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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裸的灵魂》之2001:我的原生家庭

2018-12-08  本文已影响77人  茱莉媛

2001:我的原生家庭


一、陈辉

我从《中国演员报》跳槽到《科学时报》副刊,副刊就停掉了;我从《科学时报》副刊跳槽到《文化时报》,只做了一年多,《文化时报》停刊整顿了。卡夫卡那句话好像是在说我——“我触碰什么,什么就破碎。”

工作虽然停下来了,我的生活还是比较忙碌的,因为我恋爱了,而且是异地恋。恋人叫陈辉,名字来源于王小波的小说《绿毛水怪》,他是我的陈辉,我是他的妖妖。

陈辉是山东潍坊人,我们用短信谈了几个月的恋爱之后,我从北京去山东看他。第一次去,人生地不熟,我在一个小旅馆住下了,想修剪一下头发再约见,于是在街边让一个三轮师傅拉我去发廊。三轮车师傅把我拉到一个偏僻的地方,只有一排孤零零的房子,都是发廊或者足疗,却都大门紧闭,没开门营业的样子,我很奇怪,傻乎乎地敲开一家发廊,问什么时候开门营业,老板娘上下打量我,问:“你是要来上班的?”

“不不不,我是来剪头发的。”我说。

“我们不剪头发。”老板娘不耐烦地说。

我奇怪地问:“发廊不剪头发……”

老板娘没等我说完,就砰地关上了门,我这才恍然大悟,这里应该是风月场所。

我回头指责三轮师傅把我拉错地方,又让他把我拉到了正经的理发店。

我剪好了头发,和陈辉约好了见面时间,心情有点忐忑。在此之前,我和他只见过一面,那是一次摇滚乐演出的聚会上,人群嘈杂中匆匆打过招呼。当时的印象并不深,彼此的好感是在后来的短信聊天中培养出来的。

再次见到陈辉的时候,发现他很腼腆,还是一如既往地瘦,皮肤白皙,头发偏黄,眼睛有点蓝绿。我一直觉得他不是汉族,觉得他的祖上肯定有色目人。在交往中,渐渐发现我们有很多共同之处:同样的爱好,同样的气质,同样的星座,同样的价值取向。差距最大的是年龄,他比我小11岁。对于摇滚爱好者来说,年龄不是个问题,更何况,陈辉有一颗老灵魂。

异地恋很辛苦,我每个月去看陈辉,都是从北京坐大巴到潍坊,再坐上陈辉的摩托车,在夜色里狂奔到他的住处。深夜里的公路上,有夜行货车从我们身旁疾驶而过,我感受着危险和刺激,尽情享受着我们短命的爱情。

我经常从潍坊回来,直奔报社开会,开完会联系采访,然后赶稿子。我身体疲惫,但没有想过放弃,也没有结婚的打算。陈辉刚20出头,是个独生子,他父母不可能让儿子一直独身,就算是结了婚,也不可能让儿子当丁克族。我盘算了一下我们的爱情走向:当他父母催婚的时候,也便是我们的爱情走到尽头的时候。

我爱陈辉,但不敢和他坦白我不想结婚生育的想法,我就那么得过且过,打算一直爱到不能爱为止。我认为,女人想要孩子或者男人想要孩子,都是被原始的动物指令驱使,那种欲望可能会在瞬间出现,也可以维持很长一段时间。我也受这种原始驱动力驱使着,但我用理智对抗,告诉自己扛一下,让自己冷静下来,不要像我父母那样盲目生育。更何况,我已经生下了你,并且辜负了你,所以,我不能再作孽了。

我和陈辉享受着甘美的爱情,从来没有探讨过未来的生活,更没有告诉他我的生育观,我怕吓着他。终于,我担心的事情发生了——他的父母开始了催婚。

有一次,我去看陈辉,他正在筹备经营网吧的事情,他的爸爸突然出现,我很尴尬,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他爸爸说了几句就走了,我的心却忐忑了起来,回到北京不久,他爸爸的电话打过来,问我是怎么打算的,问我愿意去潍坊吗,会跟陈辉结婚吗等等现实问题。我因为紧张,一叠声说我愿意,他的爸爸显然不信。说实在的,我自己都不信我的话,我是怕他爸爸强势阻拦,才急不择言那样承诺的。

