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还|福贵的房与田

2023-04-28  本文已影响0人  位本

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永冬泩双月征文第六期【还】小说篇

图来源于网络

01.

所有人都喜欢福贵的房子,村民都说这房子像赵家村的虎头,栩栩生威。

清明节后一天,太阳走过辉煌之后渐渐西沉,福贵戴着席帽,挑着一对铁皮喷桶,经过赵日乾家门口时被拦下,赵日乾脸上堆着笑,邀请他进他家吃饭,他严词拒绝;赵日乾又假以“田地政策有变”为由哄他进门,要高价或买或置换他的房子。他戴着席帽站在八仙餐桌旁,听赵日乾说不到两分钟便转身向门,留下绕梁的“不卖”二字和他那宽厚洒脱的背影。

他在门口重新挑起喷桶,没走几步拐进一条长长的弄堂,走到弄堂尽头回到自家。他伫立在门口,没像往常一样即刻进门,两眼上下左右透视着他的房子。

1955年,他爸从抗美援朝远征军退伍回来后,便和十几个工匠一起着手建造这座房子。房子奠基的第一块红砖在东北角,最后一片瓦砖也在东北角,寓意有始有终。为方便出入,院门的板石门槛最后安装,安装的过程卡住了,他爸让他在上面踩几脚,他没踩几下就喘息得不行,没踩下,被他爸嫌弃;他爸也上去踩,也没踩下,尴尬地挠挠头,最终是用石工锤使巧锤落的。建成之后的“小四合院”粉墙瓦黛,如今除去落旧的门窗、瓦砖和因雨水而泛黑纹渍的白墙之外,房子并没有太大变化。

赵日乾开出的条件再丰厚又如何,这座房子承载了诸多珍贵的记忆。就连他头上戴着的这顶斗笠,是素兰坐在大厅的门槛上,亲手用一根一根竹片编织而成的,他不管它叫斗笠,叫“席帽”才显得独一无二。

实际上他压根不想踏进村长赵日乾的家门,现在半村人家对赵日乾心存不满,只是敢怒不敢言。

赵家村坐落于西面龙头山的山脚下,龙头山自北向南延伸至赵家村时奇峰突起,海拔近六百米,常年郁郁青青;村子房屋建筑悉数朝东南方向,面朝东面约三里外的西湾河,西湾河向村子两边、向外拐弯,河水湍急时仿若神龙摆尾般行进。去年年中,赵日乾说为促进村里发展,和几个西湾河沿岸却没有山,树木稀少的村庄做起生意,砍伐龙头山山上的木麻黄贩卖,用于它村船只和房屋建造。

原本这对村民不算坏事,即便心里清楚木麻黄卖掉的钱也用不到自己身上。可当第一次砍伐之后,首户人家的祖坟光秃秃地暴露在太阳底下,村民们纷纷坐不住了,他们聚集到村长家门口抗议——赵家村有个传统,家家户户的坟墓建造在自家往龙头山山上竖列对应的位置上,在其中一棵木麻黄的树腰系上一条红布,让这棵木麻黄代人守护先人,同时求得先人保佑。

赵日乾承诺会注意伐木范围,同时几度言明赚到的钱将用于集体开支,劝退了人群。可行动上依旧我行我素,除他几家亲朋好友之外的村民祖坟纷纷遭殃。此后却没人敢再抗议,因为首户人家当家的,在一天黑夜的弄堂里,被赵日乾弟弟赵日坤带几个人差点打断腿。村里有几人想过到县里去上访,却只是想想罢了,赵日乾的大舅子林方德可是当今的副县长!

如今的龙头山不像龙头,像是长了癞子的人头。他家山上那两座相隔五米的坟墓,也一样长在其中一块癞子里头!他恨恨地想,这对兄弟一个害死活人,一个让死人不得安生,迟早遭报应。

今年年初,赵日乾还曾在田里询问他,让他卖(“买”“卖”均指土地流转或转让)他两三亩田,他曾拒绝过一次,这是他又一次拒绝。

天色犹如电池电量突然不足的鹰牌手电筒,一下子暗淡下来,这时候他才打开门锁,进了家门。双扇木门关上的间隙,他远眺自家农田,这五亩农田和房子一样也是他爸当年置下的,之后几经异手,最终又回到他手上。他爸临终前和素兰一样,告诫他两件事:放下仇恨,好好生活;把田种好,田才是活计,是希望。

他如今四十郎当岁,盼头仅在这五亩农田上。他想,他这辈子就是农民,职责就是把田种好,让他爸和素兰心安。

02.

