前,她决定先不找舅舅,自己试试,
一个招工员问:“小姑娘,啥事?
采芳说:“你们还招人不招了?”
招工说:“招啊,今天是最后一天了,招满为止。”
采芳说:“我想报个名,可以么,我年龄离十八岁就差三天,”
“我愿意到织布厂干,我干活可快了,在家里缝补衣服从小我都不用我妈妈。”
招工员说:“你是哪的地方的?”
采芳说:“我是沙河屯大队下河屯的。”
招工员说:“你回去报名吧,公社招工都分地区的。公社给每个地区有名额限制的。”
采芳眼泪汪汪带着哭声说:“我爸爸是原来生产队里的大队长,不让我走后门报名,我就差三天,报不上。”
这时,后面来一个招工的人说:“反正我们也到最后了,还差几个名额,也不管他们什么这个大队那个大队了,招够了就行。我看这个小姑娘是个干活的料,给他报上名字吧。”
他接着说:“不过走的时候,你得到公社这我们集体走。”
采芳高兴地说:“放心,我去了以后一定好好干活。”
采芳没有再去找舅舅,也没有告诉他,一个人回来了。
招工车来的那天,上、下河屯村口挤满了送别的人。采芳一大清早的就到了公社集中点,把红头绳系了又系。带着妈妈给重新做的行李,对送他的大姐、大哥说:“姐、哥,等俺挣了钱,给家里人买最好的衣服穿。”采芳的话还没说完,他们就抱在一起哭了。
临走那天,徐其海和媳妇蹲在家门口,徐其海抽着烟,看着远方,他觉得这个家,他对不起孩子。老伴眼泪吧嗒、吧嗒掉在衣襟上。
三寡妇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看着汽车扬起的尘土。她想起男人去海南岛那年,也是这样的夏天。“娘,俺走了。”小翠的声音越来越远,她摸了摸围裙兜里的玉米面饼子,已经凉了。
民兵郝连长家的姑娘郝桂梅也在这次招工队伍中。这次招工,下河屯实际招了六人,上河屯子共八个人。
织布厂的车间里,机器声震得人耳朵发麻。采芳跟着师傅学接线头,手指被纱线勒出红痕,在第一个月领到八十元工资时笑出了泪。她给家里寄了七十五元,自己就留下五元,她知道,家里实在是太困难了。孩子上学多,父母手中没有钱了,上学的学费都交不起了。
同批进城的十四个姑娘成了村里的明星。兰花的哥哥用她寄的钱盖了新房,秀芹带回来的卷发棒,让整个山沟的姑娘都学着烫刘海。男人们蹲在晒谷场抽烟,望着姑娘们寄回来的照片——白衬衫、蓝工裤,站在工厂门口比城里的电影明星还俊。
进厂的第二年,采芳在全厂的技术比武大赛中拿了第二名,得了奖状和一个电饭锅,在春节回家带回了家里,这也是下河屯第一台电饭锅,王淑兰一直也没有舍得用,一直留在家里。
五年后,第一批进城的姑娘都变了样子,上、下河屯的十四名姑娘没有一个留在屯里面。家家的老相框里面,是这一批进城女孩青春靓丽的身影。
到了新世纪的第一个春天,当年的十四个姑娘在城市里面聚了次会。翻出那张老照片,十四个姑娘穿着蓝围裙站在织布机前,脸上的青春痘在阳光下清晰可见。
第十章 进城上学
一九八六年立秋后的第五天,徐其海家里的老二水生利用放暑假间赶着家里的老黄牛在山上放牧。大队长徐其海自从调到林场上班后,家里养的胜利老马一点点老了,再说,他一辈子都在生产大队,在使用牲口上他可真不在行,下河屯的地就属他家地趟得歪歪扭扭,不是胜利不好用,是他不会用,家里的人谁有空就谁放牲口,但一般都是老二水生放得多,水生和周大车板的儿子铁蛋关系好,铁蛋有空就到他家看看胜利,所以他也学会了如何照顾胜利,那个小二马驹子转过年,就被徐其海给卖了,实际上是半卖半送。因为,小二马驹子在老队长家没有人教它干活,也不会干活,还多吃草料,没什么用。
