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书散文想法

读书小札 柒. 杜甫

2023-01-09  本文已影响0人  南风无影

杜甫是最伟大的中国诗人。他的伟大基于一千多年来读者的一致公认,以及中国和西方文学标准的罕见巧合。

考虑到杜甫诗歌的数量(大约一千五百首诗),以及加在它上面的价值,它与历史事件的密切联系,千百年来学者们竭尽心力追寻杜甫的生活细节,精确地为他的作品系年。

杜甫出自京城地区杜陵的一个古老而有名望的家族,这一家族与洛阳地区似乎也有关系。杜甫是第一位家族根基在京城地区的唐代诗人,王昌龄可能是例外,他似乎出自太原王氏的一个分支,这一分支也落根于京城。

在杜甫之前,杜氏家族在唐代出现的最杰出人物是杜审言,他是杜甫的祖父,武后和中宗朝的宫廷诗人。可是,作为一个家族,杜家缺乏社会声望和权势。

杜甫生于七一二年,正与玄宗的漫长统治的开始一致。关于他的少年生活所知甚少,诗人后来自称是神童,其早熟的才华为年长的学者所称叹。他无疑希望这一传记惯例将充分引起他的后代传记家的注意。杜甫对自我形象的关注并不少于李白,但他通常更多地对后代人述说,而不是对当代人。

与许多年轻诗人和文士一样,杜甫在二十岁左右漫游东南地区。其后,在七三五或七三六年,正当张九龄掌权时,杜甫返回长安,作为京兆府荐送的进士参加考试,却落第了。诗人再次外出漫游,此次是到东北,最后返回洛阳,在那里待了几年。

《望岳》作于杜甫在八世纪三十年代末第一次东游时,可以看见“觉悟”是诗中的真正目标。攀登山峰是对觉悟过程的相应模仿,这是一个古老的主题,已经产生过千百首诗篇,如王维在《登辨觉寺》中,用这一主题写出了优美的、高度个性化的作品。在这首诗中,已经无可否认地出现了杜甫个人声音的标志:

岱宗夫如何?齐鲁青未了。

造化钟神秀,阴阳割昏晓。

荡胸生层云,决眦入归鸟。

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

这是一首戴了一半律诗面具的“古体”诗。诗中迅速的风格转换是杜甫艺术的特征:首联是随意松散的散文式语言,中二联转变成宏丽、曲折、精致的诗歌语言,尾联又变为直截了当的期望,模仿《孟子·尽心上》中孔子“登泰山而小天下”。

泰山,中国赋予这座伟大山岳的近乎宗教的虔敬,使得杜甫将其描绘成一座巨大的、象征性的山,置于阴与阳之间的宇宙位置上,从远处望山和从山上俯瞰,对于山的认识是不同的。对于“岱宗夫如何”的回答,只能从这两种认识的平衡中找到,这两种认识界定了登山的点,旅行正是开始于“望”,结束于“览”。在杜甫的想象性登山中,山没有形状,开始于宽广的全范围视界,一直绵延至古代的齐国和鲁国,诗人只看见无边的青翠,处于阴和阳的交接处,由其相互作用而调节。在他的眼光中,他逐渐地登上山,追随着飞鸟,直到最后在想象中完成登山,从绝顶获得补足的巨大视野。

七四四年,在靠近洛阳的地方,杜甫遇见了高适和李白,李白当时失去了朝廷的恩宠,正在东行的旅程中。杜甫和两位诗人一起东游,访谒了年老的文士李邕,杜甫较早时已于长安认识他。

杜甫十分崇敬李白。崇敬其他诗人本是杜甫的特点,被扩展至许多地位远低于李白的诗人。但是,李白对于杜甫具有特别重要的意义,在杜甫作于乱前的诗篇中,李白的声音可以较清楚地听到,超过了其他任何诗人。正如前面所提到,他们的著名友谊是一边倒的,他们最共同的基点可能是对李白的共同赞美。杜甫在一生中一再作诗赠李白,许多成为著名的诗篇——主要是由于两位诗人友情的神秘光彩,而不是由于内在的优点。这些诗中最出色之一是作于七四四年的早期绝句《赠李白》:

秋来相顾尚飘蓬,未就丹砂愧葛洪。

痛饮狂歌空度日,飞扬跋扈为谁雄。

离开高适和李白后,杜甫在七四五年返回京城,再次决心求仕。在七四七年,玄宗下诏,为以前的落第者举行一次特别的考试,这似乎是一次很好的机会。可是,宰相李林甫使所有应试者都落第,以向玄宗证明没有贤人从以前的考试中漏网。在七四五年至七五五年间,杜甫实际上付出了整整十年的时间,试图建立在朝中任职的必要关系。在七五一年,诗人采取冒险的方式,向皇帝献上三篇赋。根据杜甫自述,这些赋获得了玄宗的宠顾。结果杜甫被召考试,通过之后,被通知等待吏部的职位。