赵日乾想要福贵的四合院。

四合院建成于八月下旬,那年他年岁20,跟着他爸赵甲诚参加新房宴席,仅一眼就被她惊艳到。

村里多数人家的房子是燕尾厝,内有三间房,大户人家有五间房,比如他家,可她足足有七间,另有一条四方走廊把天井包围。她建在村后头靠山的一块凸地上,一条黄土斜坡向前,连接前院老赖家的屋后墙角,两户间隔约十米,院门门槛和老赖家的燕尾厝屋檐齐平;她在村子里建造最高,像鹤立鸡群,鹤目越过鸡冠,近望是大片丰茂碧绿的农田,远眺将岸边杨柳依依的西湾河尽收眼帘......他能说出万般她的好。他识字,读过几本古书,彼时站在四合院院门内,他的内心升起一种指点江山的情怀,就像古代的王侯将相,俯瞰芸芸众生。

宴席回家后,他爸也念叨,康乐有福气,太有福气,住那样好的房子,那些人都说那房子像咱村的虎头,他以前怎么就没想过把房子建到那里。

他知道,他爸和他一样,爱慕那房子。他让他爸把房子迁到那。他爸却顾虑:那位置仅此一处,再高就上山了;他是村长,建那样的房子让人闹闲话,不像赵康乐,人家是根正苗红的抗战英雄。

于是他把心思沉下来,生出另外一个想法,他要到县城去,有机会再去市里,他要住上那样的房子。他果然去了县城,当上一名办事员,一待十余年。期间相识了林方德的妹妹林丽霞,林方德当时任科长,他想方设法让丽霞嫁给了他。可他在县城的住所依旧是燕尾厝,没见着四合院的影子,只有一次,他跟随林方德到市里,在一户干部人家那里见到。他想去市里,却没有门路,他在心里多次埋怨大舅子怎么就不是市级的官员。

之后的事县里人都知道,1967年年底暴乱发生了。他带着丽霞逃回赵家村。1969年年初,暴乱延伸到赵家村,赵康乐因为四合院和农田被归类为富农,遭了殃,四合院被征用,这时候他才庆幸他爸没有建造那样的房子。他因为弟弟日坤是小队长,有他说情,一家人才免受处分。

1976年后正常的生活秩序逐渐回归,他接任他爸当上村长,脑海中才又慢慢浮现出二十年前的愿望——和那座四合院喜结连理。

去年年初,他跟卧病在床的赵甲诚说:“以前人家都说赵康乐那房子像我们村的虎头,你堂堂一个村长也没能住上,要我说,那房子咱们住才是虎头,给他住那是龟头!”年中,他大舅子终于升任副县长,他知道,他的机会来了。

他不想花现钱,又不能明抢,于是听取村医赵心白的建议,跟别村做木头生意,再把赚到的钱当购房款跟福贵买:给福贵这么一大笔钱,他福贵还能不同意?

之后他又一次听从建议,让日坤带几个人,趁夜教训闹事那人,果然没人再敢闹,让他的计划越发顺利。

当赵心白让他叫个人去办暗事的时候,他第一个想到他弟日坤,他跟赵心白说笑:日坤从小就是村霸,这样的流氓事他干得来。他弟确实好使,比如十几年前他差点被批,是他弟救了他;又比如这次,他让他弟带几个人摸黑去截闹事的道,他弟果然去了,只是有个请求:帮他承包两到三亩地。这时候他就在心里头骂他爸蠢,1981年分田到户的时候,他爸竟然只承包了三亩。日坤最小,和他一样不种田,他还有三个妹妹,于是把田分给了三个妹夫种,以致于现在没近田可承包,再有就要四里开外,那太远。

于是他先跟福贵开口买田,被福贵拒绝,他也不着急;等他好不容易筹足买这套四合院估价的近三千元钱,这福贵竟然又一次拒绝了他的提议,他妈的,这价钱在县中心或市内买一套燕尾厝都绰绰有余了!

清明节后拦下福贵那晚,他站着用眼刀送福贵离开后坐回餐桌,他的上下嘴唇时不时向内抿,一双三角眼瞪得巨大。眼前的五菜一汤一动没动,他的脑瓜子却高速转动,可始终没有任何头绪。他嘴里开始咒骂,用力捶击几下桌子,此刻他多么希望“军师”赵心白能在身边,可这该死的家伙去县城给他姻母看病去了,说要待两个月才回家......

03.

赵日坤想买福贵的农田。

他从小就不下田,不种地,没结婚前脑子一热把田全给了他哥,他哥又给了他三个姐夫。他媳妇赵梅嫁给他后,发现他家竟然没田,经常跟他闹,开始几年他并不理会她。后来他有了一个小子,赵梅闹得越发厉害,可偏偏说得有理:不种地你儿子吃什么?你不种我种啊,总不能老找你哥要钱啊。他知道不能让他哥去跟几个姐夫讨要田,可他也不好意思开这个口。直到这次他哥有事让他办他才趁机开了口,承包田的几十块钱,也要他哥先给出的。

他知道村里头田最多的就是福贵,原先福贵家分田两亩,后来老赖的跛脚媳妇又转让三亩,拢共五亩。偏偏村里只有他一家人少田多,有余田可转让,他要他哥代他跟福贵买。他自己是万万不敢向福贵开口的,村里头要说他会怕谁,只有福贵一个。