接下来的日子里,我不敢再去看陈辉,怕遇到他父母。在结婚的事情上,陈辉似乎知道我的内心,也不催我,他从来不把压力给我,但是他会顺从父母的安排去相亲,对此,我也从来不吃醋。我觉得,不以结婚生育为目的爱情,才是最纯粹的爱情。

就这样,我和陈辉又拖延着交往了一段时间,在这段时间里,一个自信满满的男人在追求我,因为他的条件优越,追求我的气势不可一世。有一次,他在大街上指着我的鼻子说:“你等着,我一定会追到你!”我指着他的鼻子说:“你铁定追不到我!”说完,我掉头离去,从此一拍两散。

我讨厌在我面前居高临下的男人,哪怕是在表白。我和陈辉分居两地,唯一能为他做到的事就是忠诚,他与我用短信分享天空的一片彩云美景,就能让我满足。陈辉降服我的武器,是他的柔情。

我和陈辉从来没有吵过架,唯有一次不愉快,是我在潍坊被偷了钱包。当时,我已经上了回京的大巴车,感觉有人在后边蹭了我一下,当我掏钱买票的时候,发现钱包不见了,幸亏手机还在。我下车赶紧给陈辉打电话,说我的钱包被偷了。

陈辉在电话里说:“啊?那怎么办呢?”

我一下子很冒火,说:“你说怎么办呢?!”

陈辉赶紧说:“你等着,我给你送钱去。”

我沮丧地蹲在路边等待,陈辉骑着摩托给我送来了钱,我情绪沮丧地买票回京。后来,我很快就把这事儿忘掉了。陈辉在后来提到过此事,表达了歉疚,我才意识到他对自己当时的反应很不满意。

碍于陈辉的父母催婚,我有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去潍坊看他了。我们之间的关系很“安静”,我隐约感觉到这段感情要无疾而终了。

7月13日,中国申奥成功,国人沉浸在快乐中,我高兴不起来。我和陈辉的爱情停滞了,同时,我在《文化时报》的工作也停滞了。报纸停刊整顿之后,每天的工作就是开会。在会上,新来的领导让编辑记者们深刻反思,责怪大家把报纸办砸了,要我们为此羞愧。

在又一次的反思会上,我终于按捺不住情绪,对新领导反抗说:“每天听你训话觉得羞耻。”新领导说:“你可以走人!”同事夏榆拍案而起,说:“走就走!”接着,同事们都起来反抗,新领导灰溜溜地离开了会场。从此,文化时报彻底解散。

我开始给《新闻周刊》写稿子,其余时间无所事事。我和陈辉已经有两个月没联系了。有一天,我决定给他打个电话,拨通之后,一直没有接听。这种情况不正常,他以前接我的电话从未超过5秒,这一次是怎么了呢?电话一直响到快要断掉,那一头终于响起了陈辉急促的声音,我听见楼道里的回音。

“喂,我结婚了。”陈辉在电话里说。

我张口结舌了半天,吱唔道:“哦!你……结婚了……那我以后就不打扰了……再见。”我狼狈地挂掉电话,怅然若失,又如释重负。

这样的结果,是我应得的。

我又想起卡夫卡那句话——“我触碰什么,什么就破碎。”

 二、我的原生家庭

我是一个只谈恋爱不结婚不生育的人,也许聪明的陈辉早就看透我的内心。然而,我的“不婚不育主义”并不是针对他的,这种婚育观在我15岁之前就形成了。小时候,如果有个算命先生对我说:“姑娘,你是孤寡命。”我会说:“太好了,这正是我要的人生。”