有一次,家里采芳放学回家牵着胜利带着小二马驹子出去放牧,小二马驹子不知道被什么惊动了,在胜利面前一个劲地撂撅子,由于没拴缰绳,它竟然朝着采芳踢上了,踢到了采芳的右小腿上,当时给采芳吓哭了。蹲在地上好长时间没起来,一瘸一拐地跑回家,两匹马也没敢牵回。最后是下河屯的铁蛋看到了胜利身边没有人看,吃到人家庄稼了,就牵着给送了回来。采芳腿上留下了一个疤,好长时间没好利索。采芳再也不敢去放马了。这活自然就落到了水生身上,水生只要有时间,就牵着胜利去放。
徐其海一气之下,就找人把小二马驹子给送走了,它也应该调教了,再大了又是一匹“夹达棍”,和它妈妈胜利一样,是个没人会使的家伙。
又过了半年,徐其海用胜利给人家换回了一头老黄牛,这头老黄牛性格比较温驯,就是力气不大,趟起地来没劲,庄稼地垄沟浅。但老黄牛好使,牛也老了,吃得也不多。
下河屯的晒谷场空了,石磙子歪在草垛边,沾着未扫净的糜子壳,屯里面自从有了磨粮食的地方,一般没有人再出人力了。
徐其海妻子王淑兰蹲在自家青石板上择菜,看见王会计家的板车碾过晒谷场中央,车上的樟木箱磕着车辕,咣当、咣当——那是给姑娘杏花带过去。
杏花和知青建国好上了以后,家里说死也不同意她嫁到外地,王会计家里就这么两个姑娘,她娘心肝宝贝似的,看得可紧了。害得杏花为这事差点喝农药寻了短。
后来知青建国回城了,再也没找过杏花,杏花等了几年,也就断了。时常看见杏花跑到果园,呆呆地盯着果树看。
王会计怕杏花再干傻事,就给找了一个婆家给嫁出去了,婆家条件不错,在二十里外离公社不远。听说杏花男人对杏花可好了。
杏花回过几次家,她男人都是大包小卷地给老岳父家带东西,王会计和老伴很满意这门亲事。
徐其海已经六十二岁了,在林场也退下来了,他正在自己家的果园里面清理果园树下的杂草。
这天中午,下河屯子方向的公路上来了两个骑着自行车的人,一前一后,很快就到了下河屯,离很远就喊,“徐其海大队长在家么?”
打前面的一个,徐其海老伴王淑兰认识,他就是老二水生的班主任米老师,后面的不认识。赶紧招呼人家来到家里。
班主任米老师满脸喜悦,笑着说。“淑兰老嫂子,给你家道喜来了,你家老二考上了中专,咱们公社中学全年级就考上了八个人,你家老二水生考了个第一名。你说是不是喜事。”
王淑兰高兴得不知道说什么好。一个劲地说好,都忘记了给人家倒口水喝。
赶紧叫人去喊徐其海回家。
其实不用喊,老远就有人知道了,跑到果园叫徐其海回家。
徐其海把锹都扔了,就往回赶,果园也不远,一会就到了家。
这时老二水生还在山上放牛呢。
家里人多了起来,有先知道的屯里人也跑来看看。小时候在一起光屁股玩到大邻居双柱赶紧跑上山去找水生。
双柱在小学就不念了,他妈很早就去世了,他爹一个人养一大家子,他小时候和水生最要好。两个人干什么都在一起。在水生到外地上学的那一年,他也当兵去了吉林。
和班主任米老师一起来的是县城高中的副校长,米老师给徐其海大队长介绍着。
米老师对着徐其海说:“你家老二,就是淘气点,是个念书的好材料,他要是把功用到学习上,成绩还能提高。”这话也说给了副校长听。
副校长说:“我今天来的主要目的是想看看你家的想法,你家老二这小子这次成绩很好,他的分数在全县城都是数得着的。我听说他在初中参加过数学竞赛,还得过奖。他英语成绩也考得很好,他要是能上高中,我保准他能考上一所好大学。“
“现在我们县的升学率很高,今年高中班特设了两个尖子班,考上大学没有问题。“
徐其海一时也拿不出主意,他也是见过世面的人,在外面都干了一辈子,对孩子的学习上他虽然管得少,但孩子念书他还是支持的。他知道自己小时候上了四年学,在班级学习就没人比得上,就因为家里没有钱不让念书了,但他一辈子也没放弃学习,平时就喜欢看书。