1970年冬天,他22岁那年,寒风凌冽,他领着大队长,带队去抓赵康乐。四合院院门口,福贵出来阻拦,嘴里咒骂不停,被足足四个人押着,仍然剧烈反抗,他拿着一根竹管抽打福贵后背以压制他。素兰从外头回家,看到福贵被打,一身军绿色棉袄爆出洁白的棉花,她冲上前趴在福贵后背上。他手上那下没止住,抽在素兰身上,他让素兰让开,素兰不让。他瞄见同行的几人盯着他发笑,像是讥笑嘲笑,于是咬牙狠狠砸了几下,竟然把那根竹管砸裂开了。最终他爸赶来,嘴里喊着造孽,一把把他拉开,转头求大队长别再打,抓个赵康乐算了。

大队长大手一挥,停止了这场争斗,回头征用了赵康乐的四合院。

他万分清楚福贵把他恨上。素兰没撑几年就走了,据说她当时已怀孕两月,流了产,后来没再怀上,没给福贵留下半个子嗣;他爸赵康乐也因屡次被批,瘦小的身体越发孱弱。

大队长在赵家村的任务接近完成后,他跟随他四处闯荡,征战四方。直到1977年年底,他才被人像撵狗一样赶跑,回到赵家村。回来那天中午天高气朗,他站在自家门前,环顾熟悉的村庄,转头看见福贵拿着一把菜刀,从斜对着他家门口的那条弄堂向他冲来,刀身反射的阳光晃了一下他的眼睛,警示了他。他慌忙取出钥匙,打开紧锁的木制双扇大门,瞬间滋溜进去,关上并插上门闩,快步后退,紧盯着门,心脏止不住地狂跳。

他听到门外急促的脚步声靠近,随后又听见一声空旷又像把肺吼出胸膛的男声喊:福贵!你给我回来!否则我立马死给你看!

他知道,不是他家的木门救了他,而是赵康乐救了他。他相信福贵绝对能把他给宰了。

等门外的脚步声远去,他双腿乏力,瘫软地坐到椅子上。惊魂甫定之后,他趴在桌子上闷声哭开了,呜咽声在封闭又无人的房子里显得格外嘹亮。

他想到他妈,小时候他被石头绊倒了他妈要用锤子砸碎石头;学堂里被先生批评了,他妈跑去学堂帮他指责先生;要吃的村里没有他妈也要让他哥从县里买来......这个世上竟然只有他妈真正对他好,连他哥!在每次他找他要钱的时候,那轻蔑的嘴角和眼神让他心寒,可他妈前一年走的时候他都没能送她一程......又想到自己折腾的这几年,忙忙碌碌浑浑噩噩,处处被人看不起;想起这些年自己干的荒唐事,手上染的血,那一道道吃人的眼神......竟然用力扇了自己两嘴巴!

他渐渐变得不爱说话,总是蹲在后院的小门门槛上,一张微胖的苦脸面朝农田,一口一口抽着旱烟。去年他哥让他去揍闹事的人一顿,他心里不愿,可还是去了,如果没有他哥,他这破败的家庭早已支离破碎。可他手底下有分寸,不会下重手,“差点打断腿”是他哥让人放出去的风声。

他无论如何也不敢跟福贵开口买田,虽然他曾无意中和福贵擦肩过几次,福贵只是冷眼看他,没有动手的意思。可他还是不敢,这杀妻害子的仇如何能了,福贵一定还在心里记恨着自己。他想,如果当时他哥要他去揍的人是福贵,他宁愿他哥揍他一顿......

可田还是必须要买的,整个村子也只有向福贵买。他媳妇说得对,孩子总不能饿肚子,他看到儿子就会想到他妈对他的好。他也确实不能总赖着他哥,只是这事,只能让他哥替他去办了。

04.

六月一旬的清晨,天刚泛白,微光从窗棂跑进来,抚照福贵脸庞,亲昵地叫醒了他。今天算醒得晚了,他好几次天还没亮就醒来,翻两下身也要下床,分明前一夜翻来覆去到深夜才睡着。每天的农活要是不从早干到晚压根就干不完,一个人种五亩田啊,如果歇息一天,哪些菜就得蔫了,长熟之后就卖不到好价钱。

他穿上以往他爸那套破旧的迷彩服,袖子卷到手肘处,露出黝黑的皮肤,趿拉着拖鞋,走到厅门口抬头往天井看天。梅雨季节难得连续两日放晴,几只麻雀在院门屋顶的瓦砖上唱歌跳舞,它们总是三五成群地出现、飞走,欢欢腾腾。他在大厅吃完刚热的白粥,顺手拿起挂在八仙桌桌角的席帽,轻轻拍帽尖儿两下,戴到头上,带上水杯,再到右偏房的农具间带上必要的农具,提上一篮子地瓜苗,走出院门并锁上,往田里去了。

下了弄堂,走上砂石村道,经过赵日坤兄弟两户家门,从赵日乾家右面走进通往西湾河的土路,在土路中间拐入田梗,一小段路后到达自家农田。这五亩田,还是早先他爸置下的那五亩,它曾在1958年归了人民公社,又在1981年分到两亩,他选在原处,另外三亩归了老赖家。前年前院的老赖死了,老赖媳妇带孩子回娘家,他借钱从她那里买下,五亩田才重归于整。

