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写作情缘丨爱写诗歌的农妇
有这样一位女性,虽然身体残缺,却像一颗稗子一样,用自己野蛮的生命力,努力活出自己想要的模样。苔花如米小,也学牡丹开,每个生命都值得尊重,每个生命都应灿烂绽放。仅以此篇献给生活的勇敢者余秀华女士。图片来自双胞胎女儿素描习作
我今年四十二岁,是一个乡村农妇。我爱写诗歌,出版过三部诗集,获得过“农民文学奖”,当过网红女诗人,当过电影女主角。
世界繁华喧闹,我心独有一份安宁。当别人在肆意消费我的时候,我亦在倔强地消费他们。
我从小在暴风骤雨中长大,练就了一身钢筋铁骨,我不怕外界任何的打击,我遵从自己的内心努力生活。
我是个脑瘫儿,母亲当年生我时,因倒生、缺氧造成我一出生就背上了这个残缺的驱壳。
我像蜗牛一样在这个世界慢慢爬行,用一颗倔强的心,去追寻属于我的春天。
做一个正常的普通人,对我却是一种极度的奢望!
我多希望能够挺直身躯,走路不摇摇晃晃;我多希望说起话时面部能不抽搐,漂亮地展现普通的容颜;我多希望能够口齿清晰,自如地表达自己的思想。
可是,这一切都不能够!
我6岁才学会拄着拐杖走路,那以前,我只能像爬行动物一样在院门口爬来爬去。
我8岁上小学,同学们嘲笑我拄个拐杖像要饭的,我就把拐杖扔了,硬生生学会了摇摇晃晃地独立行走。
我非常感谢我的家人,为了实现我的愿望,他们不但为我抵挡嘲笑,还要不怕麻烦地日复一日地保护我。
小学时,父亲背着我上学下学;初中时,弟弟骑着一辆28自行车,困难地载着摇摇晃晃的我;高中时,我上了寄宿学校,因为手脚不利索、动作慢,一天只能吃上一顿饭,为此母亲经常跑很远的路给我送吃的和生活所需。
高二那年,对我来说,学习负担太重了,加上偏科,无论我怎么努力,成绩也只是中等。有老师告诉我,像我这样的身体参加高考,即便考上了也难以被录取。我很灰心,无数个不眠之夜以后,我一把烧掉高中所有的课本,辍学回了老家。
辍学后,我曾尝试外出打工,可是很多地方都不要我,我只能闲呆在家里,干一些力所能及的农活儿。每天帮忙烧火做饭、扫地喂猪,在春秋季节看稻场、剥棉花。
我像一只常年被拴在家里的土狗一样,似乎一辈子被困在了农村。
可我才18岁啊,我一样有血有肉,一样有青春美梦,一样渴求甜蜜爱情。
高中时,我曾偷偷地喜欢过一个男孩,他不爱说话,却特别爱读书,他总是亲切地帮助我,也会经常借我书看。
每次看到他独自站在教室外的阳台上沉思,我就会偷偷地望着那个瘦高瘦高的背影,脸红心跳。我知道自己配不上他,我咬牙切齿地把自己的感情埋葬在了灵魂深处。
19岁那年,有一个四川人流浪到我们村,他答应了入赘到我们家的全部要求,并且向父母承诺一定会好好照顾我,把我的父母当亲生一样看待。
就这样,在父母的操办下,我嫁给了这个整整比我大13岁的陌生男人。对父母来说,一个农村的残疾女孩,生活都不能保障,能嫁给一个老实健全的男人,就是再好不过的归宿了。
刚刚结婚的几年,我还抱着爱情的幻想,以为他会温柔地对待我,像小说、电影里的丈夫一样,会给我甜蜜的亲吻和体贴的爱,可是没有,他只会粗暴的发泄他的欲望,一个劲地嘲笑我残缺的身体,甚至趴在床头大哭自己悲惨的命运。
我行动不便,去田里打猪草,回来时下起雨来,他不但不来接我,反而在我摔跤之后笑话我;别的男人嘲笑我是一头猪,他不但不保护我,还和他们一起起哄、附和、嬉笑。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发现我的丈夫像一个永远长不大的小孩,性格火爆,小肚鸡肠,又自私任性,经常会因为一些琐事和我不停吵架闹,动不动就威胁我要离家出走。
有一次,他果真离家出走了,我跑了很远才把他追了回来,因为儿子还小,我害怕他的离开,像我这样的人,他走了,我还能指望谁呢?