这件事他真的不好拿主意。家里的条件都在这摆着,虽然干了一辈子,可没攒下什么钱,再说七十年代后期的那几年,能有两三年时间在生产大队都没拿满工资,没有多少钱领粮食,家里孩子那时候困难着呢,都吃不饱饭。老伴王淑兰一生气就跟他叨叨。
一会,老二水生回来了,后面双柱给牵着牛。
水生看到家里一大屋子人,也愣住了。但看到班主任米老师,他也就猜个八九不离十了。自己这次考得怎么样,自己最清楚,当时他爸问他,他就说应该没问题。
当得知自己考得这么好,有好几门功课都是将近满分,这是意外,也是意料之中。这次考试,他只有语文考得自己心里没有底外,其他的都没有问题。
他爸把情况说了一下,征求他的意见。
他知道,家里太困难了,上中专立即就能缓解家里的情况,还可以早早地就工作了,如果上高中,考上、考不上不说,至少还得七年,老爸岁数大了,家里负担太重了。
大家都沉默了。
班主任老师说:“不着急做决定,今天就是来通知考试的分数,这个分数,在往年看来,报全国哪个中专都能录取。”
“你们再考虑考虑,过后给个准信。”
班主任和县城高中副校长走后。徐其海一家人一夜没怎么睡觉。
这天夜里,水生睡了个安稳觉。他梦到了好多,有山、有水、有湖、有海。
就在不多天邮差把盖着大红印章的中专入学通知书送到家了。
第十一章 “画家”文生
文生第一次握笔是在七岁。那天他蹲在晒谷场花生堆垛旁边,用花生秸秆在泥地上画老母鸡带雏鸡,线条歪扭却活泛,老母鸡的翅膀护着小鸡,正在晒谷场扬场(方言:把打碎的谷子扬起来,让谷子壳飘走,剩下谷子。)的父亲抄起笤帚疙瘩就打:“老杨家的长子不摸锄头,倒学娘们描花!”
上小学后,文生的课本上都不写满字,数学题旁边画着展翅的雁,语文课文的空白处爬着带露珠的牵牛花,连算术本的背面都画满了邻村姑娘的辫梢。教学生美术的吴老师发现他的画后,觉得这个孩子画画得不错,如果好好培养有可能有发展。在教学期间,他就发现几个爱好画画的学生,这几个学生中下河屯的文生和龙生画画最好,他们俩个人也最要好,平时一起上学,在班级又坐一个座位,课本也一样,只要是有空的地方,都画满了各种各样子图案,吴老师特别喜欢这俩孩子,又都是下河屯子的。自然也就多关照一些,在教学中他手把手地教,他把一本自己用过多年的一本《介子园图谱》借给他俩,文生和龙生如获至宝。
吴老师的家住在上河屯,和爱人都是这个学校的老师,他教美术课,爱人尹桂花教数学课,那时候他俩正是三十多岁的年纪,对上、下河屯各家的情况都了解。他俩是一个班的同学,都是念书到高中。高中毕业后,生产大队考虑学校缺少老师教学,就直接安排到小学当民办老师。
吴老师酷爱画画,他留着长长头发,在学校里比较另类,还引起好多人的议论。在农村,一个男人留着长长的头发,本身就不合适,尤其是在背后看,好多人还以为是个女的,生产队里好多人都劝他把头发剪掉,他都没有同意。
吴老师的为人很好,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生产队里,他和大家都相处得很融洽,很多人跟他开玩笑,“你这头发长的,不知道的以为是个娘们,不像爷们!”他也不恼,每次都自嘲地笑笑,也不解释什么。
不过他对教学倒很认真,教孩子画画,他在课余时间经常带孩子到碧流河水库和灯笼石山上写生,让孩子领略家乡山水的美丽。在那个年代,大家都在很辛苦地劳作,没有人会感觉自己家乡的山水有什么好看的。春天天气旱的时间大家又眼巴巴盼着下点雨,夏天水多的时候赶紧从地里面放水,秋天收获的时候就怕遇到下雨粮食发霉,冬天天气寒冷的时候一处萧瑟的景象。农民四季劳作是这里面永恒的变奏曲,对于山水大家也没感觉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