太阳快要冒头,大地上陆陆续续有不少农民就位。昨天的红萝卜以一公斤一毛一卖了25.2元钱,今天他要拿这块田种地瓜。他不舍得花2毛钱租牛犁地,只得亲手锄地。新土被锄头翻出,蹿出土腥味,一条又一条平整的菜畦逐步起垄,在中间隆起锥形土堆。他在垄台顶处挖个小坑,移步一下又一下种上地瓜苗,再施肥、浇水。

等种下所有的地瓜苗,再给其他菜地浇浇水,太阳已升到半空。豆大的几滴汗珠从他脸颊流下,汇聚到下巴,又和脖子处的细汗接头汇合。他前后挺起两边肩头,用衣肩擦了汗,把手上的汗也在裤腿上蹭掉,拉伸两下腰腹,随后在垄沟内找一块比较规整不硌手的位置,趴下做起俯卧撑,做到50个后才起身。他强健有力、正直笔挺的身体就是这样来的:每次早上和下午农活结束,他总要在田里或家里做上50个。

这个习惯源于军人出身的他爸,十几岁的时候他还得蹲马步,现在的农活繁重,替代了马步。那会儿他要是偷懒不做,或是没做几下就停下,他爸总是拿着一根竹条唬着要打趴在地上的他,有几次还真打。每每回想起这事儿他总会不自觉地揉揉几下屁股。如今他如果哪天不做就仿佛少了些什么,反而浑身不舒服。

他收拾行头回到家,中午犒劳自己,煮了猪油胡萝卜饭,吃了四大碗,配一小碟油渣蒜炒白菜。饭后他没顾上休息,带上镰刀和一小袋纸钱,顶着烈日,爬上院后的龙头山,今天是素兰的忌日。

刚上山时几棵树木总能挡住阳光,蝉鸣刚劲,微风习习,有种别样的惬意。直到他走到光秃秃只留下树根的一大片黄土空地,就连用于生火的木麻黄针叶也被村民捡拾得干干净净,这种惬意才一下子消失。他爬过空地抬头往上看,高处一块块岩石裸露出来,像是要落下,威逼着人;往身后看,以往密密麻麻的木麻黄挡住了视线,看不见村庄,如今连他自家的房子,都能透过零星几棵木麻黄的树缝看到屋顶。

他继续向上爬了一段,到海拔约100米的地方停下,来到素兰坟前,旁边是去年年底垄的他爸的新坟。清明节刚来过,稍微修理坟边的几株杂草就干净了,纸钱被他抛洒到坟墓上空,随着空气漂浮摇荡,慢悠悠地落在坟头、坟沟上。随后他站在旁边为数不多的一棵歪脖子树下躲避烈日,注视着两座坟墓,叹了口气,自言自语:“我昨晚又梦见那只恶鬼,要不是他......哎。”

在山上多待了半刻钟,他下了山,回到家里。休息半小时后又戴上席帽,挑起两只喷桶,里头装着一小袋化肥,再次前往农田。走在弄堂里,他抬头沿着帽檐看了一眼日头,刺眼,又连忙低头看地,眼前一片黑,又逐渐复明,叹了口气。他一直都不盼望好天气,而是偶尔的下雨天或台风天,田里的活儿不用干了,可以歇息了,他就可以给自己找一个借口:没办法啊,好坏都由天定,天要苗活苗才活,天要苗死苗铁定活不成......可天一旦放晴,他又急匆匆跑田里去了。

他下了弄堂,走上砂石路时,看到赵日坤穿着黑色短袖、灰色长裤,一张苦瓜般的脸从他家门口起步走向他。他瞬间冷下眼,有些意外,这些年赵日坤总是躲着他的。

“福.....福贵,你家的田卖给我两三亩吧。”赵日坤看着他,身体在看不见地发抖。

“呵,不卖。”他冷笑,原来跟他哥一样,要跟他买田。

“卖吧!”说着赵日坤一把扯下他的席帽,在他没反应过来之前,扔到地上,一脚踩在帽尖儿上,竹片断裂的“啪啪”声和砂石摩擦的“沙沙”声混合在一起,尤为刺耳。

席帽坍塌的瞬间,他惊愕地张开嘴、瞪大眼,无边无尽的怒意涌上心头。他嘴里吼出“干——!”的一声,向后撇下肩上扁担的同时,提脚踹在赵日坤的髋骨上。赵日坤发出闷哼声向后倒去。他弯腰捡起路边断裂的半块红砖,在赵日坤半起身的姿势下,带着多年来沉积的恨,用尽全力拍在赵日坤的脑壳上。赵日坤眼中的惊恐尚未消散,一下子晕死过去。

他刚要提手接着砸,身后不知是谁的一声大吼“喂!停手!”使他停下,他扔掉砖头,喘着粗气,埋着头捡起地上被踩折的席帽,拾起扁担、喷桶挑到肩膀上,化肥洒落一地也不管,更不顾身后人劝留,慌慌张张往自家方向跑去......