苦闷的日子终会射进一丝阳光。
1998年,我写下了第一首诗歌,从此我在诗歌里找到了另一个我。
爱情的感觉来了,我写爱情 ; 想念母亲了,诗歌里就有了亲情 ; 生活给了我苦痛,我就写我舔过的伤,我受过的疼……生活是诚实的,我诚恳地写自己和为自己写,诗歌是我生活的一种习惯,一个陪伴,一个离不开的朋友。
只有在写诗歌的时候,我才是完整的,安静的,快乐的。我不甘心命运,我不逆来顺受,我要做一粒奔跑的玉米籽。
"你这么小,世界多么大/要赶在天黑前跑到生命的另一头/要经过秋风的墓穴,经过雪,经过春天的疼/一刻不能停,一刻不能停/经过城市,经过霓虹和海水一样的失眠/经过古堡,和玫瑰的死亡/它时刻高举内心的雷霆,最朴素的一粒金黄。"
我渴望爱情,却痛恨婚姻,咬牙切齿地痛恨。
我所谓的丈夫,除了逢年过节回家外,一年到头在外面打工做泥瓦匠,从不打电话给我,也从不往家拿回一分钱,我和儿子都是靠父母辛辛苦苦地种地养活。
在他的眼里,我坐在那里敲字写诗,还不如外面的三陪小姐,他甚至跟外人开玩笑说,要爬上我的床,得花500块。
“他喝醉了酒/他说在北京有一个女人/比我好看/没有活路的时候/他们就去跳舞/他喜欢跳舞的女人/喜欢看她们的屁股摇来摇去"。
许多年来,我们分居两地,不通音讯,从不联系,我心已死。
“他揪着我的头发,把我往墙上磕的时候/小巫不停地摇着尾巴/对于一个不怕疼的人,他无能为力。”
我无数次想和他离婚,可每次父母都以死相逼,自身难保的我没有选择生活的能力。
为了证明自己能养活自己,我曾经尝试着去学人家乞讨,可是不行,我高贵的尊严就是拒绝屈辱地跪下去。
2014年11月,《诗刊》发表了我的诗作。随后,我突然间一夜爆红了。
各路媒体蜂拥而至,各种活动纷至沓来,各种流言蜚语铺天盖地。我的日子一下子多了许多内容,我去了很多从未去过的城市,看到很多从未见过的人。
我知道这一切就像美丽的烟花,很快就会冷却下去,但即使这短暂的灿烂带来的虚拟的温柔,却也能短暂抚慰我人生沉重的伤痛。
我不拒绝这一切,我感恩它给我带来的实际的帮助,我终于有钱离婚了。
“一叠新翠,生命里难得一次绿色环保/和我的残疾证放在一起/合成一扇等待开启的门/36岁,我平安落地/至少一段时间里,我不再是走钢丝的人。"我终于获得了我盼望已久的人生自由。
我“巴巴地活着,每天打水,煮饭,按时吃药/阳光好的时候就把自己放进去,像放一块陈皮/茶叶轮换着喝:菊花,茉莉,玫瑰,柠檬/这些美好的事物仿佛把我往春天的路上带/所以我一次次按住内心的雪/它们过于洁白过于接近春天。"
我要“告诉你稻子和稗子的区别/告诉你一棵稗子提心吊胆的/春天”。
我是余秀华,我用灵魂写我的诗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