俩孩子在小学,学习还可以,除了画画外,没太影响到学习,家里人也都没有在意,上中学后,画画就占用了学习时间,其他文化课,俩个人都排在班级的后几名。
大队长徐其海以前不太管孩子的功课,但知道大儿子龙生因为画画耽误了学习,坚决不同意画画,龙生没有办法,也就一点点地画得少了。文生在学习文化课上更不行,他除了画画好外,文化课基本都在班级的最后面,他也学不进去,急得他父亲杨花篓经常鸡毛掸子打他。可是文生就好像是着了魔,上课画、下课画、回家还是画画,家里的活基本上一点不干。他父亲杨花篓后来拗不过他,也就不太管了,刚开始还给他买一些颜料,奈何画画的东西太费钱,家里也买不起,后来也很少给他买了。
文生读到初中二年级,由于文化课成绩不好,就辍学了,那一年他十五岁,不上学后,文生在家里画画就着魔似的,除了到水库周边走走外,他很少出门,成天在家里画,他画的人物肖像画和各种动物最多。
他的母亲把他画的人物肖像画用面糊粘贴在房间梁的下面,从炕上到地上贴满了整整一个屋子,共有五十多张人物肖像画,谁到他家去都说你儿子文生画画得真像。也有小学的学生到他家去参观。
他的画也有公社的人给带到了县里参加过画展,县文化馆的王干事说,他的《谷场翠鸟》和《晒场老人》在画展上拿了纪念奖。给他捎回来一个大奖状。
他的父亲杨花篓的旱烟袋在炕沿上敲,“奖状能当饭吃?你姐们五个都等着穿新衣服,你倒把买衣服的钱全换成了画笔和颜料!”
但母亲会偷偷把钱塞进他的帆布包,让他去公社的供销社买画笔和颜料。
他很少买颜料,颜料贵,他买不起,每次他都买一堆大白纸,回家画人物画。十七岁那年,他第一次去了一次县城,观看了一次画展,在画展上他看到有画画的人在画布上刷油彩,让他第一次觉得,山外的世界是彩色的。展览室挂在墙上的人物肖像画他倒觉得一般,他觉得他能画得更传神,线条更舒展。
一九八三年的春天,文生十九岁,在学校教他们美术课的吴老师骑着自行车到他家,给他带来“鲁迅美术学院”附中的招生简章:“文化课加把劲,你能飞出去。”
可他的文化课实在是太差了,他疯狂地把自己关在家里,补习了一个多月,参加了考试。
这一个夏天,他也没有等到邮差送来的入学通知书。父亲杨花篓气得把他的颜料盒扔进灶膛。“俺家出不来画画的种,咱是农民,农民不会种地咋生活。”
文生没有掉眼泪,不过依旧还是在家里写写画画,他很少出门,也很少看他帮助家里干农活,好多农活他也干不好,家里人从来也不指望着他。他把自己关在家里,他画素描《百鸟图》,三十六只山雀、戴胜、布谷鸟栖在枯枝上,每只鸟的眼睛都望向不同的方向——像在躲避什么,又像在寻找什么。
一九八五年的春天,他二十一岁,村子里面跟他同龄的人有的已经结婚了,有媒人给他介绍姑娘给他,但姑娘到他家看见屋子里面歪七扭八的画稿,看见他磨破的袖口还沾着颜料,听见院子里父亲跟媒人说“这小子连粪都不会挑”,转身就走了。
下河屯的晒谷场上闲话一点点多了起来。“老杨家的大小子,画了十多年画,连地都不会种,牲口都不会使用。”闲话飘进了整个沙河生产大队。此后,给他介绍对象的媒人也少了。
杨花篓老伴把纳好的布鞋塞进他被窝:“要不……跟你爹学犁地?学学编筐,农村人总得会种点庄稼。”文生摸着鞋底的针脚,突然想起来他那年在城里见过的画展,那些装在玻璃框里的画,和他的画相比,好像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一九八七年的除夕,文生仍然在家里面画着他的《百鸟图》和人物素描。他坐在炕沿上,欣赏着他的作品,突然听见母亲在灶间叹气:“你都二十三了,隔壁赵家老三建民的娃都会打酱油了。”他没说话,他的思绪在那些已完成的山水花鸟画中。