05.

赵日乾没想到福贵会下死手,却意外使他的计划出奇地顺利。

四天前,赵心白终于从县城回来,在晚饭后来到他家。两人临边坐在八仙桌的长条凳上,灯光从头顶电线吊挂的钨丝灯泡照耀下来,把他们白净的脸庞染黄。他问赵心白,怎样才能买下福贵那房子。

“按照你说的,买是不大可能,”赵心白点上一根卷烟,吸了一口又呼出,“当时才刚过清明节,赵康乐的忌日都还没过,你怎么这样着急......还有上次和你说的,不要砍系红布的木麻黄,你偏不听,结......”

“好了好了,说这干嘛,我以前在县里市里的时候没见人搞这种迷信的东西,”他摆了摆手,“我他妈凑钱都凑了这么久,等不了!我年岁半百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他紧盯着赵心白的眼睛,“要不是你跟我讲砍树去卖,咱们哪能赚到钱嘛,这次你肯定也有办法,再说我大舅子都当上副县长了,一套房子而已嘛。”

“那个主意是隔壁村有个人来我这看病,听他念叨木头贵才想到的,这次,哎,你大舅子水太远,手不够长,让我想想......有了,制造矛盾,对,就叫‘制造矛盾’,这是我从我姐夫那里听来的。”

“你姐夫,那个讼师!?”

“就是他,这次我去给他母亲看病,听他讲了不少案子,你这样,上次不是让日坤去办暗事,这次还让他去,他跟福贵有矛盾不是,以前他那个老婆,被他打到流产。”

“对,那......让日坤夜里去揍他一顿?”

“不行,你把人打了哪还有理,人家更不卖给你,你让日坤去挑衅他,看他会不会先动手,要是动手了,假装受伤严重,然后让他赔。”

“哈哈哈,我就说老弟你脑子灵活,好好好,我和他说,到时候你想要什么?”

“见外了,呵呵,你已经给过我一成,再说要不是你,老赖家的准去县里告我去。”

“呸,那是他自己胡乱吃药吃死的,我不过是跟他媳妇分析了好歹,她要是闹下去,她儿子怎么办?那种妇女,赔点钱就得了,哈哈,那这次算我欠你的。”

当晚,赵日乾跟他弟说让他去挑衅福贵,他没想到这次他弟会拒绝。

“怎么,你现在跟福贵有来往?”

“没有......”赵日坤支支吾吾不说别的,光说没有。

“村里头只有他有田可卖,上次他拒绝我,只有这么一个办法能让他松口,我问你,你还要不要田?”

“......嗯。”赵日坤低着头慢吞吞地说。

“本来我不想难为你,但是这事只能你去,你跟他有过矛盾,你挑衅他他才会动手,就能抓住他的把柄,要他把地赔你,换别人去没用。”

“......好。”赵日坤抬头看他一眼,深呼出一口气。

两天过去,福贵多次从他们家门前经过,他弟愣是没动手。

“赵日坤你怎么回事?这是你唯一的长处啊,这点事你都办不了!?又不是让你去打人!”

“我.....”

“明天你再不动手,以后别想找我要钱!我也是为你好,咱们是兄弟嘛,要不我教你,明天你把福贵戴的那顶斗笠扯下来扔地上踩一脚,踩完你就走。”

“......好。”赵日坤深深地盯着他,终于吐出了一个字。

06.

福贵边在弄堂里奔跑边向后看了两眼,赵日坤还躺在那,跟死猪一样一动不动。他杀人了,他清楚自己的手劲,近八十公斤的胡萝卜也能轻松扛起。

我杀了人,怎么办?躲起来,对,先躲起来!他经过前屋曾经的老赖家,那里的屋檐下和紧闭的大门上布满了蜘蛛丝,门口满地的落叶和灰尘。躲老赖家?不行,离家太近,而且他家门锁了......对了!躲石洞去!石洞是他偶然间发现的地方,只有他知道,在山上观音庙往上的半山腰,平时不会有人去,又能观察村里的情况。万一,万一日坤没死呢?

他慌慌张张地打开家门,进门后插上门闩,把农具随手放下,回内屋带上所有钱币,再带上一套衣服,又到外屋搜寻出一只手电筒、一些粮食比如几个干饼、鱼鲞、花生......一把镰刀,纷纷装进一个塑料桶里,最后戴上破损的席帽。他取下门闩,开个门缝观望两眼,没人,闪身出门再快速锁上,往南边跑去。

前往观音庙的山路需要从赵友恒家屋后经过,他绕到他家门前,看到大门敞开着,冲进去,在赵友恒诧异之中把钱币交到他手里,“帮我保管好,我再来找你要。”说完,随手拿上客桌上的两根香蕉,又急匆匆得往外赶,留下赵友恒一头雾水。