当初能和你父亲结婚,是因为我还年轻,思想意识还不够强大和独立,在迫于世俗的无形压力下,选择了结婚。结婚的那天,我偷偷地哭了;在决定生你的那天,我又哭的一塌糊涂。这两次都是为我坍塌的信念而哭泣。

我之所以信守“不婚不育”,是因为这个世界不够美好;我之所以觉得这个世界不够美好,是因为我的原生家庭促成了我这样的意识和感受。

宝贝,如果能让你真正地了解我,就必须说说我的原生家庭。每个人的性格和行为方式,都和自己的原生家庭脱不开干系。

说到原生家庭,就不得不说说我的父母——

我的母亲出身在一个重男轻女的富农家庭,是个文盲。19岁与我父亲结婚,然后就开启了生育工厂模式,一连气生了八个孩子。在我的童年记忆里,母亲的肚子就没有平坦过。我不知道人生意义是什么,但是我敢确定:人来到世上的任务不是只为繁殖。不负责任的繁殖是不值得赞美的,所以我从没觉得“母亲”这个词汇是庄重的,更谈不上什么伟大。如果简单地说孕育生命属于伟大,那这个荣誉应该归于蟑螂,它们的生存繁衍能力从古生代的二叠纪熬过历次地球劫难一直到了今天,仍然生生不息。自然界有一道景观,就是越低等的生物越长于繁殖,以量取胜,比如细菌;就人类来讲,越是愚昧和贫穷者,越是热衷于生孩子,完全把自己的人生交给基因的原始驱动力。

我的父母在基因的原始指令下生了一堆孩子,这不代表他们的感情生活有多好。在我的记忆里,父母不是吵架就是冷战,父亲经常躺在炕头上绝食,这时候,就需要孩子们轮番去哄劝和央求。我的父亲算是个“独子”,从小过继给没有生育能力的叔叔,从小过着优越的生活。我的爷爷奶奶在解放前做过小生意,家境小康。父亲上学一直到19岁结婚,生了三个孩子之后,他都没有自立起来。

我的父母带着三个孩子和爷爷奶奶挤在三间平房里。四清运动的时候,大队里的仓库被盗了,当管理员的父亲要负责任,就被抄了家。抄家的人进到屋里搬东西,5岁的姐姐挡着柜子前不让搬,抄家的人推开她,把爷爷奶奶置办的大件箱柜都抄走了,家里四壁空空。就这样,父亲不但啃老,还把爷爷奶奶置办的家底败光了。

父亲虽然是读过书的人,但是“百无一用”。他年轻的时候嗜酒,喝醉了就爬上房顶吹拉弹唱,就是这样一个文艺青年,却当了村里的会计,结果把账目算成了一锅粥。我从小就记得,父亲和村里的另一位会计,常年坐在炕头上算账,各种条子摆了满桌子,永远算不出个子鼠丑牛来。每天算完账,就把条子收起来放进木箱子锁起来,第二天再打开,再接着算那笔糊涂账。

父亲从小娇生惯养,不会种地,母亲在结婚之前也没有干过农活,只会纺线织布。就是这样两个没有独立生存能力的人,一连气地生了一堆孩子,日子狼狈到什么份上可想而知。孩子们衣衫褴褛,食不果腹。记得7岁的时候,我抱着2岁的弟弟站在胡同口,有大人路过,就会走过来弹一下弟弟鼓成西瓜的肚皮,说看看熟了没有。长大后,我每看到非洲难民儿童的图像,就想起当年弟弟那一副瘦骨伶仃营养不良的样子。

贫穷和当时的年代也有关系,但是无节制地生孩子,是父母不负责任的选择。因为日子穷,负担重,父母的心情常年都不好。他们累了会迁怒于孩子,吵架了会迁怒于孩子。他们让我觉得,自己存活于世是他们的累赘,是一件错误的事情。