获得任职资格与实际得到官职是大不相同的两码事,即使即将授予一个官职,其品类也在很大程度上依靠社会政治关系而定。杜甫过了几年也没等到任命。

安禄山率领东北军队反叛是八世纪中叶的中心事件。盛唐诗人不可能没看到它的重要性,但八世纪五十年代的重大事件却很少被写进诗歌,这一事实主要是关于诗歌本质的普遍观念在起作用,而不是无动于衷的表示。在岑参看来,中亚的风雪是合适的诗歌题材,而怛罗斯河的战斗却不合适。战争只能在送别、个人叙述及游览战场的诗中顺便提及。所以只有极少数诗人描写了安禄山叛乱本身。目前关于安禄山叛乱是唐诗重大题材的说法,几乎可以完全归因于杜甫,归因于他对叛乱中的战争及个人经历的描写。

在七五五年底,东北军队攻陷洛阳,安禄山在洛阳称帝,叛军向西击溃了唐军,占领长安。玄宗仓促逃离京城,途中皇家卫兵呼吁并得到允许,处死了宰相杨国忠和玄宗宠妃杨贵妃。在七五六年夏,玄宗让位太子;不久肃宗在长安西面的行都凤翔组织了军队。

杜甫将家庭迁移至安全地点后,就返向南方,却被叛军捕住。在叛军占据的长安城中,杜甫悲叹着唐军的一再失利和伟大城市的衰败。在七五七年春,杜甫潜逃出叛军阵营,到达凤翔行都,被授予左拾遗的要职。由于支持无能而善意的宰相房琯,杜甫陷入了严重的麻烦。事后他请求离开朝廷省亲。正是在此次赴羌村的旅途中,诗人写下了最著名的长篇叙事诗《北征》。

杜甫回到羌村数月后,长安被收复,紧接着洛阳也被收复,但叛军残部仍占据着东部和东北部。肃宗和退位的玄宗回到长安,杜甫亦返京重任左拾遗。七五八年,在对房琯的拥护者和叛乱中新任命官员的大清洗中,杜甫被贬至华州任低职,华州在长安和洛阳之间。与正在邻近的虢州的岑参一样,杜甫对此次贬逐极其不满。在七五九年杜甫五十八岁时,他辞官奔赴远在西北的秦州。杜甫的一千五百首诗中,约有六分之五作于赴秦州之后,即他生活中的最后十一年。

杜甫在这一时期的作品中,真正出现重要创新的方面是律诗。妻子和家庭历来极少出现于诗歌中,最多只在个别主题和题材中偶尔提及(例如,陶潜模式的隐逸诗),但肯定不属于律诗。而杜甫不但在古体诗中大量写了他的家庭,如《彭衙行》,而且还在律诗中优美地描绘了他的妻子,如下引作于沦陷长安时的著名诗篇。

月夜

今夜鄜州月,闺中只独看。

遥怜小儿女,未解忆长安。

香雾云鬟湿,清辉玉臂寒。

何时倚虚幌,双照泪痕干。

这首诗的突出特征,不仅在于所抒写的人情极其感人,而且在于改造了一些最古老、最做作的诗歌比喻,杜甫的妻子是用“美女”的传统特征构成的,她变得洁白如玉、云鬟袅袅,周围缭绕着香气和湿气。这些是后妃、宫女及乐府程式化角色的特征,从未用来描绘妻子。分离的朋友或情人共享月光,并由于同一明月和相同的注视而团聚,这也是古老的写法。还有折射思念,诗人思念着远处的某人,设想他反过来也一定正在思念自己,如王维著名的思念兄弟的绝句《九月九日忆山东兄弟》。诗篇以妙语结束,写得和宫廷诗时代的作品一样精巧:月光能够使泪痕变干,因为他们正并肩共享明月。从这种陈套化的传统中,杜甫写出了流传千古的诗,动人地、自然地抒写了夫妻情爱。

杜甫从秦州地区翻山越岭,到达成都,为纪念这次旅行,他写了一些宏壮的山水诗,风格与《万丈潭》相似。但诗人一到成都,似乎就觉得自己和世界都较安定舒适了。对于杜甫来说,成都的几年是丰富多产的时期,他在继续发展旧的诗歌兴趣的同时,又形成了新的关注。成都诗的最突出特点,大概是作为老人的成熟的、半幽默的自我形象。在著名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中,杜甫这种半幽默、半怜悯的自我形象表现得最明显。

在成都时期,随着杜甫自我形象的成熟和深化,一种对于诗人的本质和角色的新兴趣出现了。在一些诗中,杜甫严肃地陈述了文学的价值,在晚年他认为文学是:

文章千古事,得失寸心知。

但在这些传统文学理论的回响之外,诗歌的性质成为杜甫自我形象的一部分:

为人性僻耽佳句,语不惊人死不休。

老去诗篇浑漫兴。

这些诗句的轻松、通俗语调是杜甫成都时期诗篇的特色,嘲讽地反射了狂士的自我形象。第二句很著名,在戏谑的背景下有着严肃的一面:诗歌应该“惊”人的观念基于天宝的标准“奇”,殷璠的评语中经常用到。但更重要的是赋予诗歌的隐含重要性:如果诗人无法产生预期的效果,那就至死也不得安宁。

面对人类努力的必然短暂,杜甫坚定地作着永久、秩序及文明的诗歌表达。他自信地看到自己的作品是“千古事”,但他还感到:

名岂文章著,官应老病休。

飘飘何所似,天地一沙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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