父亲杨花篓去世那年,他第一次扛起锄头。可锄头总把玉米苗当成杂草,掌心的血泡磨成老茧,却再没画出过像样的画。村民路过他的地头,看见他蹲在田埂上,笑着说:“文生还在画山鸟啊。”
后来母亲也走了,兄弟姐妹也都结婚离开了。家里就剩下他一个人,留下了一箱子他少年时的画稿。文生把《百鸟图》用铁线挂在房间正中央,箱子里面装着二十多本速写本,画满了村里的老树、石磨、晒谷场上的麻雀,还有年轻时他画的人物速写。
媒婆不再上门,文生也很少和人说画的事,有时屯子里面小孩会扒着窗棂看他作画,却在他回头时笑着跑开,像躲避一个会画妖怪的老匠人。生产大队长徐其海的大儿子龙生结婚后,每到农闲时,就会来看文生,只有这时文生像变了一个人似的,滔滔不绝讲个不停。
他和龙生有讲不完的话题,没人知道,他和龙生说些什么,好像只有龙生懂他。
后 记
一九八六年秋天,秋阳斜铺在下河屯的土路上,米老师抱着花名册站在初中中学教室门口。花名册第二页还留着去年这个学校共毕业三百二十名同学,如今该校升入高中的有二十八名,考入中专的八名,考入技校的六名。
毕业后的水生有幸进入一家大型国有企业工作,水生还记得那年夏天,米老师带着他们在碧流河水库边背书。那时初中一个班级共有六十二名孩子挤在一间教室里,如今大部分孩子都还在那个山沟沟里。初中二年级最先辍学的是李春利家的柱子,春耕时他爹摔断了腿。后来陆续有家长来学校搬铺盖,有的说家里缺劳力,有的说闺女大了该找个活干。
霜降那天,柱子跟着父亲去碧流河水库对岸割芦苇。远远望见当初他们家在碧流河水库下的老房子屋顶矮了半截,水库的水位又涨了,河湾里的老柳树只剩树冠浮在水面,像一株巨大的水藻。他父亲突然指着水库对岸说:“看见没?当年穷,家里没吃的,饿急了,就去人家偷点吃的,偷习惯了,都是因为家里穷的。今年俺家也盖新房子,给你结婚用。”
赵家老二赵建军蹲在学校操场边玩,听见身后传来脚步声。抬眼看见他父亲一瘸一拐地卷着裤脚走到大槐树下,裤腿还沾着草屑。“回家吧,”父亲的声音低低的,“你娘在家等着你呢。”
一九八七年后陆续有城市的电子厂等公司来公社招工,后来招工不分男女,只要有初中毕业证就可以,上、下河屯适龄的又走了一些后生,这些后生大部分没有回到上、下河屯。
张会计家要搬迁到山那边去了,去他大姑娘家附近住,那离公社近,他家二丫头才十六岁,辍学后杏花给找个公社饭店端盘子的活。
暮色漫过碧流河河湾时,远处传来拖拉机突突的响声,该是去公社送务工姑娘的车。每次织布厂都集中组织工人放假回家,车在公社集中。
山沟沟里面的人越来越少,原来的大村子变成了小村子,原来的初中中学已合并到公社,只剩下一排空空的房子,操场上长满了杂草。
多年后,有美院学生来碧流河风景区写生,路过下河屯,听说这里面有个爱画画的文生,在文生家里看到了他的画,纷纷称赞他的画画得意境深远,画出了农村山水的味道。
每当水生坐在单位宽敞的办公室值班时,总会想起那个秋夜里的碾房、老井、大槐树。办公桌上的旧相框里,那个刚进城里幼稚的笑脸依然清晰。
窗外传来火车的鸣笛声音,水生望向远处的大海,大小不一的轮船星星点点漂在水面上。他忽然想起米老师临走前对自己说过的话:“山沟的河湾不会变,但人通过读书会改变。”他将永远记得自己是从山窝窝里面走出来的,那些往事给他留下永恒的记忆,他的根在那里。
2025年5月2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