父母重男轻女,两个姐姐从小没有上学,六七岁就充当了父母的童工,每天帮他们带孩子,养猪,割草,下田干活。没有两个姐姐的帮忙,父母的日子根本玩儿不转。作为被父母歧视的女孩子,我从小学会了察言观色和低眉顺眼,学会了夹着尾巴做人。

有几年粮食不够吃,我们就吃一种杂交高粱的窝头,孩子们吃了就严重便秘。我和弟弟们在拉屎的时候,用力太大就会把肛门脱落,母亲对此司空见惯,不予理会,都是让姐姐们帮弟弟们把脱落的直肠挤回肚子里。有时候,因为脱肛肚子疼,孩子一屁股坐到地上,直肠上就沾上了一层的土,然后带着土,被姐姐挤回肚子里去。

小时候,我和弟弟妹妹们拉屎不会擦屁股,家里也没有擦屁股的纸,母亲让孩子骑在门槛上抹一下,就算是擦屁股了。家里的门槛上永远都有屎,风干以后,到也没有味道,只是屎的痕迹历历在目。我每次迈门槛的时候,尽量把脚抬高,否则就会碰到屎。

农村父母为了省事,都给孩子穿开档裤,一直穿到孩子四五岁。孩子们就那么裸露着生殖器,走到哪里坐到哪里,经常满屁股的泥泞。穿开裆裤让农村孩子从小没有廉耻心,男孩子们会肆无忌惮地盯着女孩子们的生殖器看,看不清楚还歪着头蹲在地上看。穿开裆裤的陋习在农村延续至今,就算进城住上楼房的人,也是给孩子穿开裆裤。虽然物质条件好了,但是文明并没有随着物质的改善而有所进步。在农村父母来看,孩子根本就没有属于人类的隐私,或者说,孩子就不是人。

我的父母并不经常打骂孩子,但是,父亲的冷漠比打骂还要刺骨,冷意刺入灵魂深处。父亲很少拿正眼看我,我也不敢和他对视。家里也有祥和的时候,一般会发生在吃完饭之后,女孩子们纷纷收拾碗筷刷锅洗碗,父母坐在炕上抽烟,两个人喷云吐雾,在烟雾缭绕中,父母的表情呈现出舒坦的样子。家庭困难到揭不开锅的日子里,都没能让父母戒烟。

我12岁的时候,被父母逼迫退学。这让我对父母心怀恨意,在八个孩子里,我是最逆反也是受伤最重的一个,因为我的神经太过敏感。

俗话说,不养儿不知父母恩。恰恰相反,宝贝,我是有了你之后才认为父母于我无恩的。爱孩子是动物的本能,离开你,我像戒毒一样戒掉对你的思念,可我的父母是如何违背本能,才做到不爱孩子的呢?我百思不解。

我的家庭环境让我的性格孤僻乖张,自卑又自傲,在与人相处中,不懂得友好之道,内心充满了不安全感。任何人的一点善意,都让我诚惶诚恐。我不敢依赖于任何一种亲情关系,觉得只有孤独一人,才是最安全的。

陈辉没有娶我是他的福气,他是一个独生子,在一个幸福家庭里长大,他需要延续子嗣,延续世俗的幸福。我的内心无法摆脱童年的阴影,只会让不幸轮回下去,为了终止命运的悲剧,我渴望成为父母基因的终结者。糟糕的是,我在你身上延续了命运的悲剧,把伤痛传递给了你。宝贝,我很抱歉,不敢奢望你的原谅,只是尽量让你知道,我是怎样的一个人。——一个性格里充满了BUG的人。

9月11日夜间,网友阿三突然打来电话,带着哭腔说美国遭遇了恐怖袭击,两架飞机撞向了世贸中心大楼,死了很多人。我震惊不已,当我上网看到恐怖袭击的视频,再次被惨烈的景象所震惊,我流泪了。——这就是我,一个害怕制造生命的人,也会了无辜生命的逝去而悲伤。

那一夜,我想给陈辉打个电话,冷静想了想,还是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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