响午过没多久,一路上没人,也鲜有人在这时候上山。他闪身从观音庙庙门前经过,再从上山的宽阔大路转入杂草横生的小路,用镰刀披荆斩棘,顺手摘了几颗野果,到达石洞。洞口被密麻的爬山虎挡着,他拨开爬山虎,连同随身物件一股脑躲了进去。洞不深,约莫能容下两个站立的成人。

等缓和过来后,他沿着洞避在微光中坐下,才发现两只手在不停地颤抖,手心沾满地上的灰尘。片刻后,他拨开两片爬山虎的叶子,被砍伐的木麻黄间接帮了忙,目光越过大片空旷的山地,远处砂石村道边上的赵日坤兄弟两家门口有几个模糊的人影。

时间一分一分过去,蝉鸣已停,转眼天黑了。微风时不时撩动爬山虎,虫鸣传来,偶尔还有几声猫头鹰在“咕咕”叫......他心里七上八下,想睡却睡不着。

隔天凌晨六点左右,他被传播上山的弱小而空灵的哀乐惊动。等天更亮一些,他拨开爬山虎往山下看,赵日坤兄弟两家门口人头攒动,少数几人穿着一身白。他一下一下地扶着洞避蹲下,像一尊雕像,许久才坐下。等到下午,他看到除了白衣人影之外,又多出几处军绿色打扮的身影,那些是县里下来的公安。

他拿起那顶破烂的席帽,转头望向素兰和他爸坟墓的方向,心想要不下去自首算了。可脑海里有另一个声音跟他讲,如果我被抓了,田里的活谁来干?他想起“吃大锅饭”那几年,家家户户的田荒芜着,没人种,只有他爸带着他和素兰在田里忙活。其他人都说他们傻,他甚至也想过跟大家一样不种算了,可他爸跟他讲,新中国和朝鲜人民一样,现在最缺什么?缺粮食!不种田吃什么?他起初不服气,直到1962年人人上山挖野菜的时候,他才明白他爸说的有多对。

我没能放下仇恨,无论如何也要把田种好......他就这样反复想着,饿了就吃几口随身的食物。不知不觉哀乐声停了,夜幕再次降临。等到全村悉数熄了灯,他摸黑出了石洞,田里的活还得干,白天干不了,晚上必须得下去,不能让那些菜烂在田里!

他带上塑料桶,贴着地打开手电筒,躲避地上的刺草刺蔓。到大路后把手电筒关掉,这时候他才抬头看一眼天,天上一轮圆月、繁星点点,就像田里那口水井和一大片蔬菜。他低头看向地面,路上洒满月光,像洒上一层霜。

山上的时候凉快,下了山就显得烦闷不少。他步步为营,不敢从村里直穿,便往村外绕远来到自家田里,偶尔传来的几声狗吠让他几次双脚发软。借着月光和记忆他看清了蔬菜,哪些蔬菜需要浇水,哪些需要一天或几天后浇他心里门清。他偷偷地从田边的水井里打水,再浇水。手边没有菜苗和种子,更没有和化肥,种不了地,还有好几块菜畦空着,他叹了好几口气。

直到浇完该浇的菜地,他又趁着月光原路返回。这时候已是凌晨,夜深了,万籁寂静,他蹑手蹑脚到观音庙门口的水井旁,打上一桶山泉水拎回石洞。他在石洞口喝了水,换上另外一身衣服,把脏兮兮的迷彩服在桶里揉搓,使劲拧干,撇在外头的树杈上,看着它和月光随着树杈的起伏而抖动。随后返回石洞内,睁着双眼继续发呆。直到光亮又一次从爬山虎叶子的缝隙穿透进来,他才在迷迷糊糊中睡去……

07.

早晨,赵日坤兄弟俩家处处能见到白色的绸带。赵日乾家的客厅里,他和比他矮半个头的赵心白一人一根卷烟抽着,站在门内凝视门外的砂石路面,从门口经过的下地人家时不时往他们的方向瞅几眼。

“五天了,还没有找到?”

“没有,不知道躲在哪里,这家伙很能藏,公安已经去其他村搜了。”

“让他躲!呵,还能躲过公安?躲得越久对你越有利。”

“你说他如果被抓了坐牢了,房子是不是该赔给我?”

“这个......恐怕不行,我听我姐夫说过,这种情况房子归国家,国家再赔钱给你们,到时候你再拿钱跟国家买。”

“不行!这样要多久,半年还是一年?操他妈,那我不白忙活?我又不缺钱!”

“......我再想想。”

“我说奇怪,他怎么就舍得他那五亩田,早上还听来家的老洪头说,他家的包菜白菜都快收成了。”

“嗯?快收成了?这几天日头这么大,那些菜没蔫?”

“可能是那个友恒给他家田浇水了。”

晚上,福贵又一次摸黑下山,给蔬菜浇水。今晚他想冒险去看看自己家是不是被撬了,再去找一下赵友恒,让他给他一些种子和化肥,还让他把能收成的包菜和白菜卖了,应该能跟胡萝卜一样卖个不错的价钱。等水浇到一半的时候,忽然从四周冒出多道人影,嘴里喊着“不许动!”同时拿手电筒照射他,灯光刺得他睁不开眼睛,只得抬手遮挡……

就这样,躲了五天的福贵被抓了。

赵日乾跟随公安来到县里的公安局,他要和福贵单独谈话。审讯室里,两人面对面坐着,福贵穿着囚服,戴着手铐,疑惑赵日乾为什么专门见他,骂他一顿?

