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重过南楼
《唐多令》
宋·刘过
芦叶满汀洲,寒沙带浅流。二十年重过南楼。柳下系船犹未稳,能几日,又中秋。
黄鹤断矶头,故人曾到否?旧江山浑是新愁。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大唐咸通七年,八月十三,武昌安远楼。
一场秋雨过后,天气变凉了。挂着清露的芦苇叶在水中轻轻晃动着,细细的流水漫过芦苇杆,从沙滩上悄无声息地流过。
楼上坐满了客人。南边那桌是一对父女,父亲姓谢名青衣,就是“旧时王谢堂前燕,飞入寻常百姓家”那个谢。谢青衣据传是晋代名相谢安的后人,外号乌衣剑客。谢青衣成名后娶了兰陵医圣萧中景的长女萧兰亭为妻,膝下只有一个女儿,名唤谢莹儿。谢莹儿自小随父母游历江湖,见多识广,性格爽朗大方。彼时年方十八,出落得像一朵亭亭玉立的白兰花。
谢氏父女姿容不凡,衣着华丽,气质高雅,引得楼上众人频频侧目。谢莹儿并不在意,给父亲斟了一杯酒,“爹爹,我听娘说,你成名虽早,但名动江湖、步入一流高手行列,却是和别人打了一架之后。可有此事?”
谢青衣接过酒杯浅酌了一口,“有时候,一个人的实力要遇到旗鼓相当的对手,才能真正展现出来。当年,我与华兄在黄鹤叽一战,真是酣畅淋漓。此后二十年,为父都没有这般痛快地打斗过。”
谢莹儿顿时兴致盎然,“爹爹所说的华兄,便是逍遥剑客华子游么?”乌衣剑客谢青衣、逍遥剑客华子游,江湖并称“南衣北游”。谢莹儿聪明伶俐,一听便猜到父亲说的是谁。
“不错。”谢青衣微微颔首,“我与华兄相识,正好是二十年前的今日。”
谢莹儿又替父亲斟一杯酒,以手支颐,做好听故事的准备。
谢青衣看了女儿一眼,满脸的慈爱。目光转向远方天际,遥远而飘忽。“我和华兄是在武昌街头遇到的。那日,他正追一个蟊贼。那蟊贼被他一脚踢倒,撞翻了我手中的桂花糕。那包桂花糕是我专程为你娘买的,选的是武昌老字号悦食轩,排了一个时辰队才买到。我当时年纪尚轻,一气之下拦着华兄要他赔偿。我俩争论时,那蟊贼趁机跑了。华兄也怒了,对我拔剑相向。”
“我自出道以来,少与人动真格。一来我不爱惹事,二来谢家素有清名,没人无端招惹我。我看他与我年纪不相上下,不想伤人太重,想着教训一下算了,便只用了三成功力。谁知他剑法精妙,竟逼得我全力施为。他似乎也惊讶于我的剑法,出招以较量为主并不带杀气。”
“闹市动手,总归是不便。我们对了十余招,华兄提议明早日出时到黄鹤叽再战。我看出他不再置气,而是想与我切磋一番,便欣然同意。”
“次日一早,我赶到黄鹤叽时,华兄已经在那了。我俩一块喝了酒,看了日出才动手。那一战从日出打到日落,直到我俩都精疲力竭,才停下来休息。华兄捉了几条鱼,用剑穿着烤了,与我分食。我俩坐在火堆旁,谈论着彼此的剑招。我的剑法源自家学,经过谢家数代人修改完善,自以为已十分精炼,华兄竟然指出几处瑕疵。我听得心服口服,也生出疑惑,像他这样的高手,在江湖中怎么会寂寂无名呢?”
“我说出了心中疑问,华兄说他初入江湖,遇到的第一个高手便是我。至于他的来历师承,他却不愿相告。那时他连个外号都没有,我见他剑法飘逸,为人洒脱,便送了他逍遥剑客四个字。”
“我们休息好了就比试,比试累了又休息,一连三日都没离开黄鹤叽。那几日碰撞,我俩的功夫都进步神速。我觉得与他这番切磋,所领所悟胜过苦练十年。”
谢莹儿眼中全是神往之色,“这也算是爹爹的一番奇遇了。不过,你与华大侠都不是爱炫耀的人,这一战并无旁人知道,怎么就宣扬出去了呢?”
谢青衣抚着女儿的头,笑了笑,“也不是没有旁人在场,只不过我与华兄都未曾发觉而已。”
“什么人这么厉害?”谢莹儿瞪大的眼睛。
“武林传奇天机子。原来他一直在黄鹤楼看着我们斗剑。直到第三天夜里,他才现身,指点我们的剑法,我和华兄都获益良多。”
“爹爹太幸运了,居然一连遇到两个传奇人物。”
“是啊,我这一生,这样的际遇只此一次。不久之后,江湖中流传天机子的评语——乌衣、逍遥二剑,当世能出其右者,寥寥数人。华兄一举成名,而我也被世人认为是一流高手。只不过,这次比剑却引发了一个严重后果。”
“什么后果?”
“我只顾着与华兄切磋,忘了与你娘的中秋之约,害她在南楼苦等了一天,担心了一天。回去之后,我被她臭骂了一顿。”
谢莹儿噗嗤一笑,“原来你还被我娘骂过,我以为我娘从来不骂人呢。”
谢青衣道:“你娘出身名门,医术精湛,性情温柔。能娶到她,是我毕生之福。华兄却没我这般幸运。”
谢莹儿好奇道:“听爹爹这么说,华大侠似乎情路坎坷。”
谢青衣望着雾霭沉沉的远山,叹了口气,将华子游与荥阳郑家的千金如何相识相恋,又不得不痛苦分离的往事一一道来。
谢莹儿听到伤感处,泫然欲泪。“华大侠真是个至情至性之人,郑小姐被迫嫁到太原王家,只怕两个人终身都挂念着对方。为何有情人不能成眷属呢?”
谢青衣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华子游出身寒门,其艰辛苦楚,非自己这种贵族子弟所能理解。自己若只是一介布衣,只怕也娶不到萧门淑女。有些事,从出生的那一刻就已决定,又岂是人力所能扭转?
好在谢莹儿也不是非要一个答案。“爹爹,华大侠就是因为情场失意,才在风华正茂之年退隐江湖的么?”
“是,也不全是。”谢青衣道。“华兄与郑小姐别后不久,救了一个孩子,收为弟子。那孩子身世有些复杂,华兄避世隐居,也是为了求一份清净。”
“原来如此。”谢莹儿道,“若是有机会见一见华大侠,或是他那位徒弟,就好了。”
“这有何难,等我忙完此间事宜,就带你去拜访华兄。我也盼着与他一会,再痛痛快快地打上一场。”谢青衣虽这般说,却也知道时过境迁,两人的心性早已不似少年时洒脱不羁。黄鹤矶一战,只存在于记忆里,昨日风华,再难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