“福贵,你犯法了,你故意伤人,你差点打死我弟日坤。”

“什么!?日坤没死?那你家凭什么办白事?”福贵满脸惊诧。

“我爸走了,”赵日乾沉下脸,“我知道你希望他死,可他命硬,只是脑震荡,已经醒了,醒的第一件事就是喊着要公安抓你,要你坐牢。”

福贵的身体朝前倾去,手肘抵在桌子上,他感到紧绷的神经一松,用戴着手铐的双手抹脸又抹头,像是又哭又笑,放下后问道,“你想怎样,我已经被抓了,你来做什么?”

“我想,你并不想坐牢,”赵日乾伸出左手食指向前点了两下,“如果坐牢,你家的农田怎么办嘛?我们村没人比你更爱干农活嘛,对吧?”

福贵看着他,不说话。

“做为村长,我也不想看你被关进去,我可以让日坤跟你签谅解书,让他原谅你,但你得赔偿,包含治疗的医药费、精神损失费和免去你坐牢的费用。”赵日乾轻笑一声,“这么一大笔钱,你要么赔田要么赔房子,我建议你赔房子,没了田你靠什么吃饭嘛,对吧?”

福贵看着他,还是一声不吭。

“你慢慢想,我后天再来找你。”

一天后的早上,赵日乾又一次来到公安局,却很快出来。又过去五天,赵友恒接到村长赵日乾的通知,一大早到公安局来接福贵。

08.

最近一周以来,福贵显得低落,浑身提不起劲,边干农活边发愣,常常忘记带农具、水浇多了或化肥撒多了......今天下午,赵友恒和他一起干农活,他又撒多了化肥,只得弯腰把多余的化肥捡拾出来。

“你不要这样,房子嘛,以后再看有没有办法要回来。”

是啊,房子没了,可他自己清楚,原来他没有想象中那样在意。这些天他和多年以前一样,又一次住进赵友恒家,他家是简单的燕尾厝结构,两室一厅,大门外左侧造了一间土屋当厨房。几天前他和赵友恒说,他想等凑够了钱也建这样一间燕尾厝,小一点,大了心里总是空落落的,够一两个人住就行了。

“你该讨个媳妇了。”

再说吧,虽然在他的劝说下,他狠心把那顶陪伴他多年的破烂不堪的席帽扔了。

这几天他总是做噩梦,有一次梦见一个铁丝牢笼,通了电,他在牢笼外,牢笼里身穿囚衣的罪犯们仿佛不要命,疯一样地抓住铁丝,想要冲出来,嘴里纷纷大喊着什么,他始终听不清......他每每在凌晨被惊醒,一身冷汗,坐起身来,靠在床头,就和在石洞里头一样,发呆。

当时在审讯室里,他对赵日乾说,“公安说了,我这种情况要坐牢的,我答应你做什么?”赵日乾趾高气昂地说,“只要你答应赔房子,我就让你不用坐牢!我能让你不用坐牢!”

当他从公安局踏出时,他长呼了一口气,可胸口却无端地沉闷,仿佛从一座监牢里出来,又马上进了另外一座。

“六月天出这么多天太阳,今天起风了,台风要来咯。”

是啊,台风要来了,如今房子没了,台风一来,庄稼又要毁掉一大半。今天赵日乾搬新屋,村里的鞭炮声从早上就开始响,随着风声时大时小,田里偶尔还能闻到一丝硫磺味。他回村两天后才知道,赵日坤压根还没醒来,他签的那些七七八八的文件,根本不是赵日坤签的,赵日乾做的一切不过是为了他家这房子。

天阴沉沉的,风越吹越大,大葱、蒜苗......田埂边的小草随风起舞,他和赵友恒收拾行头回家。走到村道时,他看见几辆汽车和拖拉机停在路边,几个穿衬衫的人指指点点,正往原先通往他家的那条弄堂走去。

晚饭过后,他和赵友恒闲聊了一会儿,说到他跑路时顺走的香蕉,赵友恒打趣他,那是他给他儿子留的,他连孩子的东西都抢。他盯着正在看书写字的永平,心里一阵唏嘘:在这个年纪,友恒和他、素兰三人一块儿走街串巷,如今素兰走了,他们年纪也大了;友恒一个人带着十多岁的永平,其他家人也都不在了,就跟当时刚退伍回来时的他爸差不多一样。

窗外的风刮得更凶了,淅淅沥沥的雨打声透过屋顶、墙壁传来,让他心里愈加烦躁。他趟在床上,辗转反侧,像是床上长了钉子。他坐起身来,靠着墙,趁着闪电看清搬家过来的、堆满屋内的熟悉的家具、农具,脑海里浮现出一幅幅画面——那口旧锅,他爸曾在厨房炒过一道地三鲜,是在鸭绿江的时候跟战友偷学的;那张靠背竹椅,是素兰和他一起攒的,竹子是一起上山砍的......可画面一转,却是今日赵日乾家飨宴,高朋满座,桌子安排在大厅、客房、偏房,甚至是天井中央,赵日乾的脸上笑出皱纹,微弓着腰,一桌一桌地敬酒......我没能守住亲爱的房子啊!

临近午夜,他才又一次躺下。屋外狂风哀嚎,雨打声变得像锤子一般,敲击得屋顶的瓦砖也开始怒吼;一阵又一阵的闪电带着巨响和光芒窜进屋内,又快速离去,像是在跟他开玩笑。屋外偶尔传来几声“铿铿锵锵”,像是谁家窗户被掉落下来的瓦砖砸破的声音。他想到山上的两座孤坟,没有了树木遮挡,这么大的风雨会不会把它们吹垮,把坟头抹平......他被各种嘈杂的声音包围着,又被思绪死死锁住,像有一只鬼魅的手在给他挠痒痒。直到深夜,他才在迷糊中睡去。可能是太累了,今夜他做了另外的梦,他梦见年轻的父亲在朝鲜战场上打炮,几声炸响后,把美国佬赶出了朝鲜大地......

09.

台风天不需要下田,伴随着雨打声福贵一觉睡到早上十点。天依然阴沉,屋外的雨还在下,只是小了不少,雨滴约莫米粒大小。他环顾屋内,永平还在床上睡觉,赵友恒不知所踪。等他吃完桌上的一个馒头,赵友恒才慌慌张张地从外头跑进来,把伞合拢,一脸的震惊和激动,还没踏进厅门就跟他开口。

“我我我,我......告诉你,你你,你家的四合院被‘炸’了!”

“什么被炸了?”他感觉莫名奇妙。

“被砸了!几颗那么大的岩石,从,从山上滚下来,把它给砸了,走走,你也去看看,快走,把伞带上。”说着勾起福贵的肩膀,拱他出门。

“那赵日乾一家怎么样了?”

“不知道,地上全是血,雨水把血冲了出来......”

他和赵友恒一人拿着一把伞,各自把长裤卷到膝盖,在湿漉漉的土路上快步向北奔走,脚下尽力躲避着地上的积水,脚后跟和小腿肚上依然沾满了水和泥沙。半刻钟左右他回到熟悉又陌生的地方,站在院门前的斜坡上。四合院前后左右高高低低的空地上围着几十号人,各个手里握着伞,透过院门或倒塌的院墙围观。他像两个多月前一样注视着院门、院墙,可眼前的一切却已物是人非。

山上呈现出一条宽阔的山路,黄、黑土层向下塌方,露出更深层的木麻黄树根,山路两边的树木向内倾斜,似曾以弯腰礼欢送过金戈铁马的沙石;院后的零星几棵木麻黄已向四合院方向倾倒,泥土带着残枝残叶、杂草、碎石,满满当当覆盖在倒塌的院子四周。几颗硕大的岩石停落在砸塌的大厅、卧室上,最大的一块直径约摸有两米宽,其中一块小一些的停在几乎完好的院门旁边,四周到处零落着无数破碎的瓦砖;客房和偏房也倒塌大半,燕尾各自只剩下靠院门的一边,残檐断壁上凝聚的雨滴击打在地面的砖头上,喷溅出一朵又一朵的水花。前院的老赖旧屋屋顶也遭了殃,被石头砸出几个头大的洞,少量沙土、碎石堆积在那屋后。地上的雨水带着泥沙、血丝,不断地沿着他走过无数遍的弄堂流下。已经有几个赵日乾家的亲戚穿着雨衣在施救,各个面如槁木死灰。

他心里五味杂陈,双眼注视着四合院院门,门上新帖的对联已经被雨水打落,只留下横批写着“国泰民安”。他心想叫上友恒回家穿上雨衣来帮忙,随即听见有人说——

“福贵你福气啊,躲过一劫啊。”

“呵、呵,这是龙头发怒,把虎头给吞了!”

“活该!还找人打我,想想咱们各家被砍掉的木麻黄,还有他爸才走几天啊,他就搬家......”

“别说了啦,几条人命估计都没了......”

“这,这这这......死了?这以后谁来当村长?”

“呵、呵,医生,你昨晚喝不少啊,才来......看,看,日坤来了!”

听到这个名字他的瞳孔瞬间聚焦,转过头看向弄堂。赵日坤被赵梅一手打伞一手搀扶着走来,雨伞向后挪移,露出一张苍白无色的脸庞,头上围着一圈白色的纱布。赵日坤目光向上横扫人群,直到和他对上,没有挪开,向他点了点头。

他慌忙点头回礼,又像是想到什么,倏地抬头,目光越过各家燕尾厝屋顶,农田笼罩在雨雾里,他却看得清楚。瞬息间他仿佛做了一个梦,梦里秋高气爽,曙光初升,他一家人在田里丰收。

图来源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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